第 2 节
作者:
热带雨淋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4766
,简直就是地狱!”
我张口结舌。我只是“嗯嗯”两声。如果我开口说话,我一定会控制不了自己。我的嗓门开口就会是高八度。对不起!关淳同学,我完全不能同意你的观点!学校的学习,并不是仅仅教孩子们学习一加一等于二!它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比家庭环境更为良好的、更为人道的生活方式!因为,所有的孩子都不是学校生育的,因此学校不会像父母那样偏爱。学校对孩子们的喜爱,完全出自于公平竞争。同样的教室,同样的老师,同样的书本,同样的考试,再公平不过了!对不起!关淳同学,我酷爱学校,因此酷爱学习。我发现你和我完全不是一种人,我们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再见吧——当然当然,其实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只是咬紧嘴唇。咬紧嘴唇。
黑暗的泪水,在黑暗的夜色里,夺眶而出。泪珠流到嘴唇傍边,被我悄悄地舔掉。我不愿意让关淳发现我在哭泣。我不想和他争论,也不想给他觉得我是一个神经兮兮的女生。更不想刚刚见面就吓跑他。无论如何,关淳高大英俊,运动的时候,体态尤其帅气,家庭条件很不错,尽管不喜欢念书,曾经逃学,也算是混到了一张大学文凭(学校的牌子也还不错)。他父亲还是一个品酒师(我太想看看啥样的人是品酒师)。
而其他男生呢?站在我校的珞珈山上,放眼全校男生,风景是那样地不容乐观。大部分男生都来自于农村,他们矮小瘦弱,面呈菜色,说话吞吞吐吐,自卑感强烈得难以相处。就算人还不错,可是,他们在城市没有住房没有根基,还不知道要奋斗到什么时候。将来还必须每个月给乡下老家邮钱。想想都恐怖。我的愿望很简单而良好,我希望自己家庭和睦,夫妻拥有共同语言,两人都可以把完整的工资拿回家。
“叶紫,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老?”
“什么?对不起?你说什么?哦不,怎么会呢。”我语无伦次。
校园的小路,弯弯曲曲,以多种可能性延伸。我跟随关淳,在多种可能性上走着,走着。我的感冒还没有痊愈,双腿沉重犹如灌铅。关淳根本没有察觉。树影。草丛。哧溜窜过小路的黄鼠狼。机警的猫。偶然遇到的同学。断断续续的语言。突兀,简短,无聊,出口便随风而逝,淡而无味。一切都味同嚼蜡,这就是浪漫的校园恋爱?校园恋爱只是看起来很美,仅仅看起来。
最后,要感谢夜的深沉,深沉到应该分手了。关淳在我们两人毫无默契,也丝毫不在状态的情况下,突然把我拉到怀里。在体育馆阴暗的角落,因用力过猛,失去平衡的两个身体差点可笑地摔倒。关淳用力调整,强有力地控制住失衡局面,还趁机亲了亲我的脸蛋。我浑身汗毛一竖。我用力挣扎和反抗,本能地,慌乱地,恼火地,徒劳地,挣扎和反抗。
第二天,全世界都知道了我们的恋情。同学们称之为“甜蜜的闪电。”
“闪电”有可能,“甜蜜”未见得。我诚实的解释没有任何人相信。女同学中我最好的朋友,也只会嗤嗤傻笑。我越急,她们越笑,倒是显得我欲盖弥彰。瞪着幼稚的她们,这些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或者,从来没有带着头脑谈恋爱的女大学生,我觉得自己已经是饱经沧桑了。一夜足以饱经沧桑。不解释了。去她们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午后,关淳来了。他请我去他们学校散步和吃晚饭。“看看哪个学校的伙食更好。”这是所有大学生都有的想法,被关淳谈恋爱的时候借用,关淳还真是大众化。
轮流吃了两所大学的食堂四天以后,是星期六了。
关淳对我说:“跟我回家吧。”
啊?什么?哦哦,果然!终于!居然!就这么简单,梦想成真。我可以回别人家了!
