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4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5139
  事情。那有什么呢? 那就让牧羊犬去寻找牧羊犬,羊去寻找羊呗! 从前,我认为
  女人就是天生被男人爱的。谁若向我表示他爱我,我就大受感动,觉得有一个男
  人爱我是多么好啊! 多么幸福啊! 我和王志松正是这样。但今天的我已经不是从
  前的我了。我不仅希望被爱,更希望去爱。如果我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我更会
  觉得那多么好啊,多么幸福啊! 去爱一个男人! 热烈地去爱一个男人,使他明了
  没有一个女人对他的爱足以与你相提并论! 我们不是见惯了听惯了男人如此这般
  去爱一个女人吗? 为什么我们女人不能如此这般去爱一个男人? 我们女人对爱情
  的体验不是天生比男人更真实更细致更丰富更美妙吗? 从前生活将我们的体验磨
  得迟钝了! 又平滑又迟钝! 如今我要恢复自我! 我还无法向你解释清楚如今许多
  人挂在嘴边上的那个自我是什么意思? 但是我凭女人的灵性明了它对每一个人都
  是至关重要的! 有些女人高谈阔论自我是为了赶时髦,可我不是为了赶时髦,我
  要通过对一个男人的爱证明给自己看,生为一个女人并非是一种不幸! 刘大文他
  唤不起我这样的热隋。”
  她说得有些激动起来。然而她站立的姿势还是那样子——双臂交抱在胸前,
  身体微微向后倾斜,抵着桌子,始终没改变一下,更没做什么手势。但是她的脸
  由于激动而变得绯红,她的眼睛更加明亮,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曲秀娟一直目不转睛地瞪着她,沉默有顷,低声问:“你三十几了? ”
  “三十五啊,和你同岁么! 别用那种看一个待嫁老姑娘的眼神儿看着我。我
  觉得我正处在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龄,一切都可以从从容容地开始。急中生错! ”
  她轻松愉快地微笑了。
  “照你这么说来,我应该和姚守义那小子离婚,也学你的榜样,再从从容容
  地开始一次喽? ”
  “别,千万别,守义还不恨我一辈子? ”
  “那你不是挺自私的吗? 你对我宣传了一大通自我,结果我相信了,你倒说
  千万别! 我的呢? 我的自我哪儿去找? ”
  “你的么……你没丢哇,你不是跟一位科长照了结婚纪念照,而后却投到人
  家守义怀里去了吗? ”
  她们对视片刻,突然都哈哈大笑。
  “我很赞同你刚才那句话,一切都由生活本身主管着呢! ”曲秀娟站了起来,
  问,“你认为你是牧羊犬还是羊? ”
  “把我归到牧羊犬一类吧! ”
  “好,就算你是牧羊犬。你的个人问题,从今以后我不管了! 我替你去向刘
  大文那个可怜的家伙了结。你满世界寻找你的牧羊犬去吧! 找不到牧羊犬,猎狗
  也行,狼狗也行,是不是? 可别找来找去,找到一只狼! 那我曲秀娟还是要进行
  干预的! ”
  她默笑。
  “这是我特意送给你的。”曲秀娟再次从桌上拿起“小乌龟爬竿”,玩弄了
  几下,它灵巧地爬到竿顶,表演了个单“臂”倒立。
  曲秀娟又说:“没事儿的时候玩玩它,能使你认识到另一点,知道自己应该
  感激什么,报答什么。”说完,交到她手中,亲密地和她贴了贴脸儿,匆匆走出
  去了。
  一失去手劲儿的控制,铁皮组合的小乌龟顺着尼龙绳索从两尺高的竿顶滑落
  了下来。她抻动几下绳索,它又顺着竿爬,又爬到了竿顶,在竿顶表演各种杂技。
  不靠帮助,乌龟永远不可能爬到一根竿子的顶端,更不要说表演什么了。
  她似乎明白了曲秀娟送给她这个的用意——她是知道自己应该感激什么的。
  她想到了马婶,想到了小叔子郭立伟,进而想到了曲秀娟,甚至想到了那位
  “天真”玩具商店的经理,想到了在生活中,在事业上,在熬过去的那些艰难时
  日里曾给予她各种帮助的每一个男人和女人。
  是的,她是应该感激他们和她们的,应该报答他们和她们的。
  她已经回报了不少,她仍会继续回报。但我更应该感激生活。她想。我更应
  该竭尽虔诚、热情和努力回报生活。因为除了生活本身,谁也无法使我成为今天
  的我,我自己亦不能够。我的自我是生活交给我的,如果我已经抓住了它的话…
  …
  生活,我热爱你!
