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5138
  弃了的悲凉。
  他心里好不是滋味!
  他掏出钥匙递给父亲:“爸,坐这儿干吗? 回家坐沙发上多好……”
  父亲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凝望着远处高空一座塔吊的铁臂,它吊着一块巨
  大的预制板,不知该往哪儿放似的……
  他又递给母亲:“妈,你接着。一会儿和我爸家去吧……”
  母亲的目光没从他脸上移开,但也不接钥匙。母亲的目光中包含着某种乞求,
  母亲的目光使他不忍迎视。
  他垂了头,低声说:“那画,妈你找块好看的布先罩上……”
  第三章
  1
  人类最普遍的价值是平凡的价值。
  普遍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九……
  “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句话出自拿破仑口才成为名言留
  传下来,而且大概只有在文学作品和传记中出现才使我们觉得闪耀着什么哲理的
  光彩。倘一百个士兵喋喋不休地说一百年,也不过是一句漂亮的大话,并会使任
  何一位头脑正常的元帅诅咒这一百个士兵简直“妈妈的”!
  事实上,一万个士兵中能出一位元帅就挺不错了。万人大军人人都只一个心
  眼梦想当元帅的话,那么这支军队就是拿破仑也根本无法统帅的。是非但不能打
  胜仗恐怕连打猎也不行的军队。
  也许还不如一万条猎犬顶事儿。
  对于军队,一万名好士兵与一位好元帅是同等重要的。拿破仑最明白这一点,
  所以他那句名言只是嘴皮子上说说罢了。他才不至于傻到真诚鼓励他的士兵个个
  都想争当元帅的地步呐!
  想当元帅当不上元帅的人说“时事造英雄”这类话,总会使我们多多少少听
  出点嫉妒的意味儿。而一位元帅说“想当年……”这类话,总会使我们多多少少
  听出点英雄史观的意味儿。中国人尊崇伯乐,西方人相信自己。伯乐是一种文化
  和文明的国粹。故中国人总在那儿; 祈祷被别人发现的幸运,而西方人靠自己发
  现自己。
  十位伯乐的存在价值永远不如一匹真正的千里马更有价值。如果伯乐只会相
  马,千里马多伯乐们便无事可干。对马,伯乐是伯乐;对人,伯乐今天包含有
  “靠山”的引申意。蛇用身体行走,花用开谢行走,石头用坚损行走,东西用新
  旧行走,生用死行走,热用冷行走,冷用冰行走,有用无行走,动用静行走,阴
  用阳行走,火用燃烧行走,星球用引力行走,历史用过去行走。
  而人,唯有人,用双脚行走。
  但是,也有人用双手行走,或日“往上爬”。
  他们不明白一个极其简单的道理——没有人能真正把你拉得很高——你会抓
  不牢绳索。你凭自己的双脚却可以踏踏实实地走出你自己的路。
  用双手“行走”之人双脚必然渐渐退化。
  能想到么? 姚守义成了一千六百余人的木材加工厂厂长的首席接班人! 但他
  却是个并不想“往上爬”的人。
  患有关节炎气管炎肝炎肾炎心脏病糖尿病哮喘病美尼尔综合症的老厂长,住
  了四个月医院出院后又疗养了半年,终于在他六十六岁生日后的第二百一十七天,
  正式向林业局党委呈交了离休报告,同时以饱满的热情推荐第二车间主任姚守义
  当厂长。木材加工厂虽不是了不起的厂,老厂长却是革命资历很长的十一级干部。
  想当年党给他个木材加工厂厂长当当是因为他没文化,也因为他对革命劳苦
  功高总得当个什么“长”。木材加工厂只要不失火,是一个适合养尊处优的单位。
  林业局党委非常非常重视老厂长的推荐,将这看成是一位老革命老干部对党
  的一片赤诚和“临终嘱咐”。尽管他好像还能活一阵子。
  局党委调查组一行四人来到木材加工厂收集群众意见,了解姚守义的领导能
  力工作魄力群众基础生活作风各方各面的情况。
  群众说:
  “谁当都成。谁当都一样。”
  “谁持鞭子我们听谁的吆喝呗! ”
  “这厂像我们老厂长,半死不活的。奖金都三个多月没发了,是该换个年轻
  人干干看。”
  “姚守义? 行吧! 他们车间的人都挺服他管。”
