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8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5433
  更类乎一种收藏的癖好。
  却找不到一双新袜子了。白天穿的那双袜子在洗漱间,淹在水中呢。
  她只得赤裸着脚穿上了那双皮鞋,觉得不会走路了。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门
  前,稳稳心神之后才打开了门。
  “你怎么才来? ”她嗔怪地问,尽量显出镇定自若的样子。
  “刚想动身,朋友到了……”他说着,已走进房间。
  她关上门,站在门口又问:“什么朋友? ”
  “两位外国朋友。”他在沙发上坐下,奇怪地问:“怎么不开灯? ”
  “这盏灯……坏了……”她撒谎,“你进卧室瞧瞧,我新买的床单怎么样? ”
  他便起身走入了卧室。
  “不错,我也不喜欢花的,喜欢条格式的。”
  站立在黑暗的小厅,从大衣柜镜子里,她望见他在床畔一端坐下了。半秃顶,
  身材瘦小,衣着整洁,戴副黑色宽边的眼镜。不生长胡须的白净的脸上有着一种
  知识分子的斯文,一种矜持,一种思想深沉的样子。
  就是这个男人将要成为她的丈夫,英语水平相当高,离过一次婚,用英文翻
  译出版过一本小三十二开的薄薄的外国爱情诗选,《大众电影》和《大众电视》
  的最忠实的预订者,月票夹里总爱夹一张印有女明星玉照的年历片。就这些,构
  成将要成为她丈夫的这一个男人,一个四十六岁的男人。
  在可能乐意和她结婚的为数不多的男人中,他也许是最出色的一个了,也不
  算老,她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自己是幸运的。认识他之前和认识他之后却并未感到
  幸福或不幸福;结婚之后幸福不幸福她也无法想象无法预知。有一点她是明白的,
  放弃了这一个男人或者被这一个男人所放弃,也许永远不会有比这一个更出色点
  儿的另一个了。是放弃,只能说是放弃,而不能说是抛弃。她和他谁都没太大的
  自信说抛弃谁。
  还有一点她也明白——她今天晚上需要他,需要一个男人。
  而他正是一个男人,一个虽然不算活生生但是活的男人。除了他,她不可能
  再用电话在这种时候召来一个男人。
  那种需要无法转移,无法平息,无法抑制。
  它在她的心房里在她的血管里呼号,像一个饿极了或渴极了的婴儿响亮的啼
  哭。
  她要获得眼前这一个活的男人。
  她的灵魂激动不已,索索地颤栗着。
  “你怎么不进来? ”
  “我……”
  她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入了卧室,站立在门旁,贪婪地盯着他。
  他像看一棵树似的看着她,仿佛在猜想这棵树是真树还是假树。
  “你不是说你在家等着我么? ”
  “我一直在等着你。”
  “没出门? ”
  “没出门。”
  “我还以为你到哪儿去了刚回来不久呢。你穿旗袍不好看。”
  “不好看? ”
  “嗯。你太瘦,撑不起来。体态丰满些的女人穿旗袍才好看,会显出线条。”
  “我穿着一点儿也显不出么? ”
  “一点儿也显不出。”
  他首先给予了她一个不小的失望。
  然而她并不怎么沮丧,因为他说的可能是实话,诚实是男人的好品质,证明
  他的确是有令她感到幸运的方面。
  她和他是在婚姻介绍所认识的,至今她也不知道是谁替她花了五元钱手续费
  在婚姻介绍所登的记。
  在她决定与他见面那天,婚姻介绍所和她年龄相仿的一个女人问她:“相信
  科学吗? ”
  她回答说她相信科学。
  “相信科学就好。你和将要见到的那个男人,是经过电脑周密计算排列组合
  在一起的,也可以说是科学的组合。”
  “电脑? ……”
  她又有点不相信科学了。
  “当然。从日本进口的。你和他的参照数据仅差一点几,你应该感到理想。”
  人家看出她怀疑,允许她试试。
  她在人家的指导下,输入一个假生日——二零零零年一月一日。