当梦想真的成为现实,它就和梦想不一样了。我困惑地看着关淳,竭力想弄清楚梦想与现实哪里不一样,为什么就是感觉不对劲呢?关淳那满人的棕色眼瞳里风平浪静,纹丝不动,似乎根本就没有明白我的困惑(啊,满人!我们小时候的游戏。我们的武昌起义。我从黄鹤楼呼啸而下,追击满人的家眷。也许满人就是有可能无法沟通?)。
自从第一个夜晚发生过身体碰撞之后,关淳再也没有碰过我,也绝口不提那样一种冒昧。对于同学们“甜蜜的闪电”一说,他只是笑笑。他只是对他的同学笑笑,或者给他同学一拳,完全不和我讨论,单单就是和我一起吃食堂。在人头涌涌的学生食堂,我们拿着饭碗,排队,慢慢移向打饭的窗口,同学们的指指点点和叽叽喳喳,一阵阵激起我脸上的红云(可惜这红云是被学生们的指点和议论激起的,并不属于关淳)。然后我们在长条饭桌上,面对面坐着吃饭,基本不说话。然后在校园的散步中,说说今天的炒茄子是否好吃。比较哪一个食堂的炒茄子最好吃。这不无聊吗?这不多余吗?这不浪费青春吗?这里头何曾看见梦想中的色彩?他是不懂得女孩子的心意呢?还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要知道,女孩子不是不愿意,而是,而是,我也说不清楚“而是”什么。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即便我再渴望逃离父母,回一个别人的家,我也需要带上梦想,有情有爱。
“对不起,”我认真地回答关淳,“我不可以就这样,轻率地跟着你回家。我不想吓你父母一跳,更不想吓我父母一跳。”
关淳发急了,他说:“那我们这个星期天就不能在一起了?”
关淳的眼睛完全是小孩子式的:眼缘结实,富有弹性,睫毛就像四射的光芒,把他瞳孔里那一股单纯的焦急,直直倾泻在我脸上。
他24岁了吗?可真是一个小孩子!可真是以为说说炒茄子就是谈恋爱!男生多大才会成为男子汉呢?
我回答:“是的。这个星期天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他说:“那可不成!”
我说:“慢慢来好吗?你先回家向你父母铺垫一下好吗?”
他说:“不用!我父母正等着你——他们早就希望我带女朋友回家了。你在这里等等。我现在就去学校办公室,打个电话回家,把情况告诉我爸妈 。”
电话!关淳家竟然有电话!电话只有相当级别的干部才可能拥有啊!瞧他,提起“电话”多么顺口,多么轻描淡写,可见他已经习惯家里有电话。难道他不知道一般老百姓和普通干部家里是没有电话的?我家就没有。近年来,我母亲三番几次找过有关部门,也没有获得批准。有关文件答复:作为胭脂碾米厂的副厂长、民建委员,胡翠羽同志的级别还不够装配电话。难道关淳不知道他这样随便提起“电话”,大有在我面前炫耀他的家庭地位之嫌吗?是的,无疑,我很意外。我被他家的电话镇住了。家庭电话加重了关淳的砝码。而且,在我眼里淡而无味的校园恋爱,在他,似乎津津有味。是他太单纯还是我太复杂?是我太冷漠还是他太热情?我需要更加慎重的考虑。
我越发矜持起来。坚决阻止关淳去打电话。我认为不是临时给父母打个电话的问题。我们在学校散散步,吃个饭,同学们开开玩笑,这是一回事情。到家里去,见父母,那应该又是一回事情。见父母就等于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就等于公布了我们的某种关系,对吗?所以,我也应该事先征求我父母的意见。
关淳踌躇了一会儿,说:“好吧。”
关淳又踌躇了一会儿,说:“我的父母,肯定喜欢你。只要我喜欢的,他们都会喜欢。主要就是看你父母的意见了。这是我们家的电话号码,给你。你今天回家就征求你父母的意见。完了就出来给我打个电话。我们就可以商量明天是你来我家,还是我去你家。我们明天还是要在一起!”
“干嘛这么着急呢?”
“我想我们明天还是在一起!”
“你急什么呢?”
“我。”关淳低下头去,说:“我和你一起吃饭特别香。”
啊!或许,我应该这么理解他的意思:“吃饭特别香”等于“我爱你”。这是他表达爱情的方式?他不好意思说“爱”。尤其是理工科的男生,更是不善于花言巧语。 可不是吗?很多男生都不好意思说“我爱你”,除了极少数长发披肩的校园诗人(他们却对所有女生都说)。
与关淳家的第一次接触,完全是梦幻之旅。我认为无论是哪个女孩子,都会被俘虏。
首先,鸡汤!楼道里,关淳家门口的炉子上,一只黑油油的砂罐,一缕白汽袅袅而升,冒出老母鸡那种特有的浓香,真是香气扑鼻。这种罕见的鸡汤之香,我曾经闻到过,那是我母亲在家里煨好了,送到大舅家,专门滋补外婆的。关淳却说:这是特意为你炖的。
啊!为我!
