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3 节
作者:
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5222
! 今后他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
“你们认识多久了? ”
“一年多了。”
“不在一个单位,怎么认识的? ”
“那一天她和她丈夫逛公园,我和我妻子逛公园,我们四个坐在一条长椅上。
一会儿她丈夫上厕所去了,一会儿我妻子也上厕所去了。撇下我俩坐在那儿,她
问我几点了,我告诉她几点了,我们聊了起来,不就认识了嘛! 她告诉我她在邮
电局工作,是集邮协会会员,我若也有同样的爱好,想买纪念邮票可以去找她。
她给我留了个电话号码,迎着她丈夫走了……”
“以后呢? ”
“以后我给她打了一次电话。”
“买纪念邮票? ”
“嗯。”
“我怎么不知道你爱好集邮? ”
“从那以后爱好的。”
“接着说。”
“一来二去,我俩有了感情。”
“多深的感情? ”
“很深的感情。要不我也不会下决心离婚。”
“你爱她到什么程度? ”
“爱得天天心烦意乱,不和她结婚我无法再打起精神生活下去。”
“她呢? ”
“她也是。她丈夫酗酒,还赌钱。因为赌钱,被拘留过。”
“哪一天把她请来,我要跟她当面谈谈。”
夏律师觉得很为难。以他的观点,他坚信恩格斯那句话——“没有爱情的婚
姻是不道德的婚姻”深刻而又正确。但“第三者”是自己的内弟,尽管内弟爱那
位女士“爱得天天心烦意乱”,也还是不能彻底打消他的种种顾虑。再说他是名
律师,名律师应该顾虑的方面就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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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位女士被他的内弟请到了他家里。内弟是中年知识分子,那位女士也
是中年知识分子。两位错过了爱情机遇的中年知识分子,当着他们夫妻的面相向
垂泪,无限感伤,口口声声发誓不结为伉俪绝不罢休……他大受感动,答应要努
力成全他们。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内弟回来,左眼眶青肿,鼻孔下面,嘴唇上面有血迹。
妻子惊问:“你怎么了?!”
回答:“我去当面声明了。”
“声什么明? ”
“我到她家里,当面告诉她丈夫,我和她相爱! 我们一定要成为夫妻! 她不
再爱他,他应该做一个文明的男人,应该同意和她离婚……”
“你真傻! ”妻子连连说,“你真傻! 你真傻! 你这不是把事情越搞越糟么
! ”
他正在里屋看报,丢下报,从里屋走出来,沉着脸问:“谁给你出的主意? ”
“她……她说……她根本就不敢和丈夫提离婚两个字。我想,我是一个男人,
我是知识分子。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没有什么可耻的,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摆事
实,讲道理? ”
“他怎么说? ”
“他什么也没说。”
“这不可能! ”
“就是一句话也没说。他打了我两拳。一拳打在眼眶上,一拳打在鼻子上。
还抓起一个花瓶砸我,幸亏我躲得快,没砸着……我从她家跑出来了。”
他的妻子追问:“她呢? 她看着她丈夫揍你? ”
“她……吓傻眼了,愣在一旁。”
“到了这种地步,让我还怎么成全你们? ”
内弟——生物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灰心丧气地说:“别费心了,拉倒吧,
太没意思了。”
拉倒吧? ……太没意思了? 姐夫瞧着内弟,大律师瞧着助理研究员,知识分
子瞧着知识分子,一时竞再没什么话可说。也觉得为这么一个男人和那么一位女
士发扬“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法律骑士”的精神太没意思了! 他
