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节
作者:
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5194
些尉校军官把妻小接来,曾在此居住过。
如今那些平房易了主人。它们却依然是本市房管局众多人垂涎的住宅。都有
小花园,都是独家独户,室内举架要比新建楼房高两尺多,窗子都有美观的窗框,
门前都有厚木台阶。近两年,又都接通了上下水道,煤气管道,安装了土暖气,
冬暖夏凉。那些小花园里,到七八月份,散紫翻红,芬芳弥漫,绿荫遮阳。
老厂长家住的是尤其漂亮的一幢,尖顶宽檐。厂里上个月刚刚派人给粉刷过。
外墙是米黄色的,门窗是深褐色的;雅淡而庄重,自成格调,美可入画。满
院儿开着扫帚梅和夜来香。
进了院,秀红说:“这些花儿过几天全拔。”
他说:“开得多好啊,拔了可惜呀! 院里没花儿太空落了。”
秀红说:“我爸要种草。老小孩心态,想一出是一出,谁敢反对? ”
他跟在她身后脚步轻轻地走到她爸的房间门口。虽然来过她家两次了( 一次
是春节团拜,代表本车间的工人们来探望老厂长,一次是送老厂长住院) ,还是
很有些拘谨,仿佛刘姥姥初人大观园。
他觉得这里总有点不像一个真实的家庭,像舞台上设计体面的内景。
她爸——那干瘦的矮小的老头儿,跺一下脚全厂都会发生震动的人物,端端
地坐在包皮椅子里,双手各抓着两个健身球,似乎无所事事地把玩着。说他是坐
在包皮椅子“里”,不是“上”,是因为和他的身体相比,那包皮椅子显得巨大
而沉重。
老头儿正盯着房门口,更准确地说,正盯着第二车间主任。无法指出姚守义
和这看去行将就木但又很难死掉的老头儿究竟谁的目光先落在谁的身上。反正姚
守义一看见他,他的目光已然盯住姚守义脸了。极其威严的目光。一个半大孩子
的身体上长着一颗面容灰黄皱纹纵横的老人的头,令人感到古怪和畏惧。
姚守义觉得,这老头儿,也不像一个真实的人,像舞台上的模型。石头凿出
来的或者铁水浇铸出来的,永远不会站起行动,只可能连同那巨大而沉重的包皮
椅子一块儿倒下。
怎么这么一个干瘦的诸病缠身的老头,全厂就人人都怕他呢? 他在木材厂这
儿咳嗽一声,局里那些领导就都能听到似的异常重视呢? 姚守义迟疑地站在门口
望着他,心里却大不敬地寻思:我要是抓住他的裤腰带,一只手能不能不费劲儿
地把他举过头顶?
4
“你进屋啊! ”秀红推了他一下。
屋内铺着块羊剪绒的大地毯。他见秀红换上了拖鞋才走进屋,便也将自己干
活穿的那双破皮鞋脱了。一股恶臭首先冲人他自己的鼻孔.他的脚气,每天一进
自己的家门,第一件事儿是洗脚,否则老婆孩子都得捂鼻子。小曲下班比他早时,
会预备一盆温水摆在门口。这儿可没谁知道他的惭愧,也就没有一盆温水预备在
门口。
他真的有些不安了。不是因为老厂长,是因为自己的两只臭脚。趁臭味儿尚
未大面积扩散,他进屋后先开了窗,接着开了电风扇。他做得随随便便,随随便
便得近乎于大大咧咧,好像他是这家庭中受宠的一个女婿。
他没敢坐老厂长身旁那只沙发,坐老厂长对面摆在门口的一只油得可爱的小
板凳上,这样可以将两只臭脚放在门外。其实他倒很想坐沙发,正如老厂长在家
里愿意坐那包皮椅。
“你干吗坐这儿啊? ”秀红奇怪地问。随即说:“那小凳不是坐人的,是我
爸在院子里乘凉垫脚的。”
他说:“老厂长垫脚的,正适合我坐。”
“瞧你会说话劲儿的,怪不得我爸相中了你当接班人! ”秀红哧哧笑了。
电风扇嗡嗡响,掩盖住了健身球发出的简单音响。
“什么味儿? ……”老厂长吸了下鼻子。
“是有股味……”这个家庭的“三小姐”也吸了下鼻子。
“来时,街角有辆抽粪车掏公厕……”他平静地说,起身将电风扇扭至快挡。
“我怎么没看见? ”“三小姐”在这类问题方面最讲认真二字。
“你没注意。”他十分肯定地说。
“怪啦! 咱俩并肩走着,你看见了,我却没看见? ”
“没看见的事物就不存在了么? 你没看见,它也是在那儿散发着臭气! 是客
观第一? 还是主观第一? ……”老头儿一句是一句地说,仿佛老哲学教授在启发
思维迟钝的学生。
“得了得了! 哪儿对哪儿啊! ……”“三小姐”嗤之以鼻。
姚守义赶紧表明立场:“老厂长说得对。客观是第一性的,永远是第一性的。
比如那辆你没看见的抽粪车……“
“姚主任,没您这么拍马屁的。听着也太让人肉麻点了吧? ……”“三小姐”
那双细长的眼睛,黑眼珠朝上翻进三分之二,名符其实地白了他一眼。
他故作一怔,咧嘴佯笑,讪讪地答道:“我的好妹妹,你咋这么认为我呢?
