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节
作者:
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5146
了两大碗,觉得从未吃过那么香的米饭。
学乖了,反而感到在厂里做人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难。只要不惜力气,闲事
莫管,闲事莫问,奖金还是公道的。
邢副厂长二儿子要结婚,家里“住不开”了,得扩展出一间,是他带着几个
工人去出的力,连小院儿也给重新围严加固了。剩下半方木料,邢副厂长老婆问
:“守义哎,这木料,我留几根行不? 我付钱,省得你为难,群众说闲话! ”还
煞有介事地掏钱包。
他一笑:“干吗呀婶? 你用得着,悄没声留下就是了呗。我不讲,鬼知道! ”
第二天邢副厂长见了他,主动打招呼:“小姚,局里总工会举办‘青年工人
谈理想’活动,优秀青年工人才有资格参加,我跟工会主席研究了,让你去。”
“我……”他受宠若惊,“我哪儿够得上优秀啊,再说也不能算青年了……”
“怎么不算青年? 才三十来岁嘛! 有外国电影看,还发纪念品,去吧! ”邢
副厂长亲热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那一年秋季,大白菜奇缺。外县农村,急木材厂工人阶级之所急,应诺了给
几万斤大白菜。但得工人弟兄亲自到农民弟兄的菜地去收,不是按斤论价,是按
亩优惠论价。比公价便宜二分多,并且是市场上根本买不到的一级菜。当然照例
得用木材换。收菜不是好干的活。那一年天冷得早,收不完就有可能冻在地里,
便宜事反而会变成吃亏的事儿。全厂人人都盼着过冬白菜早早运回来,却没谁自
愿肯到农村去吃苦。
是他姚守义,动员了十几个青年工人,自告奋勇,承担了这项为全厂人谋福
利的任务。在他,有点将功折罪的心理。他没忘上次分精米自己的“恶劣”表现。
一个星期后,“凯旋在子夜”。第二天,看到四卡车一级大白菜,人人喜悦。
“小姚,不负众望,不负众望啊! ”
“守义,辛苦,辛苦! ”
“嘻嘻,今年不愁过冬没菜吃了! ”
群众从此彻底宽恕了他。
得意之余,他内心产生一种悲哀。原来这就是“群众的本色”! 与在兵团的
“群众”多么不相同! 一九六六年到一九八六年,二十年间历史在他心中形成的
“群众”始终伟大的概念,在那一天被他自己的新认识否定了。可是谁能不说,
一九八六年,中国人最像中国人,中国的“群众”最像“群众‘’呢? 他却没再
进一步想想,兵团的”群众“,是无家庭儿女的姚守义们自己。
大白菜别人替他运到了家里,老父亲老母亲自然又是一番高兴。父亲的高兴
比母亲的高兴多一重——还有人给运到了家里。
证明儿子的人缘不错。
父亲对他又进行了一番谆谆教导:“往后替群众谋福利的事,你要争着做!
做这种事永远不吃亏,群众的心明镜似的,一件一件都给你记着呢! ”
他仍只有嘿嘿然苦笑而已。
交换大白菜的一等木料,无疑是销在生产“合理耗损”账目上的。
不正之风所以没法儿杜绝,乃是因为不但掌权者边批边搞,还有着相当深厚
相当广泛的群众基础。群众诅咒不正之风,可也唯恐共产党果真杜绝了不正之风。
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前门行不通,后门也行不通的话,群众在许多方面更是
走投无路的。所以还是开着前门留着后门好。前门开得大些,后门留得多些,一
切事情想“搞活”差不离总能“搞活”。某些掌权者也掌握了这个规律,他们研
究群众研究到家了,可以说是研究群众的专家。扔给群众一挂排骨,则自己扛走
半扇公字号的猪也不打紧。他们不但不至于惹怒了群众,还将受到群众的拥戴。
其实群众的本质就像小孩子。
姚守义悟出了这些道理,觉得自己成熟多了。
成熟了的姚守义也就更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人了。他嘲笑自己过去的幼稚和肤
