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节
作者:
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7 字数:5246
她昂然地走出了主任办公室……
已经两点过五分了。
她站在商业局职工俱乐部门口,等待他快半个小时了。她有种预感,认为他
肯定不会为了和她一块儿参加一次舞会而请半天假。但她仍怀着微渺的希望注视
着从远处急急忙忙向这里走来的每一个男人。好几次她将别人错认是他,要迎上
去。
他果真不来,我就绝不再活到明天! 让他的良心永受谴责吧! 她这样想看。
当她断定他不会来了的时候,她一步步从台阶上踏下,茫然地走了。
这场舞会与我无关了! 她继续想。让记者部主任把我恨得咬牙切齿吧! 让报
社几天后为我吴茵举行追悼会吧! 家里此刻无人。煤气是新换的。不留遗言。我
对这个世界无话可说。让人们去怀疑我是自杀吧! 但他们不会寻找到什么根据…
…
“吴茵,我来了! ”
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从我那里到这里太远,乘车也不方便……”
他有点气喘吁吁,脸上淌着汗水。他摘下单帽一边擦汗一边歉意地说:“你
没生我的气吧? 你肯定等得不耐烦了吧? 你瞧,我在班上也没衣服可换,就穿着
这身脏工作服来了……”
刹那间她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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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生气了? ”他不安地问。
“你救了我一命。”她凝视着他,低声说。
“我知道我欠你的永远也偿还不清,今天就是一路上冒着枪林弹雨我也会来
的! ”他垂下头,摆弄着手中的单帽。
听了他的话她真想放声大哭!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她觉得他什么都不欠她的
了。
他抬起头,又想对她说什么。
“什么都别说了! ”她拉起他的一只手,转身向俱乐部跑去。
入门后,她才掏出手绢擦去脸上的泪痕,用请求的目光望着他,凄然一笑,
语气庄重地说:“我要你挽着我的手臂。”
他看了看自己满是油污的袖子,有些犹豫。
“我要你挽着我的手臂! ”她又说了一遍,同时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臂。
他不再犹豫,挽着她手臂,同她双双步入舞场。
那个身为副局长兼工会主席的雄海狗般的男人正双手交叉放在突鼓的肚子上,
站在立式麦克风前发表演说:“我们每一个身为领导干部的人,都要切实关心这
个社会问题,都要为切实解决这个社会问题多做有益的事情! 我个人所起到的,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带头……”他一眼望见了他们,愣了几秒钟。
许多人的目光也投注到她和王志松身上。
某些经常出现在各种舞会上并与她跳过舞的男人,一入场后就在寻找她了,
互相询问她为什么没来,并且都因失去了一次与她跳舞的机会而暗觉扫兴。她也
常出现在各种舞会上。她跳得相当好,舞姿高雅,优美,轻盈。她爱跳舞。只有
在跳舞的时候她才会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可悲命运,才感受到美和魅力带给一个年
轻女人的欢欣。
舞场布置得极其堂皇。五颜六色的彩灯忽明忽暗,闪耀得令人心旌摇动。拉
花悬垂,红光紫辉变幻莫测。喷洒过了香水,馥香四溢。四周的茶座上,摆着烟、
糖果、汽水、可乐……男的个个衣冠楚楚,女的个个穿着时髦,或浓妆艳抹,或
轻描淡施。
她只向全场扫视了一遍,立刻就看出,十之七八都是本市的官宦子女,真正
希望获得社交机会的普通大龄男女青年今天没有人场券。
王志松生平第一次出现在这种场合。他不禁有些自惭形秽,显得十分局促。
他那身满是油污的工作服,使他比一个身着戏装的人还惹人注意。他头发蓬乱,
脸上汗迹可见。
他本能地想放开她的手臂,但她握住了他的手,用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得到
的声音说:“今天我只跟你一个人跳舞,把你的帽子揣兜里! ”
他一边将帽子往兜里揣,一边说:“我在电话中告诉你了,我从来也没跳过
舞。”投射到他身上的各种各样的目光,使他大为窘迫,
