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5352
  “就在这儿,昨天。”
  “是吗? 我们做买卖的,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
  她从旧布兜里取出了破纸袋包着的那些包子,往摊车上一放:“你太欺负人
  了,给换! ”
  小伙子看着那些包子,不动声色地问:“是在我这儿买的? ”
  “当然! ”
  “怎么了? ”
  “你自己看! ”
  “我看不出怎么了啊! ”
  “个个破皮了! 个个露馅了! ”
  “这可是您不讲理了。我卖的包子,皮儿薄馅儿大您买回去不吃,能不粘破
  皮儿么? 粘破了皮儿能不露馅儿吗? 您倒好意思来换! ”拿起一个闻了闻,又道
  :“这都有味儿了,我应该给您换么? 将心比心,什么事儿都论个设身处地,如
  果您是我呐? 大伙儿也评说评说,她这位女同志是不是太欠理了点啊? ”
  周围要买包子的人们,都以蔑视的目光瞧着她,以不屑于评说的沉默,表示
  站在公理一边儿,站在小伙子一边儿。
  “你! ……你花言巧语! 不给换不行! ”
  “我花言巧语,还是您强词夺理啊? 换是可以换的,不就几个包子么? 但您
  为了几个包子,这么矫情值得么? 您不见大伙儿都用什么眼光瞧着您么? 看您这
  样儿,不是个没文化的女人,别太失身份啊! 您若坚持要换,我就给您换,您考
  虑考虑吧! ……新出笼的热包子啊! 皮儿薄馅儿大的包子啊! ……”
  小伙子不再理睬她,自顾向其他人卖包子。
  买包子的人们,也不再理睬她。
  她觉得她的身份已然地失却了。
  姚玉慧,姚玉慧,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为了几个包子,你这么矫情值得么?
  你太让人瞧不起了啊! 她心里暗暗谴责起自己来。
  “您考虑好了没有? 考虑好了就开口,别怕难为情! 这年头儿,谁又把自尊
  当回事啊! ”
  小伙子忙里偷闲瞅了她一眼,不软不硬地说了这么句话。
  她从摊车上抓起那些有味了的包子,连纸袋儿一起塞人了马路旁的垃圾箱,
  抽身便走。
  “这女人,真是! 自讨没趣……”
  身后有人议论。
  待她再跨过马路来,发现班车已开走了。
  站立在水泥电线杆下,她又是一阵怔愣,一阵发呆;一阵困惑,一阵迷茫。
  在这新的一天里,她仍会像昨天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一样,虔虔诚诚地寻求
  着与生活的和谐,一致,完善,完美。尽管她已经开始十分怀疑,但她忍辱负重
  地孜孜以求。
  没有一条准绳,她好像就不会活了……
  第七章
  1
  女人们的心灵从来都是并且永远都比男人们更真实。这个变革的大时代使大
  多数女人更真实起来了。
  百花玩具厂厂长与律师事务所办公室主任截然相反,她对男人有种本能的防
  范。她清楚地看到了生活中一层可怕的现实:男人们不但无情地彼此践踏,还随
  时准备无情地践踏在某方面成功地超越了他们的女人。她所警惕的是男人,她所
  亲近的是女人,尤其是那些十八九岁二十来岁只有初中或高中文化的姑娘们。更
  具体地说,是本厂的那些姑娘们。当她从她们身上发现了那么一种热情饱满的享
  受生活的健康愿望后,不但亲近她们,而且爱她们了。
  百花玩具厂差不多是一个女儿国,一个城市中的女性的部落。
  新人厂的姑娘,不出三天准会唱首歌:趁你还没学会装模作样证明你自己,
  你想什么生活就是你,趁你还没学会翻来覆去考虑又考虑,你想什么生活就是你
  ……
  不必谁教,听便听会了。听会了,便不由你不随着哼唱。连传达室的那老头
  儿,闲来无事,也时常陡地一嗓子吼道:你想什么生活就是你! 这首被小程琳唱
  红了的流行歌曲,仿佛成了百花玩具厂的厂歌。
  这个城市中的芳龄女性为主体的“部落”,简直可以比作是一口染缸。染料
  不是红色的,也不是黑色的,是玫瑰色的,如果玫瑰色代表青春的话。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人厂前头脑里塞满了些什么样的思想,你入厂后须得明
