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5273
  “好吧。既然是二妹,早早晚晚得认识。早认识比晚认识对劲儿! ”
  说完,摆脱了揪住衣襟的孩子,故作趾高气扬地跨进了里屋。
  二妹连身子也没欠一下,只瞥了他一眼,自顾嗑瓜子儿,嗑得比松鼠嗑松子
  儿还快。
  他当了十年局长似的坐在另一只沙发上,抓了一把瓜子儿,也嗑起来。二郎
  腿架得气派十足而规矩,悠悠然地晃荡着。嗑也嗑得斯文,不像那二妹嗑得那么
  快。她那种嗑法儿,仿佛三顿没吃饭,想靠瓜子儿顶饿。
  她不看他,他也不看她。她瞥他一眼,他回报一瞥。抛还及时,不拖不欠。
  二妹耐不住这等沉默。想必瞥顾频频,眼神也有些累了,说:“这瓜子儿炒
  ‘大’了! ”像对自己说。
  他说:“不‘大’,火候刚好。”也像对自己说。
  隔会儿,她又说:“正阳路上新盖了个小邮局,往后邮信近便多了。”
  他说:“街口那个公共厕所装了盏灯,晚上去不用带手电了。”
  她就又瞥了他一眼。目光若是伤人利器,他死定了。
  他便又还了一瞥。以目光告诉她,我刀枪不入。
  当姐的端入一盆干豆角,说:“你们闲着没事儿,帮着剥剥。”
  当妹的说:“你又没泡过,剥了也不能做着吃啊。”
  他说:“能。先用高压锅炖。”
  当姐的说:“我还没买高压锅呢,我自有我的做法儿。”对他们笑笑,出去
  了。。
  他们便放下各自抓在手中的瓜子儿,剥着豆。
  干豆角使他联想起了糖葫芦。联想起了糖葫芦也就联想起了自己当年挨那一
  记耳光。这本该是羞辱的联想却成了他美好的回忆,连当年那一记耳光他都觉着
  情味无穷。他不禁抬头睇视——姐俩长得毫无相似之处。姐姐是蛋形脸儿,妹妹
  是满月脸儿。姐姐瘦点,妹妹胖点儿。姐姐的眉眼长得好看,妹妹的嘴唇却比姐
  姐娇小迷人,真正的樱桃小嘴儿。公而论之,都不算漂亮,也都不丑;分不出个
  高下。
  他的目光落在那双剥豆的手上。那双手大且白,软绵绵的,柔若无骨,如同
  用二斤精面粉做的。他十分惊异女人有这么大的手。
  “我们奶牛厂的女工,都羡慕我这双手长得好! ”
  她以为他是在欣赏她那双手,话说得亲近多了。不失时机地又瞥了他一眼,
  眼神儿波递着点妩媚了。
  “你……在奶牛厂工作? ”
  “是啊,我姐没告诉你? ”
  “没有……干什么活儿? ”
  “还能干什么活儿? 挤牛奶呗! ”
  他想象着她那双大且白的手挤牛奶的情形,肯定地认为奶牛一定是不会太舒
  服的,除非它的乳头三寸长。而她姐姐的那双手,不大不小的,看去则要灵活得
  多了。
  “讲个笑话给你听,”她变得主动了,“我刚到奶牛厂时,见了奶牛对我瞪
  眼睛就害怕,不敢靠前。后来她们教我一条经验,挤奶前对奶牛作揖,并且还要
  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请多关照,请多关照’……真行! ”
  他没笑。她自个儿笑起没够儿。
  他猛然一站,她吃一大惊。
  他深深作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
  她仰脸儿呆望着他。
  他复作一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
  她以为他逗乐儿,研究他半天。结果蛮拧。
  她将手中那把豆摔在盆里,进溅得哪儿哪儿都是,绯红了脸,起身往外便走。
  “二妹,饭菜眼瞅着做好了,你别走哇! ”
  “姐……哼! 他拿我当奶牛! ……”
  门哐地一响。
  当姐的沉着脸出现在里外间门口。
  “你成心把我二妹气走是不是? ”
  “是。”
  “你一点儿都没明白我的好意是不是? ”
  “没明白我能成心把她气走么? ”
  “我二妹哪点儿配不上你? ”
  “配我个木材厂的工人绰绰有余。”
  “那你嫌她是在奶牛厂工作? ”
  “在奶牛厂工作有什么不好? 干哪行吃哪行。我爱喝牛奶。”
  “那你究竟不中意她什么? ”
  “我不喜欢圆脸的! ”
  “是这……样,还不中意她什么? ”
  “我不喜欢她那双手! ”
