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4 节
作者:
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5154
一阵悲哀。
“抽空儿给中国科学院写封信,问一问他们。”
“问什么? ”
“问‘物质不灭’还对不对……”
“我没那兴趣,要写你自己写! ”妻捧着盘子碗,气哼哼地走进了厨房。
如果“物质不灭”已然不对,那么足见今天这个世界上的错误多到什么程度
了! 也足见自己这位“平面知识结构”的父亲被“立体知识结构”的儿子瞧不大
起是活该的事了……他郁闷地离开了家。
天色已黑,晚风》Ct 习。夜市初上,热闹非常。
他来到了姚玉慧家。她正在写信。
“别理我,写你的。我没什么事儿,坐会儿就走。”
“不写了。”她收起信纸和笔,为他削了一个梨,将椅子向他拉近些,吸起
烟。
“很甜。”
“我妹妹送来的。”
“小姚,你知道不知道,‘物质不灭’——还是不是一个正确的科学观念? ”
“大概还应该是正确的吧? 不过也难说。我记得从一期什么杂志上看到,爱
因斯坦的相对论正面临被某些科学家推翻的可能性。”
“噢? 找来我看看! ”
于是姚玉慧便起身翻一摞摞的杂志,翻了半天却没有找到那一期。
“唉! ……”他叹了口气,苦恼地说,“这年头,不值得在儿女身上花费太
多的智力投资,免得出国了不回来。也不能一点儿不花费,以至于成一个白痴。
我劝你将来干脆别要孩子算了! ”
姚玉慧劝道:“又生你那儿子的气了吧? 他要考‘托福’是值得高兴的事儿
嘛,能出国就让他出国呗! 出国有什么不好? ”
“可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我和他妈天天四处打探消息,希望出国手续更复
杂些,希望卡住他小子出不去! 可听到的消息都是手续更简便了,政策更宽松了
……”
他将那只梨吃得只剩下一点点,放在茶盘上,掏出手绢擦擦手,又说:“比
如吃梨,他小子也看不惯我和他妈,指责我们吃剩得太少。还告诉我们有教养的
人不是这么个吃法! ”
“怎么个吃法? ”
“起码保留下三分之一不再吃,说那才是绅士派头! 如今一斤梨便宜的也八
九毛钱,他不是太烧包了么! ”他又叹了口气。
她也陪着叹了口气。
“你这几天为什么也有点闷闷不乐的? ”
“我? 你何时见我真正快乐过? 城市生活早使我厌倦了。没想到城市这么快
就撕下了它的假面具! ”
“假面具? 你以为它应该是怎样的? ”他认真地问,也吸着了一支烟。
“少一点儿卑鄙小人。”
“比如来敲诈吴茵的那一对? ”
“包括王志松。他当年将宁宁抱回家,在艰难的日子里尽心尽意地抚养那孩
子,那是一种多么高尚的情操! 可是如今他拿自己的高尚沽名钓誉! 连一个曾经
很高尚的人的灵魂如今都变得卑鄙,生活不是让人感到有点儿可怕了么? ”
“你太理想主义了! 理想主义在今天就是一种矫情! 一种幼稚! 设想一个世
界,报上没有谋杀案的报道,从来没有火警,飞机从来不失事,没有丈夫遗弃老
婆,没有妻子与别的男人私通,没有导演玩弄女演员,没有国王为了爱情放弃王
位,没有敲诈勒索,没有营私舞弊,当官的都是好官,老百姓都是良民,没有利
令智昏、野心膨胀的人,没有虚伪欺骗、沽名钓誉的行径。人人都是正人君子,
顺理成章地实现他十岁时就立下的大志。有情人终成眷属,每一个家庭都无忧无
虑,和和美美。这样的世界算了吧! 生活的兴奋和趣味将全部消失,高尚者也将
不再追求高尚,因为人人都很高尚,品格和他一样。高尚完全消失,并不存在。
也不会再有小说、电影和戏剧。一切艺术家也就不明白一切艺术对人还有什么价
值和必要,新闻也将永远没有了值得报道的事情。没有了坏的事情发生,只剩了
好的事情天天发生,人们也就可以认为天天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没有罪恶,没
有堕落,没有嫉妒,没有偏见,没有不当行为,没有人性弱点,也就没有律师,