  生活,你要指点给每一个人以更多更多更真实更真实的自我啊!
  她相信她正确地理解了曲秀娟的提醒和告诫。
  她将小乌龟固定在竿顶,插入笔筒,为了随时看到。
  电话响了。
  她犹豫着,一时不知该不该拿起听筒。猜测是那位陈先生打来的。
  电话不停地响。
  她终于拿起了听筒。不是陈先生,是把门的老师傅。
  “厂长,有个抱孩子的女人要找你。”
  “抱孩子的女人? ……让她进来吧。”她一时想不到会是谁。
  “她已经进去了。”
  门开了,吴茵抱着宁宁站在门口。
  “是你! ”她赶紧放下电话迎上去。一看到宁宁,她所熬过的全部的艰难时
  日,一切的酸甜苦辣咸,在她心中翻涌了起来,搅成一片混沌的难以形容的心潮
  ……
  “淑芳,帮我一把! 他们从上海来了,他们要将宁宁夺走! ”
  吴茵紧紧搂抱着怀里的宁宁哭了。
  哭得那么绝望。
  “妈妈,妈妈,我不离开你,我不离开你……”
  宁宁也哭了。
  第十章
  1
  严晓东的蓝色“大篷车”已经好几天没开张了,他也有半个多月没到他的回
  民饭馆去视察了。
  这一天他是这样打发的:
  九点钟起床,懒得刷牙洗脸,懒得吃饭,拥被坐在床上,欣赏日本女歌星岩
  崎宏美一吟三叹的歌声。当代青年似乎越来越不够仁义了,崇拜起一位什么人物
  便如痴如狂,冷落起一位什么人物则一言以蔽之日“过时货”,这就叫“潮流”。
  昨天是邓丽君红得发紫,今天是岩崎宏美盖世无双,明天将是谁取而代之呢?
  赶时髦是件很累的事情。
  但他是严晓东。严晓东可不能欣赏“过时货”,所以他买了十几盒岩崎宏美
  的原声带。在黑市高价买的,卖的人说是原声带,他听不出究竟是不是,反正当
  原声带听呗。
  邓丽君在别人那儿怎么过时的,他不得而知,在他这儿过时了,却相当简单
  明确。
  有一天小赵——就是电业局负责这一带民用线路的那个小青工来玩,见他在
  听邓丽君,不屑地说:“大哥,你怎么还恋着邓丽君哇? 她早过时了! ”
  “唔? 过时了? ”他不禁大惭,红了脸追问,“那么现在听谁的啦? ”
  “港台歌星的早没味了,流行歌曲还得听岩崎宏美的! ”
  他信了。不由他不信。小赵没来由地骗他干什么呢? 于是他的十几盒“邓丽
  君”就都成了“过时货”,从此没再听过。
  他去别人家,见别人在听邓丽君,也不屑地说:“你怎么还恋着邓丽君哇?
  她早过时了! ”
  于是经他提醒,“邓丽君”在别人那儿也成了“过时货”。
  小赵引导他的“潮流”,他引导别人的“潮流”。耻于听“邓丽君”的人多
  起来,听岩崎宏美的也便多起来。细想想他常觉得可笑,好像不管什么人都足以
  引导个“潮流”似的。
  他认为当今某些时髦其实就是这么形成的。不过这不关他什么事,他关心的
  只是自己有没有被时髦甩下。不,他关心的也并不是这个。归根到底,他所关心
  的是,在别人眼里,能不能长久维持住一个不概念化也就不一般化的“倒爷”的
  形象。他不能忍受在这一点上,自己也堕落到了概念化一般化一块堆儿去……
  老父亲既不欣赏台湾小姐邓丽君,对小日本娘们“哼哼叽叽”
  更反感,所以组合音响从客厅转移到了他的卧室。他不在家的时候,父亲也
  会呆在他的卧室,往组合音响里塞一盘京剧磁带,摇头晃脑听“斩五雄”或“文
  昭关”什么的。而且必定将门插上。有一次他回家,在门外明明是听到了大花脸
  哇呀呀的叫板,可等母亲给他开了门,进屋之后,却见父亲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看《人民日报》,连瞧也不瞧他一眼。
  他问:“爸,你刚才听京剧来? ”
  老父亲矢口否认:“你小子眼瞎? 没见我正坐这儿看报吗? ”
  “音响还没关啊! ”
  “那问谁? 问你自己! 我有志气,不动你那玩意儿! ”
  母亲从旁作证:“你爸是没动,你爸可有志气。”
