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节
作者:
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5104
“你! 你……”共和国的老公民,退了休的老工人,八十年代的社会主义的
自由市场领域内的“服装大王”或曰走运小贩的老父杀,瞪看儿子跺了下脚说不
出话来。
“你们爷儿俩干什么? ”老伴离开花房般的阳台予以干涉了。
“你的好儿子! ”当父亲的又抬起手臂,指着油画愤愤然道,“他说那上面
画的是簸箕! 我眼还没瞎! 你看那是不是簸箕! ”
当母亲的这时才发现那幅油画。她认为自己理所当然地应该站在老伴的立场,
语气便不是调解的而是教诲的:“儿啊,从前咱家穷,可是个正经家庭。如今咱
家依赖着你,富了。富了更得是个正经家庭:挂那么个女人画,家里来个客,坐
沙发上,客瞅着她,她瞅着客,情形好么? 算怎么一档子事儿? 你还欺你爸年老
眼花……”
“簸箕! 你咋不说那是把笤帚? ……”当父亲的痛心疾首。忧国忧党之情,
转化为忧子之虑了。儿子从哪时起变得这等不正经了呢? 钱,钱! 是一个钱字将
儿子引导坏了啊! 唉唉! 谁能说不是呢?
“是叫波琪儿嘛! 伟大的女奴波琪儿! 画上这么写的……”当儿子的悻悻地
嘟哝。
“女奴不就是丫环么? 丫环还有伟大的? 杨排风一根烧火棍闯天门阵,说书
的也不过说她比男人勇猛,戏文里也没敢唱她半句伟大呀。我看那画的是个外国
女子。只有外国男人才把丫环宠到这地步,还夸个丫环伟大! 你如今要是专喜欢
看……美人画什么的,挂幅演电影的,再不挂崔莺莺,挂林黛玉,都行。不强似
挂这么一幅下流脏眼的画? ……”当母亲的论古道今,循循善诱。
当儿子的火了,顶撞母亲:“妈你懂什么? 瞎喳喳! 这是世界名画! ”
世界名画——母亲确是不懂。缄口无言了。
父亲又忍不住梗着脖子吼起来:“有我和你妈活着,家里就不许挂世界名画
! 簸箕笤帚都不许挂! ”‘
“八百元高价买的,就是为的挂在墙上看! ”
“八百元?!……八……百……元?!……”父亲两手颤抖,身体左右旋转,目
光四处睃巡,看样子想摔什么砸什么发泄。
新居没件破旧东西可供一摔或一砸,连茶几上的烟灰缸都那么美观。卧头牛,
牛背上盘腿坐着个吹笛子的牧童,玉石的,晶晶莹莹。父亲跨将过去,抓在手中,
高高举起,看出价钱也便宜不了,轻轻地又放下。
父亲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这地方是他花钱买的,是他的家。
在他家,咱俩说话能算话么? 跟我走。看来还得回去住! ……“
母亲被父亲扯着,身不由己,脚下移动,目光哀求地望他。
他呆呆地站立着,紧闭着嘴,不肯说一句妥协的话。他许多方面都变了,却
仍是倔强的。
父母离去了,撇下他孤零零地在新居。他从这间屋转到那间屋,在席梦思床
上四仰八叉地躺一会儿,在阳台上朝下面的街道望了一会儿,打开电视机看了几
分钟,从冰箱里拿出瓶汽水喝了两口,听了一盘录音带。邓丽君在国内早已落红
了。李谷一销声匿迹了。苏小明和朱明瑛据说是都到国外深造去了。眼下在这座
城市最流行的是薛什么和张什么。这两位是何许人? 他不知道。也听腻了他们唱
的“请到我身边”和“告诉我”,听第三遍的时候就腻歪透了。他不想到他们身
边,他们也根本不会高兴他出现在他们身边。如果他们高兴,那他得拎着一个皮
包,皮包内装满了钞票,并且一开口就声明诚心诚意地将皮包奉送给他们。他这
么想。他更没什么可告诉他们的。尽管他们哼哼叽叽的没完没了地唱告诉我告诉
我告诉我……仿佛没人告诉他们点什么他们就不能活了似的。然而他得买他们的
录音带。为自己,更主要的是为那些熟悉他或想与他结交的人。他已然成为这些
人经常的谈资。他得保证他们谈论起他的时候都觉得挺自豪,他明白自己不过就
是一个走运的“倒爷”。他不在乎别人实事求是地看待他,但那些人在乎。
很在乎。他们需要他的钱,更需要他是个值得他们结交值得他们称兄道弟值