警察,法院和监狱,最要命的是人人都将丧失了生活的激情,最糟的是人人再也
不会感到惊奇和困惑,这样的世界还算一个世界么? ”
她不由得笑了。
他说得兴奋起来,烟灰积了挺长一截,也不弹,接着说:“至于你们那个王
志松,根本不值得一提! 你们北大荒那一伙中怎么就不能有个灵魂堕落的? 你们
很特殊? 哪儿特殊? 如果你搞一次社会调查,我断定除了那个王志松和那一对敲
诈勒索者,类似的至少他说完这一些话,他的入党介绍人有几分不悦起来。因为
他说”你们“和”你们那个王志松“,使她觉得他所贬低的是一个整体,而这个
整体包括着她。她时时处处企图在整体上维护”北大荒那一伙“的心态是很执拗
的,并不仅仅由于她当过”北大荒那一伙“的教导员那种执拗是连她自己也解释
不清的。
她淡淡地说:“我本想劝慰你几句,看来太自作多情了。既然你对社会和人
分析得如此精辟,那么大可不必因为有一个狂妄自大,一心只希望能甩掉一双旧
鞋似的甩下你们两口子漂洋过海的儿子而牢骚满腹了嘛! ”
他从她的话中听出了挖苦的意味,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笑道:“你说得好。
好极了! 挖苦别人也是一种宣泄的方式。我到你这儿来,其实正是想痛快淋漓地
大发议论,宣泄宣泄。在家里可没人听我这一套! 多挖苦我几句吧,啊? 你骗不
了我,你比我更需要宣泄。咱们之间理应机会均等! ”
他们互相瞧着瞧着,忽然都噗哧笑了。
她从桌上拿起烟盒,又递给他一支烟,自嘲地说:“别人听了我们的话,准
以为我们是一丘之貉,凑在一起攻击改革开放后的大好形势呢! ”
“而我们却经常受到真正的保守者们的大肆攻击。”他深吸一口,缓缓吐出,
注视着如同涟漪一般飘散开来的烟雾,又说,“在今天,面对现实,真正困惑的
并非那些思想保守的人们。因为他们对改革开放的前途并不觉得应负什么责任。
真正困惑的也不是改革者们自己,因为他们所肩负的历史使命不允许他们困惑。
真正困惑的是我们这样的一些人,一些从内心里拥护改革开放而又不对此承担着
任何责任的人。因为改革开放之对于我们,是一个崭新的寄托,是一种精神倾向
的附着体。一旦我们失望了,我们也许将变得比那些保守的人们更偏激。我们也
许将成为改革开放的最顽强的逆反势力。上个月,我不是回南方老家去了一次吗
? 小镇刚在各十字路口装上‘行’和‘勿行’两种信号的交通灯。我问警察实行
的情况如何? 他说:一如所料,信号‘勿行’亮起时,人人都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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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情况正是这样。改革者们想要建立新秩序,而普通的中国人,一方面
既习惯于旧秩序,一方面又想要奔跑到新秩序前面去。
交通信号灯取代指挥棒无疑是进步,但普通的人们不知为什么一看见交通信
号灯则表现得那么慌慌张张。“
“但愿我们不要变成为改革开放的阻力。……”
“但愿……”
他们便都沉默起来,各自心事重重地吸烟。
那只波斯猫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跃到他膝上,舒舒服服地趴下了。
“今天它怎么变得这么老实? ”他一只手抚摸着它问。
她看了它一眼,笑笑,没有回答。
电话铃响了。她欠身抓起来听了一下,递给他说:“找你。”
他接过话筒听着,表情渐渐变得愠怒了。
等他放下电话,她问:“什么事儿? ”
“这么一会儿工夫,他们母子又吵了一架。我那难以调教的儿子扬言要离家
出走……”
他将波斯猫从膝上推下地,连句告辞的话也顾不上说,就匆匆离去了。
波斯猫又跃到了她膝上,舒舒服服地趴下。
刚买回来那几天,它十分不安生,在房间里上蹿下跳,喵喵叫个不停。有天
傍晚,她刚一开门,它就从门缝挤了出去。她以为它肯定回不来了,深更半夜的
时候,却被一阵阵猫叫声扰醒。那种叫声像婴儿的啼哭,显然不是一只猫在叫,