不等于也骂你爸了么? 你爸他是那种喜欢被人拍马屁的领导么? ……”
老厂长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女儿,训斥:“这儿没你的事,你给‘继革’
洗澡去! ”
“三小姐”哼一声,怏怏地离开了。
老厂长研究一幅欣赏不了的现代派绘画似的,仍注视着他,不说话。
“三小姐”将一只大木盆放在走廊,一瓶“参液洗发精”放在盆边。他以为
她不是给她二姐就是给她大姐的宝贝儿子洗澡,不料她却从自己屋里抱出一只花
皮猫,杀生害命一般按在水中,还喃喃着:“‘继革’别怕,‘继革’别怕,阿
姨慢慢洗,洗得干干净净才招人疼爱……”
从哪个辈分上论,她是它“阿姨”呢? 他想笑。
“看着猫干什么? 看着我! ”老头儿终于又开口了。三分钟不“鸣”,一
“鸣”惊人,气粗如吼。他没思想准备,吓了一跳。那么干瘦弱小的身体里,怎
么蕴藏着这样充沛的底气呢? 老头儿尽吃些啥补药? 他好生奇怪。
“这猫的名字,起得挺……绝的啊! ……”他说着也用研究的目光注视着老
头儿。
“你不是党员? ”
“对啊。不是。”
“你为什么不是? ”
“这……党没批准过我……”
“哪个党? ”
“中国共产党啊! ……”
“我问哪个地方的党?!”
“就是……兵团,我们当年兵团那个地方的党……连队党支部呗! ”
“这样的党支部该狠狠整! ”
“是啊。整党么,狠点,比走过场强。不过也不能太狠了,太狠了逼出人命
影响不好。当年我个人的努力不够……”他边说边细心观察老头儿脸上的表情,
希望那张灰黄的皱纹纵横的脸起点变化,或者同意他的观点,或者反对他的观点。
那张核桃般的脸上毫无变化。老头儿仿佛当了一百年皇帝,被权力整个儿异
化了,满脸写着威严。老头儿停止了把玩健身球的双手在自己膝上同时拍了一下。
一对健身球滚落。
“可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党员! ”气不打一处来的语调。仿佛一向被他卑鄙地
欺骗着,今日才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他的屁股离开小板凳,替老头儿捡起那对健身球,偷眼瞧瞧老头儿,老头儿
咄咄地盯着他。他不敢还那对儿景泰蓝的健身球,只好暂时拿在自己手中,畏缩
地又坐在小凳上,没忘了两只脚放在门外。
“老厂长,我……我可从没敢自己那么以为过呀! ……”他发誓般地表白着。
“你奉劝敝党修改党章?!”
另一对健身球也滚落,有一个滚到老头儿的皮椅下,他只捡起了一个。
“我不过……给贵党提建议,在整党会上……会下我可没乱讲……”
“敝党! ”
“对,敝党,敝党……”
“住口! 只许我说敝党,不许你说敝党! ”
“对,我说错了。我是应该说贵党的……”
“混账! ”
“说贵党也不应该……说贵党是完全错误的。应该说我们的党,我们伟大光
荣正确的党……”
这一二年他说“贵党”说惯了,顺嘴了,而且从没有人指责他不该这么说。
连党员们也没对他进行过指责。他直到这时才明白,上午的会议内容不仅扩
散到了他自己耳朵里,也扩散到了老头儿耳朵里。一个三七年的老党员,自尊心
必定被大大伤害了。他欲解释,一时又不知从何解释。
“你瞧不起敝党是不是?!”