  白这样一条道理:好好儿工作,为厂也为你自己多挣钱。你缺钱花生活就不是你。
  没有什么人专门对你进行这种教育,靠的是“部落”意识的集体影响,靠的是自
  己教育自己。它的姑娘们一个比一个喜欢打扮,善于打扮,一个比一个赶时髦。
  而她,是这个“部落”的酋长。温良,开通,宽厚的女酋长。
  当城市将她从二十余万返城知青的待业大军中推到一个名曰工厂实际上比中
  世纪的破陋作坊条件还差的“单位”不久,它便濒临解体。银行里只剩七元钱的
  基金,厂里只剩下二十几名由家庭妇女组成的女工和几捆锈得无法做成沙发弹簧
  的钢丝。那些女工不散去的原因只有一个——“单位”还欠她们三个多月的工资
  呐! 她们打算卖掉那几台肮脏的车床,将钱一分了之。
  ‘’原指望老了有个拿零花钱的地方,没成想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怎么给分
  到这儿来了? 这儿也算个‘单位’? “
  “我们倒霉,你比我们还倒霉。卖了车床,钱有你一份儿! ”
  ‘’我们走了,你就是厂长了! 还有什么能卖钱的,你只管卖! “
  厂长早已辞职,“跑单帮”做“倒儿爷”去了。
  她们都有点同情她。
  后来她们总算把车床卖掉了,分给了她七十元钱,便纷纷散去了。
  那时她仍住在郭家,名分上仍是郭立伟的嫂子。他在哥哥死后,对她格外敬
  重。
  他见她犯愁,问:“嫂子,那厂房大么? ”
  “挺大的。”
  “有多大? ”
  “十来个教室那么大呢,还有更大的个院子,破破烂烂的。”
  “厂房漏雨么? ”
  “谁知道呢! ”
  “嫂子,你别愁。明天我请天假,陪你看看去。”
  当小叔子的也没再多说什么,爬上小厨房半空的吊铺就睡去了。
  第二天,他一进厂房,便道:“好地方嘛! ”见角落里还放着两捆油毡,又
  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遂爬上房顶,顺下条绳子,将两捆油毡扯了上去。
  “要不要我帮忙? ”
  “你能上得来么? ”
  “能! ”
  “那你也上来吧! ”
  于是她也爬上了房顶。
  当小叔子的想得很周到,随身带了工具袋,掏出锤子和几把钉子,在她的配
  合下,将破油毡扯下,铺上了新油毡。
  “立伟你打的什么主意? ”
  “先别问。”
  铺完了,两人都下了房顶,他还不告诉她。钉门,修窗框。门钉正了,窗框
  修严了,又对她说:“现在该打扫打扫了! ”
  “立伟,你别让我纳闷啊! ”
  他却光笑笑。
  她只好跟他一块儿打扫。
  整整一上午,两人弄得蓬头垢面,满身灰尘。偌大的厂房总算打扫干净了,
  偌大的院子也总算打扫干净了。他不知从哪儿借了一辆手推车,两人从厂房里院
  里推走了十几车垃圾。
  之后,他用粗铁丝拧上了院门,带她到他的厂里去洗澡。
  把门的从窗口探出头问他:“郭儿,今天没上班? ”
  “请了天假,干点家里的活儿。”
  “难怪这模样! 这位……是你带来的? ……”
  “我嫂子。带她来洗澡。”
  “噢……快去吧,快去吧,中午人不多! 没带毛巾什么的吧? 用我的? ”
  “那就用你的! ”
  传达室走出一位女工,说:“郭儿,你嫂子交给我吧,我陪她去洗。”
  那女工边走边对她说:“郭儿可是个心眼儿好的人。”
  她说:“和他哥一样。”
  “要是换个人,哥哥死了,还容嫂子占着房子? 不撵你搬走才怪呢! ”
  “我也挺不落忍的,害得他住家里不方便,总住厂里。”
  “要不全厂都说他心眼儿好呢! 他还求人给你做媒呢! ”
  “他……”
  “你不知道? ”
  “不知道。”
  “那我兴许不该告诉你! 他就求过我。你既然知道了可别犯猜疑啊,他纯粹
  是为你着想。他说,你要再结了婚,没房子的话,他家那房子就永归你! 哪儿找
  这样通情达理的小叔子! 如今亲兄弟亲姐妹为了争房子打得四邻不安的事儿还少
  么? 论说郭儿,不是腿有毛病,早让姑娘们追上了! 一…·”