得他们经常谈论的“人物”,而非一般的一个走运的“倒爷”。他们因需要他的
钱而更需要他是一个“人物”。花一个“人物”的钱和花一个“倒爷”的钱对他
们是大不相同。
比如他请他们吃饭( 他得经常想到这一点) ,他们会对他们的朋友说:“今
天严晓东请了我! ”
“哪个严晓东? ”
“怎么,你不认识? 就是晚报上介绍过的那个‘服装大王’啊! ……”
“噢……”
这一声“噢”中,得流露出敬意。
他们要的就是听到这一声“噢”时那种引以为荣的感觉。
归根到底,他是为了自己真正成为一个“人物”而非一个走运的“倒爷‘’
做着种种的努力。或日”拼搏“。这对于他太不容易了,太吃力了……
他又在海绵沙发上架着二郎腿坐了一会儿,望着“波琪儿”出神。
他并不觉得维纳斯有多么多么美。“波琪儿”算不算世界名画他根本不清楚。
伟大的女奴——他和母亲一样百思不得其解。这幅油画,也并非出自名家之手。
作这幅画的,不过是话剧团的一位四十来岁的美工。他要求人家给他画一幅世界
名画,人家就给他画了这幅“波琪儿”。既然人家画了,他就没理由怀疑“波琪
儿”不是世界名画。人家要五百,他多给了三百。即使不是世界名画,冲八百元
这个价儿,也算世界名画了。客厅挂一幅八百元的油画,在这座艺术传统并不久
长的城市,不是个“人物”,也算个“人物”了。
3
人家见他大方,后来又主动给他画了两幅“抽象派”的。一幅是——白画布
正中有一个黑点。他看不出所以然,“欣赏”了半天,还是看不出所以然,只好
发问:“画的什么? ”
“象征上帝的独一无二和上帝爱心的始终如一。”
“那幅呢? ”
那幅白画布正中有两个半重叠的黑点。
“是结合的象征。是最初被逐到尘世中来的亚当和夏娃。是创世纪的赤裸男
人和女人。”
“想多少钱卖给我? ”
“一回生,二回熟。上帝要你二百五,亚当和夏娃要你两个二百五。”
多一个黑点,多一个二百五。尽管都是神圣的点,尽管人家视他为财神爷,
那也索价太高了啊!
可是据说对方被认为是很有天才的人。他当时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某时
候某些人之被捧为天才,就正如某种虫子被称为百足一样,并非因为这种虫子果
真有一百只脚,而是因为大多数人只能用眼睛数到十几。
他毫不考虑地回答:“算了吧,我讨厌黑点,喜欢红点! ”
三十六岁的他,只有初一文化的他,至今并未能对艺术培养起怎样雅的趣味,
没那份儿闲情逸致。有空儿他爱看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他从武侠小说里感
受英雄主义——当然不是所谓革命的。《倚天屠龙记》、《侠女恩仇记》、《射
雕英雄传》、《雪山飞狐传》……见到就买。可是他得将书架上摆满一列列托尔
斯泰、雨果、巴尔扎克、罗曼·罗兰、斯汤达等等文学大师的小说,有的还是精
装本。也是见到就买。他更得将什么《第三次浪潮》、《爱与死的痛苦》、《论
存在主义》、弗洛伊德的系列书籍摆放在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以便某一天某一
报社的某一记者又来采访他时,可以有根据地介绍他目前在看哪些书。而金庸和
梁羽生是要被压在褥子底下的。几位热心的哥儿们正在促成报社对他进行一次
“全方位的”、“开放式的”采访,他不能辜负了他们。他们的热心是为他,归
根到底还是为他们自己。
他差不多有三年没进过电影院门,却常常在晚上八九点以后去光顾某些半公
开的一时说非法被查封一时又说合法被允许的放映录像的场所。为的是寻求到一
点儿消遣,一点儿刺激。那些场所尽是些肮脏的地方。有些在潮湿的地下室。光
顾那些地方的多半是小贩、青工、开口闭口互称“哥儿们”和“姐儿们”的社会
的一群。他们的欣赏趣味超脱不了三个字:黄、惊、打。他们是一个松散的联盟,
一个层次,一个社会圈子。
社会圈子形形色色。分高档的、中档的、低档的。仔细考察,许多人都是生