  他并未禁止过父亲动。但父亲那几盒京剧磁带,不是买的便宜货,就是买的
  旧货,质量低劣。他是怕父亲那几盒磁带磨损了价值五千余元的高级组合音响的
  娇贵磁头。他给父亲买了十几盒新的京剧磁带。因为是他买的,父亲拒绝欣赏。
  没奈何,他给了母亲八百多元,让母亲又买了一台中档的“夏普”,并且对父亲
  说是用她自己的“贴己钱”给父亲买的,父亲才受之无愧地领了母亲的情。
  有一种文化信息在威胁着他——据说越是流行的,则必然越是大众化的;而
  越是大众化的,则必然越是没文化的。真正有文化的人士又要欣赏曾经非常之大
  众化而现如今非常之不流行的京剧了。因为那是中华民族的四大艺术瑰宝之一,
  是绝对民族性的高档次的东西。有文化的外国人都在研究中国的京剧了,并且在
  这个国家那个国家兴起一阵阵京剧热。在普遍的大众乐于欣赏中国之京剧的年头,
  京剧并未被普遍的真正有文化的人士视为多么了不起的一档子事儿。而普遍的大
  众冷落中国之京剧的现如今,普遍的真正有文化的人士重新引导其潮流,可见中
  国之真正有文化的人士们永远比普遍的中国之大众们有文化,并且非常之明白在
  什么时候表现出有什么样的文化之“窍门”。
  他怪怕这个“潮流”一朝果真到来。
  他能将就邓丽君,却实难培养起对京剧的兴趣。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父亲充当义务交通管理员去了,母亲上街买菜去了。小
  赵跟着就来了。
  小赵终于知道了他不过是“倒爷”而非什么文化局的“主管艺术”的干部之
  后,不但没有瞧不起他,反而更亲近他了。个中原因,他不甚了了,也不打算问
  个明白。不过他不讨厌这个硬往他身上贴的“小哥儿们”。真的没谁往他身上贴
  了,他会觉得活得更加索然。
  小赵坐在床边儿,将音响组合的音量调小了些,用充满反省意味的口吻说:
  “大哥,我今天彻底觉悟了! ”
  “晤? ……”
  床左侧是维纳斯,床右侧是雄赳赳的猫头鹰标本,他那拥被而坐的样子,仿
  佛被哼哈二将保护着的一位法老。
  “我受教育了! ”小赵从床头柜上拿起他的烟盒( 到他家里来小赵一向是不
  带烟的) ,心安理得地吸着一支,往他跟前凑了凑,推心置腹地说:“大哥我那
  辆破自行车不是因为没闸叫警察给扣了吗? 我也没工夫去取,今天是坐公共汽车
  来的。‘我在车上给一个老头儿让了座,他就和我聊起家常嗑来。那老头儿,话
  多着哪! 他说他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是知识分子。大儿子是讲师,二儿子是
  写诗的,三儿子当编辑。也不知是不是吹牛,反正谁有这么三个儿子够让人羡慕
  的吧? ”
  “嗯。”
  “我问他:‘您老是当教授的吧? ’其实他那样儿,土头土脑的,给教授拎
  包儿教授也不会要! 我故意逗他。他说:‘我哪有当教授的命! 教授,那都是天
  上的文曲星! ’我又问:‘那您老是干什么的呀? ’他嘿嘿一笑,怪腼腆地说:
  ‘我开个私人小杂货铺子! ’周围的人全乐了。等周围的人乐过了,那老头又说
  :‘买卖虽然不算红火,可也够贴补三个知识分子儿子的家了! ’我旁边站着一
  个男的,四十多岁,顶数他笑得开心。可老头儿一说完那话,他的脸马上绷起来
  了。你猜怎么着? 他胸前戴着红底儿白字的一枚大学校徽哪! 周围的人可就开始
  瞅着他乐了。车一到站,他就下车了,准是尴尬不过,提前下车……”
  严晓东听了很受用。表面儿上却丝毫不流露,庄重地说:“是啊,要不现如
  今怎么讲一等智商经商,二等智商从政,三等智商才从文呢? 知识分子嘛,也就
  是说起来还有点体面罢了! 观念在变嘛,时代在前进嘛……”
  “对,对! 大哥,你说我还能不觉悟吗? 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