“不,不。瞧得起。很瞧得起……”
“敝党再不行,可把蒋介石赶到了台湾去! 可统一了全中国! 眼下在领导着
全中国的改革! 你小子有能耐,再创造一个党! 敝党将全中国让给你的党领导!
……”
“老厂长啊,您听我说,我有那么大的能耐么? 我不是一个劲儿地向您认错
嘛! ……”他两手机械地运动着健身球,像是被老头儿逼着运动那玩艺。
“你小子有什么资格奉劝敝党修改党章?!半心半意为人民服、务? 敝党引以
为荣的就是全心全意四个字! 半心半意! 半心半意连国民党在台湾可能也会做得
差不离! ……”
电扇停了。他和老头子之间的空气不再涡旋。却谁的鼻孔都好像塞满了棉团,
鼓了起来。在他手中运动着的健身球,发出清脆的音乐般的撞击声。
老头儿与他说过的“贵党”针锋相对,口口声声“敝党”,恶狠狠的谦逊。
“敝党创立六十余年,把全中国老百姓从苦海之中拯救了,有些人今天竞忘
了本! 身上的衣服还没干呢,转脸不认人,还要说:没把我帽子捞上来! ……”
他耳听着,眼朝“三小姐”望着,盼她给“继革”洗完澡,能够注意到他用
目光发出的求援信号——她明明说,她爸不是生他的气‘嘛! 担心老头儿走火,
老头儿果然向他开射排炮!
老头儿朝走廊大声嚷:“秀红,你说,你还相信不相信社会主义?!”
5
“三小姐”将“继革”从盆中拉出,用块浴巾给它揩毛,一边拖长了音调回
答:“信——连咱家的猫都信——”
“听到了么?!”老头儿怒视着他。
“我也信……真的。我不信不是连只猫都不如了么? ……”他嘟哝着回答。
“你信个屁! ”
“老厂长,我哪能信个屁呢……”
“继革”突然从走廊蹿进屋,一纵,蹦到老头儿膝上,弓腰一抖,水珠溅了
老头儿一脸。
“滚! ……”
姚守义如得到大赦令,站起来蹬上鞋就走了。
走到街上,他扑哧笑了。他倒不生老厂长的气,老厂长比自己的父亲年纪还
大。莫说训一通,打也是打得的。自己那通话确实够让一位三七年入党的老党员
气愤的。何况这位老党员一向抬举他,使他当上了车间主任,又极力推荐他当厂
长。他感到好笑的是——老厂长的健身球被他带出来了。
老厂长是个挺可爱的老头儿。全厂人人都怕,人人也都觉得他还挺可爱。这
年月,不可爱的领导干部,谁把你当回事儿? 玩蛋去! 表面把你当回事儿,背后
照旧不尿你!
老厂长可爱有三:其一,不近女色。他这一辈子只与一个女人“染”过,那
就是他老伴儿。她大概出于对他“忠贞不贰”的感激,又给他生了三个女人。他
老伴儿的文化比他还低,最有把握绝不会认错的三个字是他的姓名。她每月亲自
替他领工资,他的姓名写在第一号工资袋上。一回生,二回熟。他一定级就是十
一级,一辈子没提过级,一辈子没涨过工资,一辈子没因此发过一句牢骚。在他,
够花就行。而他时常以自己的情况天真地想:生活中花钱的方面原本是很少很少
的。他老伴是他进城当了官后,特意回老家自己相中的一个山区女人。普遍的群
众的观念在某些问题上是很“妈妈的”。他们赞美他这一点。好像他如果不是回
老家去相中一个山区女人,在他们眼里他就会是一个王八蛋了。与他相比,邢副
厂长就大大地吃亏。邢副厂长不过是位副处级的厂头,强调干部年轻化时选进班
子的,这几年又不算很年轻的干部了。他爱人( 他自己总这么叫,别人也就不好
说他老婆) 比他小八岁。问题倒不在于小几岁,老厂长的老伴还比老厂长小十二
岁呢! 问题在于,光小八岁还倒罢了,居然是个市京剧团唱“花旦”的演员。如
今早已丰腴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