  “他爸是厂里的老工人了! 和我们关系不错。他当厂长,不好好干,我们这
  些老工人往他脸上啐唾沫也没啥。不是他当我们可就不敢了! ”
  “小伙子不错,年年上光荣榜。”
  “生活作风怎么样? ”
  “生活作风? 那是他自个儿的事,又不是征求我们他配不配当个模范丈夫! ”
  “不能这么认为。如今有些年轻人,各方面都具备当领导的水平。一当上,
  就出生活问题了。一出生活问题,就倒了。审批部门被动得很啊! ……”
  “那,问他自己吧。我们眼里看他,倒是和本厂的女人没什么不正经的勾搭
  ……”
  调查组的工作是深入细致的。了解够了党外群众的意见,又了解党内干部的
  意见。党内的大大小小干部,对姚守义的印象和评价普遍也还算不错,不失公正。
  分歧当然是有的。一部分人主张应该大胆提拔年轻干部。再说他已经当了三
  年多车间主任,他那车间又连续三年是红旗车间,领导能力工作经验都受过锻炼。
  另一部分人觉得他毕竟还太嫩了点,一下子提拔到厂一级领导岗位上,总归
  让人有些替他担忧。但这两种看法,并不针锋相对。
  却是五十七岁的邢副厂长提出了很严肃的一条疑义——姚守义还不是党员。
  一千六百余人的企业,交给一个不是党员的年轻人当家,如何体现党的领导
  呢? 党委和他的关系又怎么个摆法呢?
  调查组四人面面相觑。如此首要的原则性的一条竞忽略了! 他们觉得怪狼狈
  的。
  “姚守义不是党员么? ”调查组组长,局组织处副处长,一位正处在更年期
  的不苟言笑的我党女同志不相信似的问。
  “姚守义怎么可能是党员呢? ”邢副厂长环视着本厂的党内同志们,慢条斯
  理地说,“他跟我们党员说话,张口闭口,贵党如何如何的。整党期间,就在这
  个会议室,他的发言近乎恶毒攻击了。老马当时你也在场,他怎么说的? ”
  “他说……他说:‘我给党员提四条建议’……”
  “哪四条建议,向调查组的同志们详细汇报么! ”
  “第一条,修改党章。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改成半心半意为人民服务。这
  么改,再动员群众帮助贵党整党时,贵党的大部分党员干部,较容易通过……”
  “接着讲么。四条都讲完嘛! 吭吭哧哧地干什么? ”
  “第二条,纪律检查委员会由党外人士组成。贵党自己监督自己,差不多等
  于不受监督。比如腐败现象,一旦整到自己头上,不是就整不下去,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么? ……”
  调查组的四个人全拿出小本儿记。
  邢副厂长默默地吸烟,呷茶。
  “第三条,贵党的领导干部,首先自己要继续相信社会主义。
  其次起码得证明自己的老婆孩子也是相信社会主义的。要不‘社会主义好’
  光留给老百姓体会,你们去体会封建主义、资本主义,老百姓怪过意不去的……
  “
  “第四条更邪乎! 说呀,看着我干什么? 看着调查组的同志说! ”
  “第四条么,我想想原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噢,他说,劝贵党今后少谈点
  主义。老百姓从来不靠主义活着。过去穷苦农民跟着共产党打土豪也不是为了主
  义,是为了分田地。老百姓活得不好,这国家也没好。别把主义当成个玩不坏的
  玩艺。还说,要是贵党非要谈主义不可,就多谈点和平主义,人道主义,只这两
  个主义如今还跟老百姓有点关系。如果打日本来了个天皇,或者打英国来了个女
  王,能比共产党早五十年使中国富起来,我姚守义就带头不跟着共产党信马克思
  主义,而要信天皇信的那个主义,信女王陛下信的那个主义了……”
  “听听,听听……”
  邢副厂长大摇其头。那样子仿佛会突然拍案而起,高叫“哎呀,怎么得了! ”
  姚守义当时是在主持会议的邢副厂长三番五次的督促之下才发言的。他的发
  言引起一阵阵笑声。群众代表们笑,党员笑,干部也笑。只他自己不笑。那天他
  本不想参加这种会,他原指定两名工人作为第二车间的代表。临到开会,他们推