是四五只猫在合唱。她披着被单开了门看个究竟,但见黑暗的楼梯上和走廊里,
这儿一双那儿一双黄的或绿的猫眼在闪耀。她将她的波斯猫唤人屋里,关上了门,
外边的猫们叫得更凶。她出出进进驱赶了几次,猫们一发现她从房间里走出来,
便都不叫了,在黑暗中瞪着她。她一次次将它们驱赶到楼外。而当她重新躺在床
上后,又听到了它们在叫。它们在外边叫,她的波斯猫在房间里叫。天亮以后,
外边的猫们才散去,她的波斯猫才安静下来。
她去上班的时候,发现楼外贴了一张白纸,墨迹未干的两行醒目的字是“养
猫者,请每晚给猫吃安眠药”。
那天她下班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两片安眠药捣碎,拌在食物中给猫吃了。
那天晚上严晓东突然光临。她以为他一定有什么事儿想请她帮助,问了几遍,
他都说没什么事儿,只是来看看她,聊聊。尽管他在公共汽车上曾对她相当无礼,
但她早已原谅了他。归根到底,她认为公共汽车上那件事,完全是由于自己不好,
不该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他态度怪虔诚地向她说些赔不是的话,她只是矜持地
笑笑。她甚至对他显出由衷的欢迎的样子,因为最终是他帮助了吴茵。她问他给
了那一对上海夫妻多少钱? 他说“不多,不多”。她便更加断定那是一笔数目不
小的钱。她不禁对他怀有了几分敬意,刮目相看起来。
“你的猫怎么了? ”
他摆弄那只波斯猫。它躺在沙发上,任他百般摆弄,毫无生气,如同死了。
“我给它吃了两片安眠药。”
“吃安眠药? 为什么? ”他惊讶。
“昨天夜里它招引回来许多猫,搅得四邻不安。”
他笑了,说:“我看见你们楼外贴的那张抗议书了,却没想到是针对你的。
公猫? ”
她点头说是公猫。
“天天晚上想着给它吃安眠药多麻烦! 交给我,我替你养几天它就会安分多
了。”他胸有成竹。
“真的? ”
“当然! 我骗你干什么? ”
她相信了他。.他走时,将猫抱走了。
过几天他将猫送回来了。她看出它的确是变得乖顺了。
她问:“你有什么经验? ”
他说:“我把它劁了。”
“它,它可是一只品种高贵的猫呀! ”她瞧着它,连连顿足,觉得自己对它
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
他回答:“高贵不高贵都一回事儿,比劁猪容易得多。”
现在它已经不再是一只公猫,而仅仅是一只猫了。一只慵懒的猫。除了吃,
几乎整天睡。也不爱叫了。呼噜声倒比是一只公猫的时候响多了。它的众多的
“情人”深更半夜来呼唤过它两次,它对“她们”那种充满情欲的呼唤相当冷漠。
“她们”太失望,可能也太悲伤,再也不来呼唤它了。
她抱着它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一阵困意,迷迷糊糊地卧倒身子睡了一小觉。
好像还做了一个杂七乱八的梦。
倏然地她醒了。波斯猫仍在她怀里,死睡得软绵绵的。呼噜之声有如壮汉的
鼻鼾,尽管它已永远不可能再是“汉”。它口中还淌出一些黏液,把她的衣服弄
脏了一片。那一时刻,她对这只种族高贵的猫忽然产生了极大的厌恶。她知道自
己不会再宠爱它了。
这不是它的错,也不是她的错,是严晓东的错。
“滚! 讨厌的东西! ”她揪着它的皮毛将它摔到地上。可是它在地上一滚,
就像刚卸了套的驴似的一滚,站起来后,复跃她怀里。
“滚! ”她又一次揪着它的皮毛将它摔到地上。
它又那么一滚,死皮懒脸地瞪着她,还要往她怀里跃。
她脱下一只鞋,不容它站稳,一鞋将它击了个斤斗。够狠的一下。它却不叫,
逃到桌子底下去了。从桌子底下,探头探脑地窥视她。
她觉得它不再是一只公猫之后竞连瞅人的眼神儿也变得怪诞,仅仅这种卑鄙
的眼神儿就够使她厌恶的了。
她脱下另一只鞋朝它打过去。
它则苟且地完全缩到桌子底下去了,它在桌子底下打起嗝来。
她生平第一次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