关淳的父亲,鹤发童颜的长者,笑容可掬的品酒师(看上去就顺眼!原来品酒师并不像酒鬼,也没有酒糟鼻。)。关淳的母亲,一个富态高贵的老太太,烫发,大花绵绸连衣裙,手腕上戴一只绿玉手镯(嵌在胖胖的肉里)。关淳的姐姐关春今天特意回娘家了。她挈夫将雏,格外隆重。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在大人们中间蹦来蹦去,开始假装远离我,几分钟就到蹭我的膝盖头上了。大姐姐,你会不会折纸鹤?
嘿!关春笑呵呵道:这孩子怎么乱叫?叶紫是你姨(你姨!亲昵得我肉一麻!)!赶快叫姨!
“姨——”小女孩不得不叫,但很羞怯。
“哎,这就对了——(中年妇女关春用的是比小女孩还要嗲的语气)你看这个姨,像个大姐姐吧?年纪小小的,就可以考上武汉大学,现在大学都毕业了,马上就可以赚钱了。姨的成绩好得不得了,她可厉害了。要向姨学习,啊,别贪玩,啊,来,让姨教你背唐诗,啊。”
当然,背诵唐诗是我的看家本领,中文系学生的表演舞台,见面就得以展示才华。别提折纸了,来吧,孩子,跟着我朗读: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才是正经的公寓楼,真正的城市居室,正经的三室一厅。绿色的卫生墙裙,地面涂着赭红油漆。最重要的是有客厅。客厅正好可以放下一张饭桌,正好可以大家不拥挤地围桌吃饭。啊!柜子上的那个方形匣子(被一大块花布精心搭盖着),肯定是电视机(叶爱红梦寐以求的)!三洋录放机(邓丽君的歌!小爱爱为之痴狂)!关淳在放歌曲。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插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咬牙切齿的粤语,听不懂,却正在大街小巷热火朝天流行。)座钟(啊,红木框架,钟摆闪闪发亮,外婆去世之后留给大舅了,母亲无奈的苦笑。)!当当当,钟声圆润悦耳,报告现在11点整。有一尊华贵的座钟定时向你报告时间,被报告的人是多么神气!
我不由自主要东张西望。我眼花缭乱。我脱口而出,“啊呀,你们家好多好东西呀!”
哪里哪里,一般一般,也就是普通干部吧。
叶紫,请坐啊,请坐啊!他们请我坐沙发!而不是坐椅子或者板凳。紫红暗花的人造革皮面,靠背上搭一块镂空装饰布,我得注意坐直了,别把人家的装饰布碰掉了。但是一坐,还是碰掉了。
叶紫,先歇口气,再去洗把脸,吃个西瓜,解解暑。一会儿就开饭。饿了吧?怎么不饿?武昌过来,大老远的。叶紫,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啊(我们家有这么阔气吗)!不许客气的啊!
啊,菜肴上桌了。一,二,三,四,五,六。六碗菜。碗碗都是满的,鱼肉蛋豆制品样样齐全。关淳家不可能有超过定量的票证,那是政府按户口核定的!他们从哪里买得到这么丰盛的美食呢?难以想象,不可思议。
关淳的母亲,亲自捧给我一碗鸡汤,说:“叶紫应该单独喝一碗鸡汤!这闺女太瘦弱了!看着就叫人心疼!”
吃鸡这类菜,最敏感的问题是:鸡腿只有两条(我母亲从来没有把它们分配在我的碗里。)关淳的母亲同样也是鸡腿的分配者,她说:“一条是叶紫的,一条是嘟嘟的(想必是小胖女的名字了)”。我简直受宠若惊,又觉得受之有愧,我把它夹起来,想孝敬长辈,又想与关淳姐弟分着吃。我举棋不定的动作,激起了餐桌上的一片劝阻之声:你吃吧!你吃吧!就是专门给你吃的呀!
那么我,只好吃掉一整条肥美的鸡腿了!
大家轮流地,热热闹闹地,不停歇地给我碗里夹菜。这是榨菜炒肉丝。这是韭菜炒鸡蛋。这是红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