  电脑呼呼地响了一会儿,吐出来的字条上写的是——等你出生以后再说。
  她没理由再怀疑什么了。
  他也相信科学。于是他们进行到现在。
  她姗姗地走到大衣柜前,又观看自己。
  “腰这儿,不是有些线条么? ”
  “那是旗袍的线条。”
  她用手去抚摸镜子,不再说话。
  “你老是站在那儿抚摸镜子干吗? ”
  “我觉得镜子有点脏。”
  “我看一点儿也不脏。”
  的确不脏。在灯光的映照下,镜子反射出橘黄色,和一个橘黄色中的墨绿色
  的自己。
  12
  她渴望从镜子里另外看到什么。
  血在周身沸腾。
  “你怎么了? ”
  “没怎么啊? ”
  “你不是说找我有十万火急的事儿么? ”
  “啊,就是想……让你看看我新买的这床单儿……〃 她离开镜子,姗姗地踱
  到床前,在床畔另一端坐下了,身子斜倚着被。
  他开始侧身注视她。
  她用双脚蹬掉了高跟鞋,将腿从他面前举起放到床上,一条伸直,一条蜷着,
  也默默地注视他。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了她腿上。
  她的目光也从他脸上移到了自己腿上。
  她将旗袍的下裾撩到身上,低声说:“我的腿还是挺白的,是吧? ”
  “是的。”他说,就伸过一只手来抚摸她的腿。
  她便闭上了眼睛,整个身体都紧张地绷紧了。
  他忽然扑在她身上,压住她,抱住她,吻,抚摸……
  她呻吟起来,扭动着,扭动着,也紧紧地搂抱住了压在她身上的这一个男人,
  却觉得什么也没有搂抱住,搂抱住的不过是自己似的……
  这种迷乱了的体验仿佛是经历过的……
  一种同样的体验从意识的最底层渐渐苏醒,像两张湿透了的宣纸,与此时此
  刻的体验在现实的水盆中贴在了一起……
  那又是在什么时候? 那又是在什么地方? ……
  “营长! ……”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不说话,他继续蹂躏着她。
  她朝镜子望去,看到了他,看到了自己。他和自己的样子都很丑,活生生的
  丑,比平时更丑。
  “不! ……”
  她坚决地叫道,使劲儿一推,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到了地上。
  他跪在地上,眼镜掉了,双手一边摸眼镜,一边望着她嘟哝了一句什么。
  她慢慢坐起来,将双腿垂到床下,抻了抻旗袍的下裾盖住两膝,歉意地说:
  “我……忘了插门……”
  他摸到了眼镜,戴上,说:“我去插。”站起来就去插门。
  “我去! ”她赤着脚抢先一步,其实她是要离开床。对门的那个单元还没搬
  来人家,不插门也是不必提心吊胆的。
  然而由于仿佛冥冥之中的那一声“营长”,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保险锁被她的手轻轻一拧,钢舌无声地伸入锁口,房门将室内和室外保险地
  分隔成了两个世界。她第一次在这么晚的时候,将一个人和自己一起关闭在她的
  “城堡”里。而且这一个人是一个男人。尽管对她来说,他的身份是未婚夫,但
  未婚夫毕竟不是丈夫,也很可能不再是未婚夫。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大无畏的,勇敢的。她犹豫片刻,开了小厅的灯。
  “咦,你不是说那盏灯坏了吗? ”
  “谁知道怎么又亮了,时亮时不亮的。”
  “你进来啊! ”
  “你出来吧。”
  他出来了,用欲火燃烧的目光望着她。
  然而她自己的燃烧时刻却过去了。在期待着渴望着很长时间之后,一阵短暂
  的晕眩似的过去了。
  她又朝卧室内望去,朝大衣柜镜子望去,继而望着他的脸。
  在那张男人的脸上,欲火将斯文破坏得那么厉害,那是很丑的一种表情。一
  想到自己刚才的表情可能像这一个男人的表情一样,她羞耻得无地自容。
  这不真实,她想;这太不真实! 他那样,而我也那样。在那样的时候,我是
  丑的,他也是丑的。
  在那丑得令人震惊的真实中不是明明存在着令人震惊的大不真实么? ……
