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5126
  不被旧角色所推动沿着过去的生活轨道逆行一样,当了一厂之长穿着旗袍戴着金
  戒指的徐淑芳,也无法彻底摆脱是教导员在与自己谈话那种过去时的心理。心理
  也不但有它的历程,而且有它的历史。
  她那戴着金戒指的手向姚玉慧放在桌上的手伸过去,似乎想握住它,刚触到
  它,又收回去。那只手一时不知该具体做什么,像只蜗牛似的从光滑的桌面上退
  了回去,最后“匍匐”在她膝上了。
  她低声说:“教导员,你真好。”
  老处女又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女兵的戒指,正正经经地问:“真金的? ”
  徐淑芳略一怔,微笑道:“真金的。厂里那些年轻的女工们整天怂恿我买一
  只戴,我只好满足她们的愿望。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儿上,当领导的得善于迎
  合群众的情绪,是不是教导员? ”
  两个人都沉默起来,互相体恤地注视着。
  在这种沉默之中,在这种互相注视之下,她们都获得着极大的满足。于一方
  是情意的满足,于另一方是心理的满足。都包含着微妙的感激,都是不动声色的
  给予。
  “教导员,也许只有你,才肯对我这么说……不过他那两个女儿很亲近我,
  我也从心里喜爱她们……”
  “这就好。别生我的气……”
  “为什么? ”
  “刚才我没能一眼就认出你……”
  她们仍彼此注视着,渐渐地都微笑了。
  7
  一个矮小的五十来岁的男人走到她们跟前,手中拿着一盒“大重九”,恭恭
  敬敬地对姚玉慧说:“姚教导员,请吸支烟吧? ”
  姚玉慧不失身份地略显犹豫地抬头望着他那张悬挂了太多讨好表情的脸。
  徐淑芳替她回答:“教导员不会吸烟。”
  不料姚玉慧却从对方手中接过了一支烟,还说:“我会。你以前从没看见过
  我吸烟罢了。”荡漾在氛围中的只要她不表示讨厌便足以缭绕着她的虚虚实实的
  敬意,使她不由得飘然起来,何况她有几分醉了。
  徐淑芳怔了一下,从那个男人手中无言地要过打火机,替自己当年的教导员
  点着了烟。
  那个男人得寸进尺地说:“姚教导员,我想单独与您交谈几句,请赏个面子。”
  “坐这儿一块交谈呗! ”徐淑芳嘴上说着,同时用自己的膝暗暗碰了碰姚玉
  慧的膝。
  律师事务所办公室主任兼党支部书记并不愚蠢的头脑这会儿变得反应迟钝了,
  她立即站起来爽快地说:“别客气,我这人随便得很。”就跟随那个男人绕到屏
  风后去了。
  徐淑芳暗暗叫苦。
  屏风后务实的交谈:“姚教导员,是这样:今年上半年我与徐厂长签订了一
  份合同,那批玩具很畅销,几个月就出售一空,领导让我再来联系一批,我也向
  领导拍胸脯打了保票,可是徐厂长……她没成全我啊! 我是老采购了,回去不好
  交差呀! 这事儿非您出面帮着说句话不可,徐厂长肯定不好意思驳您的面子……”
  “就这么一件事儿? ”
  “是的,是的,就这么一件事儿。在您不过三言两语,在我,嘴皮子磨破了
  也不行。徐厂长有时相当不照顾面子。成了我们保证有酬金! ”
  “我不需要酬金。”
  “姚教导员您千万别误会,我可绝没有贿赂您的意思!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 鄙人代表我们领导求……”
  “不必多说,跟我来吧! ”姚玉慧胸有成竹,大包大揽。
  两人转过屏风,走到徐淑芳跟前,姚玉慧一手搭在徐淑芳肩上,指着那个思
  维敏捷的矮小男人说:“小徐,他那事儿,给我个面子! ”
  姚玉慧话音不高,却使许多人将身体或头朝她们转了过来。
  狡猾的矮小男人怀着毫不掩饰的庆幸在一旁笑脸相陪。
  徐淑芳已料到了这么个结果,心中恼着男人的足智多谋,脸上却呈现出郑重
  的表情,款款站起道:“教导员,他那事儿,我们一定再商量! ”
  徐淑芳可没醉,这种场面她早已经历得多了,这种情况她也面临得多了。她
  说的是一句给自己留有充分回旋余地的外交辞令,巧妙地维护了自己当年的教导