活在不同的社会圈子里。脱离了形形色色的圈子,许多人便没法儿存在。他也是
属于不依赖于一个圈子便没法儿存在的人。一个人的“独立自主”在今天,在中
国,得有资格,得有条件。他还没那资格,也没那条件。钱并不能使一个人在今
天在中国“独立自主”。何况他不是百万富翁,肯定这辈子也不会是;肯定这辈
子也没条件没资格“独立自主”;肯定这辈子到死都得依赖于某一个圈子。想到
这一点他便觉得悲哀。
高档圈子他向往。也钻进去过。高档圈子里他无论如何也获得不到丝毫敬意。
钱帮不上他的忙。他豪爽地挥霍钞票,仍感到自己比别人卑下,仍被别人视为丑
角。不用谁暗示他,他自动退缩出来了。他明白了,他从骨头里就不可能属于这
种圈子。这种圈子是极度文明的,连不要脸都是文明的。
低档的圈子里又有着太暴露的无耻、荒唐、堕落、疯狂。在这种圈子里他只
要慷慨,倒是能颇受尊重。但他自己又无论如何也不习惯不适应这种圈子的乌烟
瘴气。在这种圈子里,贪婪就是贪婪,丑恶就是丑恶,凶狠就是凶狠,不要脸就
是不要脸。开诚布公地不要脸,襟怀坦白地不要脸,直截了当直言不讳地不要脸,
不给文明留半点面子。
“大哥哎,你也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啦,三十五六啦! ”
酒后,那个绰号叫“秦川次郎”的小子,打了一串响亮的饱嗝,一本正经地
对他说。
是在谁家? 他已记不得了。好像就是“秦川次郎”家,又好像不是。“秦川
次郎”是结了婚的人,那一天他并没见到“弟妹”,而且“秦川次郎”家也不会
住在郊区。
他喝醉了。没醉到瘫软如泥的地步也差不多了。“秦川次郎”
好酒量。能陪他喝到这份儿上的人他服。
录音机开着。“秦川次郎”的“外甥女”,一个二十来岁的俊模俊样的姑娘,
在迪斯科音乐中扭着丰满的腰肢,扭得好看。那一天聚在一起的没外人,就他们
三个。“秦川次郎”将那姑娘介绍给他时说:“我外甥女。你叫她小婉吧! ”
他当然不相信她是“秦川次郎”的“外甥女”。
“小舅,你别问人家不该问的! 严大哥还用得着你操这份儿心么? 说不定有
多少女人排队候选呢! ……”
小婉醉眼乜斜地瞧着他。一张嫩脸白中透粉,粉中透红,嘴角挂着天真无邪
的笑意。
他说:“我喝多了……”想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却不能够。仿佛她那款款
扭动的身体对他的眼睛产生巨大的磁力。
“没事儿,在这儿随便,你想怎么就怎么。到床上躺会儿吧! ”
“秦川次郎”说着,将他从沙发上扶起,架到了床边。
小婉停止扭动,爬上床帮着“小舅”,安置他平躺在床。
“小舅”吩咐“外甥女”:“你去煮咖啡。”
她便像只猫似的蹦下床,进入厨房煮咖啡去了。
“大哥,你觉得我这外甥女怎么样? ……”“秦川次郎”坐在床边,盯着他
的眼睛。
“好……”他感到头沉重得像石头。
“秦川次郎”笑了。秦川是那冒牌日侨的姓名。这个炎黄子孙巴不得自己真
是日本种。
后来“秦川次郎”就离开了房间。
后来小婉就走入了房间,一手端着带把的瓷茶杯,一手捏着钢精勺,轻轻地
坐在她“小舅”坐过的地方,缓缓搅动着咖啡,那双涂过眼圈的眼睛,一眨不眨
地瞅着他。
后来她就用钢精勺一勺一勺喂他喝光了那杯咖啡。
后来她就开始脱衣服,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瞅着他。
“你小舅……”
“他才不是我小舅呢,王八蛋走了! ”
“门……”
“插了! ”
那一天之前,间接的这方面很局限的生活经验告诉他,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在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面前一件件脱光自己的衣服,倘不是非常之圣洁的事情,
必然是非常之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