的儿子从自己的房间跨了出来,嘲讽舅舅:“哈,哈! 爱得个五迷三道,挨了工
人阶级两拳,便顶不住劲儿了! 这就是你们知识分子的本色哇? ”
他妻子劈面给了他儿子一巴掌。然而在外甥的心目中,舅舅的全部尊严,包
括知识分子的全部尊严,从那一天起丧失尽净。
后来内弟就带着心灵的创伤和洗刷不掉的耻辱调往外省市去了。
后来有一天,在百货公司,他碰见了那位令他大大同情过的女士。她挽着她
丈夫的手臂,她丈夫拎着大盒小盒的东西。他本不愿和她打招呼,但却打了招呼。
她说,他们分到了很理想的住房,来买些床上用品。她脸红极了,显出非常
窘的样子,惴惴不安地向自己的丈夫介绍他。
“噢! 久仰久仰。咦,你们怎么会认识? ”
她的脸更红了。
他说:“我爱好集邮。”
握手道别后,他望着她和她丈夫的背影,不由得想:如果他的内弟有几万元
钱送给那位当丈夫的,结果会如何呢? ……
大名鼎鼎的律师,在那一时刻,内心里多多少少有点羡慕起腰缠万贯的严晓
东来。
严晓东曾怀着十二分的崇敬拜访过他。虔诚地向他细述内心的苦闷——渴望
成为一个有知识的人,可如今知识太丰富,不晓得哪一类知识对自己更有益,恳
求他加以指教。
他问严晓东知不知道苏格拉底是谁? 严晓东诚实地回答不知道。
他便告诉严晓东苏格拉底是谁,并且给严晓东讲了一个苏格拉底的故事:有
一位青年去找苏格拉底,请教苏格拉底怎样才能获得知识。苏格拉底问:“你需
要知识到什么程度? ”青年说:“需要得很迫切。”苏格拉底便带那青年到海边,
将青年的头按人海水中,许久才提起来,又问:“现在你最需要什么? ”“空气
! ”青年惊慌地叫道,“现在我最需要空气! ”苏格拉底说:“如果你需要知识
像需要空气一样,你就能自己获得知识。”……
严晓东默默地听他讲完,一句话没说,站起身就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他明白那一次自己伤了严晓东的自尊心,客客气气地伤了严晓东的自尊心。
但他又想:今后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大概都是用钱就可以解决得了的。
如果我鼎鼎大名的夏律师有很多钱呢? 会为吴茵慷慨抛出八千元么? 会为我
的内弟——假设钱可以改变两个知识分子的爱之命运的话——抛出几万元么? 他
竞不能肯定地回答自己。
而他确信,几万元是足以使那位当丈夫的心甘情愿地在一份离婚协议书上签
字的。在中国,在今天,是足以确保百分之八九十的夫妻“文明离婚”或日“和
平离婚”的。
钱在使普遍的中国人文明起来了么? 普遍的中国的知识分子却又面临着沦为
城市贫民的危机。
鼎鼎大名的律师困惑了。开始怀疑,对于中国人,许多问题,律师和法院是
不是比钱更起作用? ……
亢奋的旋转的似乎变得扑朔迷离变得把握不准了的大时代的磁波,也干扰到
了他的家里。他的独生儿子俨然是一位现代的“六一居士”了——大学文科毕业
之后,分配到某编辑部,才当了三个月的编辑就认为吃亏了,也不跟他和妻子商
议,便辞职,成了一位“贵族式”的无业者。
“哼,给他人做嫁衣裳? 我没那觉悟! 现如今一个修鞋匠每月的收入起码也
要比我高三、四倍! ”儿子愤世嫉俗。
骆驼有时会气冲牛斗,突然发狂。阿拉伯牧人一看情况不对,就把上衣扔给
骆驼,让它践踏,让它咬得粉碎,等它把气出完,它便跟主人和好如初,又温温
顺顺的了。
他原以为儿子的愤世嫉俗,不过就像骆驼的突然发狂罢了。
他却想错了。
儿子整天是:孤灯一盏、书桌一张、人参蜂王浆一支、瘦人一个,一心想通
过“托福”。
“哼,出了国老子就不回来了! ”儿子坚定不移地向他和妻子声明。仿佛投
胎为一个中国人,首先已然是吃了大亏了。二十来岁,张口“老子”,闭口“老
子”,仿佛全中国十亿之众,尽是孙子辈的! 他的妻子愤怒之下,摔了儿子学外
语用的录音机。没过几天儿子买回了一个新的,当然花的是他这位老子的钱。
他和儿子谈心:“外国就那么好? ”
“明知故问! ”
“你通不过‘托福’呢? ”
“没个通不过! ”儿子自信得很。
他知道儿子是肯定能考上的。现如今的年轻人,为了出国,是大有“头悬梁,
锥刺股”的勤奋劲儿的,何况儿子的智商不差。