  “手……她手是大了点……可白啊……”
  “再白我也不喜欢! ”
  他们互相隐忍地注视着,比赛涵养。
  她忽而一笑,用息事宁人的语调说:“得,算我今天白费了番心机。我三妹
  也没对象呢,过几天我再安排你见见我三妹。咱们吃饭吧! ……”边说边解下围
  裙。
  他一步从豆盆上跨过去,跨到她跟前,咬牙切齿地说:“告诉你曲秀娟,你
  有一万八千九百九十九个亲妹妹,我这辈子打光棍,也不会娶她们哪一个。这口
  气我是跟你赌定了! ”
  “你跟我赌什么气? ”
  “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你装不明白。”
  “我也告诉你姚守义。你为我儿子操了两年心,我没什么足以报答你的,想
  成全你的婚姻,了却你妈一块心病,才把亲妹妹引荐给你。我两个妹妹都不是嫁
  不出去的! 你别不识抬举! 我曲秀娟知恩图报,我的好意尽到了。你不领情是你
  的事! 从此咱俩谁也不欠谁了。你滚,你给我滚! ”
  “滚就滚。从此我不跨这门坎儿! ”
  他扬扬长长地滚了,一副大丈夫气概。
  孩子追出门,眼泪汪汪地拽住他手:“叔叔,你别和我妈生气,别和我妈生
  气……我妈这次又没打你……”
  当年那一记耳光,不知为什么,连孩子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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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叹口气,挣脱手,抚摸着孩子的头说:“你不懂……你小小孩儿能懂什么
  呢? ……”
  如果说在返城后的最初两年中。严晓东的全部精力投入在他的“事业”中,
  废寝忘食折腾小买卖,姚守义却一直害着痛苦的单相思。一记耳光不但没能使他
  成为“可以教育好”的男人,而且将他穿糖葫芦时那种情欲的冲动扇得深刻了。
  不少男人都是挨了女人的耳光之后更爱她们的。
  单相思的并发症是失眠,严重了神经衰弱。他的睡眠已经得靠“安定”保证
  了,还以神经衰弱的名义休过病假。孩子天天在他眼前转,看着孩子他就想孩子
  他妈。曲秀娟在外地想到过他,梦见过他。想他会不会对那一耳光之耻耿耿于怀,
  给她的儿子什么气受;梦见他百般虐待她儿子。梦里哭,醒来更哭。生活往往就
  是这么阴错阳差,差那么一丁点儿不对劲。好比螺丝帽和螺丝杆儿勋了一环扣,
  硬拧非但拧不上,还两败俱伤;寸劲儿碰巧了,噌噌地就拧上。
  换了别人,见到曲秀娟,就找个机会一吐衷肠吧? 成则皆大欢喜,不成也断
  了相思病根。咱们的姚守义不,咱们的姚守义是汉子,起码他觉着他自己是汉子。
  而汉子在爱情方面,往往是不得法,缺乏要领的。他夜里梦见人家,白天想着人
  家,还把人家一个做了妈的女人当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小女孩数落,并且希望人
  家从他这种矫情的态度中悟出什么爱的真谛。另外,他那汉子或准汉子的心理上
  也有着一点儿不正大光明——我爱你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还得我上赶着表白么?
  再汉子的汉子,爱一个离过十次婚的女人,不表白人家又怎么能知道? “红先黑
  后”没定为爱情法,女人们可以不当他这一条是个正经事儿。何况曲秀娟的师傅
  是修鞋的,不是心理学家,没向她传授半点儿研究男人心理的学问。
  但从那一天他对她说“你装不明白”之后,她终于明白了。她又不傻,还不
  明白则一定是装的了。她既明白了,就觉得他和她这事儿是不能成的了,成了也
  没好前景。
  他怎么是这么样一个男人? 她不无遗憾地想。
  “红先黑后”。只要我主动,他就是我丈夫了,没跑。是我丈夫了他能对我
  好么? 他若对我不好我怨谁去? 他还会理直气壮地说:“谁让你上赶着非嫁给我
  的? ”
  离过一次婚,对第二次结婚她就有点怕。三十多岁了,再离一次谁还娶我?