浅。
有些人一旦当上了模范和先进什么的,就被群众抛弃了,成了受气包。他可
不是。他连续几年是先进生产者,人缘照样不错。
倒没什么诀窍,不过受益于他做人的灵活性。今非昔比,观念更新,纲举目
张。他自认为在做人方面的确是比过去灵活多了。他不像严晓东。严晓东是太舍
不得改变过去那个自己。所以既无可奈之何地在变着,又变得挺痛苦,挺受罪。
他可不依恋过去那个自己。要说半点不依恋,未免夸大其词,多多少少总还
是有点依恋。
过去那个自己在生活中时时处处模仿的是保尔·柯察金。过去的严晓东在这
一点上与他相同。他们啊连打架也是保尔式的。能像保尔那么生活那么做人,固
然不错。可在一九八六年,在中国,一个保尔能活得下去么? 张海迪是有点保尔
精神的。可保尔并不到处作报告啊! 他在电视里听过张海迪的报告,很受感动。
但后来她的报告作多了,他便怀疑她必定有几次是违心的,身不由己的。
真是保尔呢? 会违心的身不由己的任人支配到处去作报告么? 足见最有资格
做一个中国的保尔的人,归根结底也还是难以做成保尔。想通了这些,他苦笑着
与过去的自己挥手告别。严晓东却是痴情郎似的与过去的自己藕断丝连,拉拉扯
扯,幻想拥抱着过去的自己在现实中跳“双人舞”;又丧失了过去的自己敢于孤
立地公然地向现实挑战的勇气,那哪儿成啊!
他当上第二车间主任后,把全车间人笼络得围着他团团转。
另外三个车间主任背后说他天生的是刘备,善于摔孩子收买人心。
话传到他耳朵,他微微一笑,心中骂道:“去你娘的腿! 老子现世学的! ”
车间有几个小青工是厂里的“刺头”,腰里横着扁担的货。第一天宣布了他
当主任,第二天下班他就请那哥儿们几个大吃了一顿。整整一箱啤酒全开销了。
桌面上,他双手抱拳,豪爽地说:“论年龄,你们全是我小老弟,我是你们
大哥! 往后你们受了什么委屈,大哥出头替你们打抱不平! 可大哥这个主任,也
得靠你们多多维持着,我是‘维持会长’。你们若不肯给大哥这个面子,大哥明
天就向厂里声明,车间主任干不了! ”
过后,一个月内,他与老婆曲秀娟,访遍了几个“刺头”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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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便说:“你嫂子非要让我领着认识认识你这位小老弟! ”见了人家老人
则说:“我是他大哥,往后少来不了。来了千万别把我当成他领导看待! 我们弟
兄在厂里处得比亲兄弟还亲,您老不信我走了问他! ”
小曲明白自己应扮演什么角色起什么作用,话说得更其亲近:“你大哥不是
块当官的料。有什么不够意思的地方你可得看嫂子面儿上多担待! 别跟他治气。
跟他治气他能活活把你气死。告诉嫂子,让嫂子调教他! “
这么一位车间主任人家还有不欢迎的么? 两口子告辞,家家送出大老远。车
间主任登门拜访,还拎着点心盒子,还当着自己父母的面与自己称兄道弟,几个
小青工觉得“大哥”给他们脸上添光彩。“嫂子”隔三差五往车间通一次电话,
不找“大哥”接,找“小老弟”们接。问从粮店买到了苞谷面,想不想吃贴饼子
? 还有四川辣味腐乳和虾酱。或者问想不想处个对象,一位姑娘二十三……
能不“大哥”长“大哥”短么? 能不围着他团团转么? 这一套严晓东也实行
着。不过在他是主动,在严晓东是被动;在他是积极的,在严晓东是消极的;在
他效果是有益的,在严晓东效果常常是愈加有害的;在他实质体现着一种获得,
在严晓东实质体现着一种没完没了有去无还的给予。所谓灵性不同,玄化各异。
按说学乖了的姚守义,在整党期间似乎不该发那么一通尖酸刻薄的言论。但
他那一通言论,当时让听的人并不觉得怎样的尖酸刻薄,甚至连讽刺挖苦的意味