  三拒四说什么也不肯扮演代表的角色了。
  一个说:“整屁党啊,帮着党整了几次啦。整出点起色了么? 还不是越整,
  党的形象在群众中越灰不溜秋的? ”
  另一个说:“就是! 趁早甭走这过场,拉鸡巴倒吧! 往后这种角色,抬举别
  人好啦。我们不想入党,也犯不着在整党运动中显积极! ”
  连续三年的红旗车间,没有个群众代表乐意参加整党座谈会,当然有损红旗
  车间的荣誉。没奈何,他只得自己挺身而出。他一向自称“党外布尔什维克”,
  非党群众也习惯了如此看待他,以车间主任的身份充当车间代表,似乎也合情顺
  理。
  会开得是相当之沉闷。党员不发言,群众代表们也不发言。
  2
  尤其那些都有点以权谋私损公肥己的把柄攥在群众手中的党员干部,一个个
  摆出预备挨整的惴惴然如坐针毡的模样。而作为代表不得不参加这种会的群众,
  则根本不想面对面地揭他们的底儿。
  倒不是怕。一九八六年,群众什么话不敢说? 是不屑于。一九八六年,被称
  作群众的最普通的中国人,似乎对什么事儿都不屑于了,评职称涨工资分房子之
  类的事儿例外。
  用群众的话说:“犯得着么? ”
  “犯得着么? ”也成了姚守义的座右铭。许多看不惯听了引起某种冲动的事
  儿,克制着性情冷静地问问自己——犯得着犯不着? 也就都不大犯得着了。这是
  一种修炼。一九八六年,聪明点的中国人,都挺自觉地朝此涅槃境界修炼着。人
  厂的头两年,他很不安分。供销科科长将十几立方米的一等木料以边角料的处理
  价格卖给某县县长,他提意见。可报复他的不是供销科长,供销科长“犯不着”
  报复他。是群众。群众心里有数,不久便会从那个县运来一卡车精米,每个
  职工都能不花钱分上三五十斤。至于供销科长分多少? 厂里的其他头头脑脑分多
  少? 群众不计较。当官的有份儿,群众也有份儿,就叫为群众谋福利。群众学乖
  了,学得实际了。
  不像前几年那么古板那么教条了。反对这种事儿,也许很有斗争性,但究竟
  能图着个啥呢? 吊毛灰也图不着。冒犯了当官的,杜绝了群众的一次便宜,非但
  “犯不着”,简直“何苦来”嘛! 当官的恼恨你,可能还讲个姿态讲个涵养,不
  显山不显水的,群众恼恨起一个人来,足以使一个人陷入灭顶之灾。
  结果是他受到了一次警告:几乎全厂的人串通一气儿似的,见了他都佯佯不
  睬,以看一个“鸡奸犯”差不多的那种眼光乜斜他,三天内没一个人跟他说句话。
  以后他才领悟到,那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温和的警告。
  他三个晚上没睡好觉,彻夜反省。骂自己:活该! 姚守义你他妈的以为你是
  谁? 再有这种事儿你提意见你是全厂人的孙子! 他不是个傻瓜。一次小小的温和
  的警告,也使他学乖。北大荒返城知青那种愤世嫉俗敢于直言的勇气,他是从此
  鼓不起来了。
  连严晓东那种当年揭竿而起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大游行的发起者组织者,
  如今也常常在现实面前三六眼观英雄气短了,何况他姚守义哉?
  半袋子精米扛回家,老父亲老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
  母亲一把把抓起来细看,说:“这米真好,这米真好。这是地道的‘赛珍珠
  ’,瞧着生的就想吃。”
  父亲欣慰地瞅着他,教诲道:“我在厂里干了一辈子,没分过什么。看来厂
  里现时是搞活了。哪个单位都讲搞活,不搞活还行? 不搞活工人们肯正经干? 你
  要不惜力气,对得起这厂。争取当上个锯工,那是技术工种! ”
  他苦笑着嘿嘿然而已。
  母亲就用那精米做了顿米饭。的确好米,一粒粒闪耀着乳白色的光亮。他吃
  了两大碗,觉得从未吃过那么香的米饭。
  学乖了,反而感到在厂里做人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难。只要不惜力气,闲事
  莫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