  我又不是二八女郎,如花似玉。那不彻底毁了自己么? 第二次是个希望,是失去
  了可能就不会再有的希望。她不敢轻率地将它交付给姚守义。
  就算自己和他结了婚后能忍受他的气,对儿子的心灵也太残酷了。她可不愿
  使自己这个母亲的形象在儿子的小心灵中是个可怜虫! 宁肯不嫁! 嫁就一定要嫁
  个看准了的! 生活已经将咱们的曲秀娟教得很理性了。用理性这把快剪刀。她果
  决地剪断了自己同姚守义之间的恩恩怨怨像从自己头上剪掉一绺头发似的,有点
  儿惋惜,但也没什么太舍不得的。况且,她毕竟对他的脾气秉性不甚了了,更谈
  不上有什么感情基础。
  孩子却仍像一根针,在二人之间穿纫。不连着“线”,也就不起作用,只传
  递些没价值的“情报”而已。姚守义倒十分重视一切有关她的“情报”。她对有
  关他的“情报”总是淡然一笑。
  转眼三四个月过去了,姚守义期待得特不耐烦。他原以为只消三四天后,她
  便会在哪儿再“碰”见他,对他说:“那我不给你做皮鞋了,我给你做老婆吧! ”
  或者把话说得含蓄点儿,他也是可以表示同意的。她却不再主动“碰”见他,而
  他要主动“碰”见她也“碰”不见了! 这个女人不寻常——他想。因为她不寻常
  而更爱她了,每天临睡前多服一片“安定”。
  后来厂里派他到大兴安岭联系业务,一去就是两个多月,有关她的“情报”
  完全中断。他打熬不过相思之苦,在一封家信中写道:“我曾答应替小曲修修房
  顶,可一时又回不去。雨季来临,她那房顶必定漏雨,让她另找人帮她修吧! ”
  闲笔一提似的。
  挺快就收到了弟弟的回信。满满一页信纸上,他一眼就钩出了“曲”字:
  “我去问过她。她说,她不记得求你帮她修房顶这码事儿。倒是有个人这几天在
  帮她修房顶,还拉来一车板皮修她家小院儿。她要和那个人结婚了,咱妈都送了
  礼……”
  弟弟不“明戏”,从这几行字看不出半点替他遗憾的成分。
  他向林场交待几句,当天就动身离开了。人家见他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还
  以为他家着火失盗或他妈突然重病了呢。不便深问,任他离去。
  风尘仆仆,夜里才下火车。不回家,截辆出租小汽车直奔她家。她家的窗子
  已黑了,月光下那幢小房子似乎神秘莫测,像警觉的狗蹲着。
  也没多想,他就敲窗。
  “谁? ……”她的声音,忐忑的声音。
  “我……”
  “你是谁? ……”
  “我是……守义……”将姓省略了,现套近乎。
  “你……不是出差了吗? ……”
  “回来了! ”
  “回来了? ……今天我还见到你妈……你妈说你没回来! ……”
  分明的,她还不敢相信外边的“我”是他姚守义。
  “我刚下火车! 难道你就听不出我的声音?!……”
  他急了。吼。
  她不应声了。他又敲窗。
  “那你干吗不回家呀……”
  分明的,她相信外边的“我”是他姚守义了,也就分明的更对他深夜敲窗的
  动机犯疑了。
  “有话跟你谈…·一”
  “有话明天谈吧! ……”
  “明天就晚了! ……你再不开门我可要砸门! ”
  屋里一阵寂静之后,灯亮了。他舒了第一口气。
  门打开一条缝。他欲推门闯入,却不能推开,门还有铁链闩着呢。
  他毕竟可以从那条门缝看见她的脸了。
  “就这么说吧……”
  “不行,你让我进屋吧! 进屋才说得清楚啊! ……”
  “你丢公款了? 惹祸了? ……”
  “没丢公款。惹大祸了! ……”
  “你……伤了人?!……被追捕着?!……”
  “哎呀求求你,先让我进去! ……”
  她犹豫一下,终于拔掉了链锤儿。
  他一进去,就将暗锁划上了,将链锤儿也插上了,同时舒了第二口气。
  “救救我! ……”他抓住她双手。
  “什么事儿? ……怎么救? ……”她挣出双手,不禁退后一步。
  “你要结婚了? ”
  “嗯。”
  “跟谁结婚? ”
  “商业局的一个科长……四十多岁,人挺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