  员的遭到轻视就等于遭到伤害的自尊,也许给了那狡猾的矮小男人一个实际意义
  不大的希望。
  那矮小男人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自鸣得意,抓起一筒刚刚起开的啤酒,首先倒
  满了姚玉慧的杯子,接着倒满了徐淑芳的杯子,之后举起自己的杯子急切地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姚教导员,请务必陪我和徐厂长干此一杯! ”
  醉意朦胧的姚玉慧正想端起酒杯,被徐淑芳抢先举过去,微笑道:“君子无
  戏言,酒量也是可观的。为男人的精明,我干两杯! ”言罢,双手持二杯,一杯
  复一杯,从容而尽。
  四座为她的豪饮大鼓其掌。
  她轻轻将两只杯子放下,彬彬拱手道:“再有敬者,恕不奉陪! ”
  为姚玉慧不至于醉倒,她是有点舍命相拼了。
  姚玉慧有些晕眩了,以这位当年的生产建设兵团教导员在北大荒陶冶出来的
  酒量,如果是独斟慢饮,三四瓶啤酒不足以醉倒她。而今天的情形大为不同,返
  城后她没再经历过这般热闹的场面,更没再成为过喧宾夺主的中心人物。敬意对
  老处女尤其不是多余的东西,她今天是心先醉了。醉得满足,醉得愉悦。
  “小徐,我……该走了……”她含糊地说,却并没站起来,腿发软了。她没
  把握能自己站得起来,她还没醉到意识混乱的地步,唯恐自己在众人面前稍有失
  态。
  细心的徐淑芳看出她的教导员醉了,不免因没有对她的教导员采取保护性的
  限制暗觉惭愧。她知道她的教导员当年是有酒量的,未料到她的教导员这么轻易
  地就醉了。
  她对席问一个小伙子招了招手,吩咐道:“小李,送教导员回家。”言罢,
  以一种亲近的而不是担心的姿态将姚玉慧从椅子上扶持了起来,又对众人说:
  “各位请便,我送送我的教导员! ”挽着姚玉慧的手臂缓步向外走。幸亏被徐淑
  芳挽着,姚玉慧脚步沉着离开得还相当之体面。
  徐淑芳挽着姚玉慧跨出门,一级级迈下台阶,将姚玉慧请入一辆崭新的“伏
  尔加”,并关上车门。
  姚玉慧从车窗伸出一只手,徐淑芳用双手握住了她的手。
  姚玉慧用赞许的口吻说:“小徐你成熟多了! ”抽回手又说,“你简直像一
  位大使夫人! ”
  “教导员,你是有点看不惯我的装束吧? 我自己起初也别扭,可需要我出面
  接待的人太多了,不只是今天你见到的这些人们,也有港商,外商。我们这个小
  厂还是市里的企业管理模范典型,经常有外宾来参观。我这个女厂长,总希望自
  己给人家留下的是美好的印象。女人的魅力往往能变成谈判桌上的主动权,你同
  意不,教导员? ……”徐淑芳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顿时不安地
  缄口了,暗暗谴责自己竟然冒犯了自己当年的教导员近乎神圣的尊严。
  姚玉慧的满足和愉悦被横扫去了一大半。她倒没有怎么不高兴,只是有点失
  意。
  她庄重地说:“也许吧……车费我付。”
  开车的小伙子替徐淑芳回答:“付什么车费啊,这是我们徐厂长的专车。”
  姚玉慧情不自禁地“嗯”了一声。
  徐淑芳却已从车旁退开。
  “伏尔加”转眼上了快车道。
  “你们厂长有专车? ”
  “这有什么奇怪的啊! 每年向市里交一百多万,厂长没专车像什么话? ”
  “你们厂长怎么样? ”
  “哪方面? ”
  “各方各面。”
  “简而言之,没说的! ”
  “怎么叫没说的? ”
  “没说的就是没说的呗! ”
  “具体点。”
  小司机侧脸看了她一眼:“大伙儿喜欢她! ”
  “为什么? ”
  “她爱笑。”
  “爱笑? ……”
  “大伙儿也爱看她笑。她对大伙儿一笑,大伙就觉得心里舒畅。有些当领导
  的整天绷着个脸,好像每个工人都欠他八百吊似的,工人宁肯少看他一眼,多看
  一眼电线杆子! 有些当领导的整天笑模笑样的,像个笑面儿虎,对哪一个工人都
  嘻嘻哈哈的,一心想跟工人打成一片似的,岂不知工人心里腻烦透了他! 我们徐
  厂长微微一笑,能笑到你心里去! 就这么回事! ”
  姚玉慧不再问什么,将头仰在靠背上,微微合目,若有所思。