  她却不想放他走。
  她怕,怕此刻她的“城堡”中只有她自己。
  “你怎么发起愣来了? ”
  “我……咱们听音乐吧! 我买了几盒好磁带……”
  她说完,就去摆弄书架上的录音机。
  “听,多美的音乐……”
  她说着,退到沙发前坐了下去。
  音乐很美。
  他怔怔地望着她。
  “你坐下啊! ”
  他走向沙发,和她挨得不能再近地坐了下去。
  她两眼盯着录音机,一副全神贯注欣赏音乐的样子。
  他的一只手伸向她的旗袍下,抚摸着她的腿。
  她将腿并拢,用双手抱住了。
  “你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走了。”他不得不收回了他那只手。
  “别走……”
  “太晚了,乘不上车怎么办? ”
  “住这儿……”
  “那我不走。”
  “你何必走? ”
  “那你听吧,我得洗洗。”
  他就走入了洗漱间。一会儿,他从洗漱间出来,见她仍坐在沙发上,便问:
  “你还听? ”她说:“还听……”
  那真是一首很美的外国古典乐曲。
  他从容地走人了卧室。
  录音机啪哒一声,终于寂寞了。
  她关了它,赤着脚轻轻走人卧室。
  他并没睡,躺在床上,暴露着缺少肌肉的上身,说:“快点睡吧! ”
  她说:“就睡。”走向他,从床上抱起了另一只枕头。
  “你干吗? ”
  “你睡床,我睡沙发。”
  “这……”
  她虚伪地笑笑:“我睡觉不老实……”
  “那……我睡沙发! ……”
  她看出了他显得有些恼火。
  “你睡床……”
  “我睡沙发! ”
  他坐了起来,从椅子上扯过他的衣裤,也像她刚才一样,赤着双脚下了床。
  他竟变成了一丝不挂的一个男人。
  他拎起他的鞋,毫无羞色地在她吃惊的注视之下冲出了卧室,又回来取走了
  一只枕头。
  小厅的灯熄了。
  13
  她也熄了卧室的灯。在黑暗中呆呆立了一会儿,无声地走过去轻轻掩上了门。
  她脱去旗袍,静静地躺在床上。
  大衣柜的镜子反射着锃亮的月光。
  那种渴望在黑暗中又渐渐强烈地冲动起来。
  她大睁着双眼,默默数数,数到了一千。
  她无法将那种渴望压制下去,又赤着双脚下了床,走到大衣柜镜前。
  为什么刚才就没有想到关灯呢? 也许……镜子是不能从某一种角度去瞧的?
  ……
  最后的遮体的那件东西,从她身上飘落到了地上,像一片树叶在一个夜晚从
  树身上飘落到了地上一样。
  于是她成了一个完全的彻底的纯粹的女人。
  这一个女人缓缓地转过身,像轻盈的幽灵似的,悄无声息地推开卧室的门,
  悄无声息地走到小厅的长沙发前,怀着重新开始燃烧的渴望去接近那一个男人。
  然而沙发上并没有一个男人。
  她开了灯。
  沙发上确实并没有一个男人,仅有一只被男人的头枕过的枕头。
  她推开了厕所的门——也没有……
  她推开了洗漱间的门——也没有……
  她久久地望着那长沙发怔愣,无比的困惑,无比的迷乱,忘记了自己赤身裸
  体……
  这个女人的幽灵不知该回归到哪儿去……
  第二天早晨,律师事务所党支部书记兼办公室主任,像以往一样,衣着朴素,
  表情格外庄重地站在霞飞路马路左侧人行道第三根水泥电线杆下等候班车,手中
  仍拎着昨天那个旧布拎兜。
  “包子! 新出笼的热包子! 皮儿薄馅儿大的包子! ……”
  马路对面,那个卖包子的小伙子正起劲地叫卖。
  她忽然想起了昨天买的那些破皮儿露馅儿的包子还在拎兜里。她气昂昂地跨
  过马路,直奔那个卖包子的。
  “买包子? ……”小伙子一眼便认出了她,却装作没认出,笑脸相迎。
  “你好健忘。”
  “是吗? 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您啦! ”
  “就在这儿,昨天。”
  “是吗? 我们做买卖的,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
  她从旧布兜里取出了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