也没有。他当时那种诙谐的口吻,那种挺幽默的模样,抵消了他那通言论的分量。
那更是一种调侃。
而他当时认为,调侃对那种沉闷的会议气氛是必要的,当时的效果也的确证
明是必要的。不是他的发言,一些人快睡着了。邢副厂长当时也笑了的,还启发
众人道:“说嘛,党内党外,关上门,一家人。小姚的发言就又风趣又中肯嘛! ”
他那通言论绝非信口开河,哗众取宠,语不惊人死不休。不,他在心里是寻
思了半天的。他想,面对面的那些人,包括邢副厂长,已然摆出了等候挨“整”
的嘴脸,自己的发言若真指名道姓,披私揭短,他们不恼恨死我姚守义才怪
呢! 和别的群众代表一样,呆呆相望锁唇舌,来个一声不吭吧,邢副厂长又在不
停地怂恿他,而摆出等候挨“整”的嘴脸的那些人们,一个个显得那么不尴不尬
的。
空对空不着边际地说几句冠冕堂皇的“很必要很及时”? 别的群众代表会认
为我姚守义不是来帮着“整”党的,是来帮着党走过场给党搭下台阶的,有讨好
卖乖投机之嫌,也太孙子。想来想去,发言只能亦虚亦实,亦庄亦谐,亦尖锐亦
轻松,“调笑令”为高。
人们笑过了,拍拍屁股一哄而散。几个人还对他说:“精彩! ”
“妙! ”“糖衣炮弹。”“共产党下回整党,还请老兄多多关照。”
他也觉着自己的发言挺精彩挺妙。
一九八六年,老百姓或日群众,谈论党,“调笑令”就不错了! 白纸黑字写
出来大煞风景,然而是真现实。
他哪里能预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厂长候选人呢? 又哪里能预想到,邢副
厂长会在调查组面前泡沫裹钉子奏他.本呢?
调查组组长最后对邢副厂长说:“我们回去如实向局党委汇报。今天这个会
嘛,属于党内摸底,内外还是要有别。不许扩散。”
姚守义的话被第一车间主任老马一重复,完全走了“调笑令”
的味儿,使调查组的人听来咬牙切齿有如“霹雳火”。
党内有党,党外有派。哪能不扩散?
一九八六年,中央政治局在什么地方开了一次什么什么会议,会上哪一位常
委说了哪些话,都全国各地风传得有鼻子有眼,使人不由得不信呢!
首先就扩散到了姚守义耳朵里。
他不以为然,说:“把我的话反映到中央去我才满意呐。有时候还真想和党
中央直接对上话呢! ”他没把问题看得多严重,也并不认为邢副厂长心怀叵测。
何况,他压根儿不想当厂长。一千六百多人的工厂,即使当上了厂长,孤独
一枝,踢蹬得开吗? 不用上边撤,三个月后自己就得识趣地滚下台。我姚守义可
不是电视连续剧《新星》里那个李向南。他有自知之明,李向南他爸是干什么的
? 我爸是干什么的?
接着就扩散到了老厂长耳朵里。
下班走到厂门口,老厂长的三女儿秀红从传达室迈出来,拦住他说:“我爸
叫你到我家去一次。”
没结婚打了一次胎。秀红苍白的脸色尚未恢复原先的秀色和红润,在他面前
显得有几分忸怩,似乎怪不好意思的。
“现在就去? ”他怕在她家耽误久了,看不上《阿信》。
“嗯。”
“有事儿? ”
“没事儿能打发我在厂门口堵你么? ”她故作小女儿状地一笑。
可能就是这小女儿状的勾人的笑,使她为邢副厂长的二儿子白怀四个月的胎
也没做成媳妇。邢副厂长家却多出一间房子,公家还搭上一个班的人工和几方一
等木料。
“什么事儿? ”
“去了就知道了呗。我爸气坏了! ”
“气坏了? 为什么啊? ”
“还不是为你! ”
“为我? 我没惹你爸生气啊! ”
“为你,生别人的气! ”
“生谁的气? ”
“生邢大头的气! 生马胖子的气! 我爸说,要击鼓骂曹。”
“击鼓骂曹?!”
“嗯。骂邢大头个老狗! ”
他暗暗捏着两把汗。怕她爸走火,今天伤了自己。
两人一接一递,说话的工夫,就到了她家。
厂一级的头们,住的都不是楼房,而是苏式平房。这一带原叫“莫斯科兵营”。
当年苏联红军从佳木斯登岸,进攻日本关东军,帮着抗联光复了哈尔滨,一
些尉校军官把妻小接来,曾在此居住过。
如今那些平房易了主人。它们却依然是本市房管局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