  她不愿睁开眼睛,不愿从车前镜中看见自己的脸。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姚玉
  慧啊姚玉慧,也许你命中注定了将永远是不幸的。三十六岁的其貌不扬的老处女,
  常常希望自己某一天早晨醒来,变成一位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她真想
  一夜之间跨越目前这段未老而老的尴尬的年龄阶段! 美既然不属于自己,那么就
  让老快点到来吧! 老是丑的最高明的化妆师,因而人们仅用美与丑对男人和女人
  进行评论,从不对老人进行同样的评论。老人是人类的同一化的复归。普遍的男
  人们和女人们对普遍的老人们的尊敬,乃是人类对自身的同一化的普遍的认可。
  因而人们对老人们更加强调的是善与恶的区别。姚玉慧深信自己的心灵的本质是
  善的,尽管那里边常有女人的嫉妒作祟,但她的心灵从不允许嫉妒转变为恶。嫉
  妒是每一个人心灵里的寄生虫。不是人的心灵中和了它们,便是它们蛀空了人的
  心灵。对于漂亮女人们的种种嫉妒,在姚玉慧心灵中常生又常灭。她深信自己成
  了一个老妪的时候,它们也便会老了。像珊瑚虫变为珊瑚一样,钙化了,死了。
  她深信它们绝不会比自己活得更长久。因而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位善良的老妪。无
  所谓美,无所谓丑;又老,又善良,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目光慈祥。那时她也
  要对人人都微笑,笑到人们心里去;那时人们也许便会由衷地尊敬她,不唯尊敬,
  而且喜欢。那时人们也许便会这样评论她:多好的一位老太婆啊! 多么善良! 多
  么可亲啊! 对于我,赶快老了是多么美好的事呢! 她想。
  刚才所体验到的那种满足和愉悦,被小司机评论徐淑芳的话,又横扫了一次,
  这一次是一扫而光了。现实是咄咄逼人的。她只能一天天地渐渐地老,一天天地
  熬过她时时觉得痛苦的这一段年龄,至少还要熬十五年。十五年啊! 世上有多少
  其貌不扬的男人却找了个年轻漂亮的老婆,而女人若其貌不扬,真难能做女人啊
  ! 更加可悲可叹的是,她的灵魂仍执拗地拥抱着完美。执拗的灵魂啊,它像一头
  走失在荒野之上的羔羊,咩咩叫着,前后茫茫,左右苍苍,于迷津中不知向何处
  归去。它时时绝望,在绝望的痛苦的压迫之下扭曲着,翻滚着。灵与肉本能地分
  离着,致使她不得不经常扮演两个角色:一个是古怪的老处女,一个是自恃独立
  的党的优秀的处级干部。她根本不知道哪一个更是她自己。
  8
  倘若她今天意外碰到的不是徐淑芳,而是袁眉( 如果刘大文美丽的妻子还活
  着的话) ,她也许不会在满足之后产生这么多痛苦的想法。袁眉的美丽是当年被
  公认的,袁眉从来就是美丽的。而徐淑芳从来就不是美丽的,起码在兵团的那些
  年从来就不是美丽的,起码在她这位当年的教导员眼中从来就不是美丽的。从来
  就不美丽的徐淑芳如今却变得风姿绰约,仪态楚楚,变成了一个充分显示出三十
  多岁的女性那种丰腴之美的女人,仿佛熟透了却仍悬挂枝头诱人摘取的果子。此
  刻脱离了西餐厅内那种众目所向的氛围,徐淑芳的变化在她心理上造成巨大的震
  惊。老处女对人是堡垒对己是幽宫的内心世界,在震惊的当时似乎还岿然不动,
  此刻却基墙动摇,砖石纷落,上塌下陷,尘土飞扬! 满足后的失落意识是极端可
  怕的幽灵。
  满足是幸福的一种形式,比较是痛苦的一种形式,忘记是自由的一种形式。
  在各方面她都从来没有真正满足过,在各方面她都处于经常的比较之中在各方面
  她都无法彻底忘记过去。她整个人是一个虽然成立然而无解的多元的方程式。
  “姚教导员,您该下车了。”
  不知何时,“伏尔加”已停在律师事务所与市法院合资盖的那幢宿舍楼前。
  ‘“看您有点醉了的样子,我也没问您就开到这儿来了,您住这儿吧? ”
  她是住这儿。六楼,朝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