“你到了外国就能当上博士或教授? ”
“不混出点名堂,一辈子不踏中国的土地! ”
“混出了名堂呢? ”
“混出了名堂更不回来了! 不过,要是中国方面请我讲学,还是可以考虑考
虑的……”似乎已经不是中国人了。
他真想对儿子大打出手。可是打又解决什么问题呢? 妻子又要摔新买的录音
机,举了起来,却没舍得摔。一百多元买的。心疼的不会是儿子。
他希望儿子就是一头骆驼,那么他可以脱下上衣扔给儿子。
可儿子不是骆驼。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让儿子去践踏,去咬,去宣泄。按说有
他这么一位大名鼎鼎的当律师的父亲,儿子起码应该承认做一个儿子并不算吃亏
更不是件倒霉的事。可儿子竞连这一点也不承认。
“鼎鼎大名的夏律师的儿子! 我早就听够了听烦了听腻味了! 我在哪儿? 我
自己是何许人? 我的自我呢? 你想过光你这样一位父亲使我感到的压抑还不够我
受的吗? ”
“滚! ……”他怒不可遏,拍案而起。
儿子扬扬长长地滚了,一天没着家。吃晚饭时方回来,指着桌上的一盘青菜
豆腐,挑剔母亲把豆腐炒成豆腐渣了。
3
他的妻子没好气地说:“你别那么讲究了,凑合着吃吧! ”
儿子娓娓地说:“讲究是精神的要素,与物质财富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满汉
全席可以是一种讲究,一种文化;青菜豆腐也可以是一种讲究,一种文化。物质
生活不讲究的社会,很少讲究精神生活,因为精神的观念是整体的。经由物质生
活的洗练,才可能达到提高精神生活水准的目的。中国的物质生活水准太低,所
以我不通过‘托福’誓不罢休,所以我得出国! ”
“物质不灭! ”他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儿子说,“即使你死在国外,埋在国
外,外国人还是要指着你的坟墓说:‘这里埋着一个中国人! ’你永远当不成一
个彻底的外国人,你绝了这个‘高贵’的念头吧! ”能在儿子自以为是的时候一
针见血地指出这一点,他感到很痛快,很解气,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
“物质不灭? ”儿子用筷子拨拉着那盘炒得不讲究的青菜豆腐,振振有词地
反唇相讥,“爸你显然还不知道,如今这个观念正受到威胁。科学家发现在印度
一个一千六百米深的金矿里,质子似乎正在消失。物理学家在远离大多数宇宙线
干扰的金矿里,聚集了一百五十吨铁,每隔数月,铁里似乎就有一个质子逸去,
留下微少的次核子碎屑。他们动用了一千六百五十具放射侦察器,却根本寻找不
到消失了的质子的踪影! ”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连同儿子辩论个孰是孰非的信心都没有了。
儿子是当代大学生,而他是二十年前的大学生。
儿子一向自称是“立体知识结构”型的人,一向将他视为“平面知识结构”
型的人。他不敢贸然和儿子进行辩论,怕“物质不灭”的科学观念的确已经是一
个陈旧的错误的观念,在辩论之中更加遭到儿子的耻笑。
儿子放下碗筷,走人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又去攻“托福”。
他呆呆地坐在饭桌旁,沉思默想了一会儿,问收拾桌子的妻:“物质不灭…
…真的不对了吗? ”
妻耸耸肩:“我哪儿知道! ”
他觉得问得多余。因为妻和他一样,也是个“平面知识结构”
型的人。用儿子的话说,都是“一批保守的知识分子”、“被时代列车甩在
旧站台上的最末一批乘客”。儿子似乎早已把中国上下几百年和中国知识分子的
前因后果研究得透透的了,持一种高傲的轻蔑的态度。而在同代知识分子中,他
却自以为并不保守,还常常被社会和同代人认为是一个观念激进者。儿子的话起
码验证了一个事实——在如今这亢奋的旋转的扑朔迷离的把握不准了的大时代,
他正变成一个越来越在上下两代人的白眼间显得不尴不尬的角色。他心中涌起了
一阵悲哀。
“抽空儿给中国科学院写封信,问一问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