“我也在电话中告诉你了,我教你! ”
“舞会开始! ”那个做“丈夫”的男人以这句话结束了他的演说。
于是音乐骤起。从省市歌舞团请来的十几名乐队队员,一律身着银灰色西装,
演奏得分外卖力。因为他们兜里都预先揣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酬金。
要场面,要气氛,要形式,要影响,她知道得很清楚,这些就是她那在别人
眼中有“能力”的“丈夫”主持每一件事情的“风格”。只要不是花他自己的钱,
他绝不吝啬。
一对对舞伴翩翩起舞。
“别紧张,要放松,随意跟着我的舞步! ”她鼓励他,带着他旋入了舞场中
央。
他开始显得很笨拙,步子混乱,多次踩疼了她的脚,每一次她都对他说:
“别在意! ”多次撞在别人身上,每一次她都替他向被撞的人微笑着道歉。
“你好像在搂着一只刺猬跳。”
“我怕弄脏了你的衣服。”
“我的衣服早就被你的工作服弄脏了! ”
他这才发现,她那件质料高级的乳白色西服上,已经处处油污了。
她主动地紧偎着他的身体。
当年的冰球队长不是笨蛋,跳舞也不比冰球场上激烈的比赛需要更灵敏的反
应。一会儿他就跳得自如了,舞步从容了,舞姿潇洒了。他开始带着她旋转了。
既然她快活,他不在乎弄脏她的衣服了。从中学时代到如今,十一年再加上三年
——十四年了! 他从她眼睛里看得出来,她对他的爱还是那么痴情那么深! 他们
眼睛望着眼睛,他心里感动极了。
我要比这舞场上的每一个男人都跳得好! 他想。他一这么想,别人在他眼中
就不存在了,仿佛这舞场上只有他和她! 他们像一对仙鹤飘逸欲飞!
他们更加成为许多人注意的特别的一对舞伴了。连那些在跳着的一对对一双
双的舞伴,也都失礼地忽略了对方。男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他们盼望着音乐
赶快停止,下一场成为她的舞伴。
女性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她们想不明白她那么有风度有魅力的女人,为什
么将一个穿着脏工作服的野小子带入舞场,而且和他跳得如醉如痴?
她的“丈夫”独坐一隅,一边吸烟,一边毫无表情地“欣赏”着他们。
一曲终了,她轻轻牵着他的一只手走向一张茶座。他们坐下后,她发现了
“丈夫”那暗探般的目光,她不理睬那雄海狗的监视。
“你抽烟吗? ”
“不。”
“吃块糖吧? ”
“行。”
他将手伸向糖盘去拿糖,她抓住了他那只手,说:“我替你挑一块! ”另一
只手在糖盘中拨了几下,拿起了一块糖。
“酒心巧克力! ”她这才放开了他那只手,替他剥开糖纸,将糖用糖纸托着
塞向他口中。
在这样的场合,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公开对他表示的亲昵,把他弄得难为情
极了。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当众这么做,对她是一种满足,一种幸福。
他张口从她手中含住了那块酒心巧克力。
“爱吃这种糖么? ”
“第一次吃。”
她看了看糖纸,说:“茅台型的,品出来了? ”
“我没喝过茅台酒。”
“今天下午你是属于我的! 音乐一起,你就要陪我跳! ”
她双眸中闪耀着异彩。
他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舞会的主持者,狠狠将半截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他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
么,但他们那种亲呢的样子,已使他感到自己在公众眼中成了小丑。
一个油头油脑的小伙子走到他们跟前,故作温文尔雅地对她鞠了一躬,用装
出来的彬彬有礼的腔调说:“下一轮我能有幸成为您的舞伴吗? ”
她的眼睛仍凝视着他的脸,根本不想看一眼说话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干干脆
脆地回答:“我没有换舞伴的习惯。今天我只跟这位跳。”
自以为风流倜傥的小伙子尴尬地走开了。
十四年了! 她眼睛凝视着他,心里在想:第一次我和他之间真正存在着亲爱
!
音乐又响起来了。
他不再因自己一身肮脏的工作服而感到羞耻了。他恢复了男子汉的精神。别
人怎样看我,他妈的与我何干? 他想。让他们看看我王志松是如何跳的吧! 虽然
我刚刚学会,但我要比每一个男人都跳得好! 为了今天下午让她高兴! 让她快乐
!