  那女工自来熟,不住口地说,一句句话说得她心酸又暖。
  她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路,低声说:“大姐,你先给我弟做做媒吧! 成了,
  我感激你一辈子! 他若明天结婚,我今天就搬走。房子本该属他的……”
  那女工道:“你们叔嫂二人的事儿,我是愿意热心帮忙的。愿意热心帮忙的
  人不少呢! 这事儿得碰巧儿,慢来。解决一个是一个呗! ”
  一番话又说得她心乱如麻。
  管浴室的老女人见她陌生,要她买澡票。
  那女工生气地道:“你这老婆子,买什么澡票哇? 她是郭儿他嫂子,我一进
  门不就告诉你了么? ”
  “谁他嫂子? ……”
  “细木工车间的郭立伟! ”
  “嗨,你也不说清楚! 不用买票,不用买票……”
  那老女人直拿眼睛打量她,仿佛打量一位什么可敬的人物似的。
  2
  “谁的毛巾给郭儿他嫂子贡献过来! ”
  “用我的吧! ”……
  洗完了将要离去的女工们,纷纷将毛巾什么的递给她,使她窘得不行。
  陪她前来的那女工却笑道:“别不好意思。爱用谁的用谁的,郭儿在厂里有
  人缘儿着呢! ”
  温水淋头的时候,她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她一任它流着,流着……她替
  九泉之下的仅做过一夜夫妻的丈夫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安慰。她用心对他说:立强,
  咱们有个好弟弟。我徐淑芳这辈子都把立伟当成我亲弟弟一样……
  那女工比她先洗完,在更衣室等她。她一出来,就将不知从谁人那里借的一
  套衣服给了她,说:“兴许你穿着能合身儿……”
  她慌乱地说:“这可不行! 这可不行! 借谁的快还给谁吧,人家带来也是要
  换的……”就去抓自己那套满是灰土的衣服。
  那女工却将她那套衣服抢了过去,塞入一个网兜,说:“这有什么! 不是冲
  着你是郭儿他嫂子么? 网兜也借你了! 你那身衣服怎么往身上穿啊! ……”
  她穿着不知什么人的一套衣服出了浴室,见他在路旁等她,一手拎着两条一
  尺多长的肥鲤鱼。他也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将脏衣服用张报纸卷着夹在腋下。她
  以一种温柔的目光望着她死去了的丈夫这唯一的弟弟,唯一的亲人,微笑着走到
  他跟前。那一时刻她仿佛觉得天空将一片最明媚的阳光照射在她身上,为的是使
  她感到每一个活在世上的人其实都必有某种幸福——如果谈不上幸福的话,也必
  有某种慰藉。
  那跛足的年轻人也微笑着。
  她猛地想到,他已经三十了,早该有个生活伴侣了。
  她同时感到对他负着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她决定从今以后负起这个责任来。
  “你买鱼干什么啊? ”
  “食堂里在卖,人人都买,比自由市场的便宜。嫂子你拎回家做着吃吧! ”
  “你不跟我一块儿回家? ”
  “不了。”
  “跟我一块儿回家,我给你做顿清蒸鱼吃,咱们焖大米饭,你送回家的好米
  我还没吃完呢。”
  “嫂子,我不回去了吧! 有点累了……”
  “我又不是让你回家再干什么活儿! 你不回去我不接这鱼。”
  “那我回去,”他低了头笑着说,“好久没吃嫂子做的饭了……”
  于是他们并肩向厂外走去。
  “立伟,自己得存点钱了,嗯? ”
  “嗯。”
  “和那姑娘,还有挽回的余地么? ”
  “哪个姑娘? ”他站住了。
  “别瞒我了,我全知道了……”她也站住了。
  “孙师傅告诉你的? ……她嘴真快! ”
  “要是还有点挽回的余地,就试试吧! ”
  “没什么可挽回的! ”他一脚将一块石头踢出老远。
  “人家姑娘也有人家姑娘的道理。要结婚么,当然得有房子……嫂子想法子
  再找个住处就是……”
  “迟两年结婚就不成? 她才二十四五岁,又不是老姑娘! 凭什么让我把嫂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