舞曲的节奏比第一轮欢快! 他虽然不知道那些被请来的乐队队员喝了一通汽
水或可乐之后,更加卖力演奏的是“华尔兹”,但那音乐使他不由自主地兴奋了。
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音乐之中变成了一匹骏马,一只雄鹰,一股旋风! 而她则轻得
如同一根白色的羽毛,几乎被他旋得飘了起来!
这里的许多人,其实是在为那些坐在茶座上的欣赏者们而跳的。他则是为了
她一个人而跳的! 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 他对她怀着深深的感动,深深的
忏悔,和强烈的激情报答的愿望,一心一意地跳着,跳着,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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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有人比他跳得更潇洒更自由?
二曲终了。他发现实际上乐队等于只为他们两个人进行演奏。和他们同时跳
起来的一对对一双双舞伴,在他们忘情欢舞时先后退离,或坐着或站在四周观看
着他们。他跳的并非华尔兹。
他只是伴随着音乐激狂放任地跳着而已。她也只是在他那种忘乎一切的情绪
的感染之下,如鸟如云不拘舞步地飞荡飘旋而已。许多自以为是的人却在窃窃私
议,一会儿断定他们跳的是墨西哥舞,一会儿断定他们跳的是吉卜赛舞。他们跳
得究竟怎样,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愿知道。他们是在“信天游”,他们欢
快,他们那个时刻都升人了无忧无虑的境界,他们都觉得这种欢快是对方给予自
己的,他们心中都深深地感激着对方,他们是那么满足于内心的感激和欢快交织
着的这一时刻!
某些认识她也认识她“丈夫”的人,都不免在心中暗想,今天可能将发生什
么大煞风景的事情。因为被冷落在一边的“丈夫”,脸上的表情和周围的欢乐气
氛反差太大了。他脸上仿佛带着锡纸面具。
她是跳得有些累了。她没有想到他会跳得如此激情奔放! 她微微喘息着,两
颊绯红,偎靠着他旁若无人地走向一个茶座。她看到了主编、主任和报社里的几
位同事,就坐在那一排茶座,都在望着她。主编神色冷峻,主任嘴角浮现着意味
深奥的微笑,几位同事大惑不解,表情都有点匪夷所思。
他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想认识,谁也不看。挽扶着她一边向茶座走去,一边
高傲地想:人们,你们吃惊吧! 我王志松就要从这个舞场开始征服我的命运也征
服城市! 北大荒返城知青是绝不甘被城市所压迫的!
他挽扶着她落座后,开了一瓶可乐,自己喝了一半,将剩下的半瓶递给了她。
这在他并无任何特殊的心意。
但那个坐在他们对面的“丈夫”,将还有着几支烟的烟盒握扁了。
她喝光了他递给她的半瓶可乐。
小于走到了他们跟前,大声说:“吴姐,你简直成了今天的舞后了! 你们跳
得真是够……野的啊! ”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座位上拿起挎包,取出照相机朝小于一递:“会照吧
? 替我俩照几张相! ”
小于接过照相机,大声地说:“傻瓜‘呀,白玩! 黑白卷还是彩卷? ”
“彩卷。”
“照几张? ”
“照完为止! ”
她掏出手绢擦汗。看了他一眼,又替他擦汗。
他的脸又红了,他也看出了她今天的兴奋和快乐之中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
方。
照相机的闪光灯一闪,小于抢下了她替他擦汗的镜头。
整个舞厅不寻常地寂静着。
“那个女的是谁呀? ”
“晚报的记者吴茵嘛! 本市的记者明星! ”
“那个男的呢? 她丈夫? ”
“不认识。喏。她丈夫在那儿坐着呢! ”
“那丈夫够有涵养的啊! ”
“妻子是个漂亮女人嘛,丈夫不学得有点涵养怎么办? 上帝一向是这么安排
的! ”
“不过也太放荡不羁了吧? ”
“现代女性,引导妇女新潮流嘛! ”
两个靠肩而立的中年男子,远远地望着他们低声评论。
小于捧着照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