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节
作者:
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7 字数:5273
改造,那封信当然也如泥牛人海,有去无回! ……”老歌唱家又朗声大笑了。他
指指团长办公室里的沙发,对刘大文说:“坐嘛! 我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要跟
你谈的,不过三言两语而已。第一,从今天起,不,从现在起,你就是省歌舞团
的歌唱演员了! 也不是一般的歌唱演员,是主要歌唱演员,是台柱子。听明白了
? ”
刘大文听明白了。因为听明白了,才觉得“明白”中混合着太多的不“明白”。
半小时前,他还是一个返城待业知青。此时此刻他真可谓“摇身一变”,成了省
歌舞团的“台柱子”! “明白”得近乎荒谬。不“明白”得不想“明白”过来。
这情形好比一个男子苦恋着一个对其冷若冰霜的女人,而当这男子的心绝望到和
那女人一样冷若冰霜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对他说:“我整
… 个儿的心都在爱着你,非你不嫁,听明白了? ”然后就张开双臂拥抱他,然后
就含情脉脉地长吻他……
老歌唱家见他似明白非明白,郑重地说:“你别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 我不
是爱开这种玩笑的人。一切手续都由我安排人来办,你不必分心。我放你五天假,
五天后,你找我报到,开始参加排练。你要练好三到五首歌,排练时间只有半个
月了,半个月后,随团进京,为庆祝‘五一’劳动节向首都人民汇报演出,听明
白了? ”
“听明白了。”
“我怎么瞧你好像什么都没听明白? ”
“听明白了。”
“重复一遍。”老歌唱家越看刘大文那种样子,越觉得有严肃认真的必要。
“从今天起,不,从现在起,我就是本团的歌唱演员了。还是主要歌唱演员,
还是台柱子。我不应该以为您在跟我开玩笑,您不是爱开这种玩笑的人。一切手
续,都由您安排人来办,我不必分心。
您放我五天假。五天后,我找您报到,开始参加排练。我要练好三到五首歌。
排练时间只有半个月了,半个月后,随团进京,为庆祝‘五一’劳动节向首都人
民汇报演出……“
老歌唱家盯着刘大文的脸瞅了半天,迷惑地问:“你怎么了? ”
“我怎么了? ”刘大文也迷惑地反问。
“你的记忆力简直使我吃惊! ”
“这使您对我的印象不佳了么? ”
“那倒不是! 但是为什么……”老歌唱家不知为什么自己会说出“为什么”
三个字。这场谈话中根本不存在任何应提出质询的“为什么”。面前这个即将成
为省歌舞团台柱子的返城待业知青,忽然使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他没能
“但是”下去,却补充道:“对了,你来找我报到的时候,要带给我一份身体健
康证明。”他认为补充这一点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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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带给您一份身体健康证明。”
“你的头脑没得过什么病吧? 比如精神方面,没受过什么打击或刺激吧? ”
“这方面的健康证明,我可以开出十张来,报到的时候带给您。”
“噢,不必,不必十张,一张足矣。你还有什么想要对我提出的问题吗? ”
“有人对我说城市不需要歌唱家。”
“什么人? 什么人说这种话? ”
“我们街道的待业知青办公室负责人。”
“你把他当成一个聋子就是了。”
“我返城之后不久,到这里来过一次,某位好像也是个头头的人对我说,一
座城市有一位真正的歌唱家就不算少了。我要唱一首歌给他听,他说他没工夫听
……”
“我会调查出他是谁,并且当面告诉他,他的话是屁话。他肯定有工夫听。”
“如果我今天没有勇气在青年宫剧场外……与您分庭抗礼呢? ”
“那……可能将是你的遗憾。”
“如果您今天没听到我的歌声呢? ”
“那……可能还是你的遗憾。”
“如果您今天虽然听到了我的歌声,却根本不屑于见识一下我这个无礼的小
人物是谁,或者虽然见识了我,却当众挖苦我讽刺我呢? ”
“那……那可就实在太遗憾了! 是你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是省歌舞团的
遗憾。”
老歌唱家挽着刘大文的手臂踱出了办公室,一边往饭厅走一边说:“至于健
康证明,那就免了吧! ”
他抽出手臂说:“我不能在这儿吃! ”
“为什么? ”
“我想早点回到家里把我的幸运告诉她。”
“谁? ”
“我妻子! ”
“是这样,理解,我很理解。你稍等一下! ”老歌唱家转身离去。
一会儿回来了,重新挽着他的手臂,将他送出大楼。
楼前停着那辆刘大文坐过的小汽车。
老歌唱家替他打开了车门……
一千个吻! 当然应该是一千个吻! 我的“小女孩”我的至亲至爱的最好的
“好小女孩”,我的命也是你的命! 我们的命早已连在一起成为一个命了! 让我
们感激别人的同时,也感激我们的命吧! 他那只习惯于插在衣兜里的右手,又仿
佛轻轻握住了什么温柔的纤秀的小东西……
他真想叫司机停住车,跳下车往“家”跑。他觉得小汽车的速度还没他跑得
快。
在离“家”三条街的横马路上,车被红灯拦住了。
“我下车! ”他钻出车,撩开长腿往家跑!
他一直跑进院子,跑到“家”门前,见“家”门大敞大开,“家”里一片凌
乱,他的“小女孩”不在他们的“小匣子”里。
他想她准是在妹妹妹夫的屋里哄两个孩子玩呢! 不过太不应该将“家”门大
敞大开:虽然他们的“小匣子‘’里没什么会丢失的东西,但温暖却是宝贵的。
他关上“家”门,返身疾步走到父母和妹妹妹夫住的屋里,一脚门内,一脚
门外,便兴冲冲地叫了一声:“小眉! ”
妹妹妹夫住的外屋没人。
父亲母亲住的里屋也没人。
他有点奇怪了。走出屋,在院里高叫:“小眉! 小眉! ……”
她一向是不带着孩子们到邻居家串门的呀! 父亲母亲又到哪儿去了呢?
一位邻居大婶闻声从自家走出来,见是他,急切地说:“大文呀大文,你可
闯了祸啦! 你那小爱人她煤气中毒了呀! 俩孩子都在我家,你赶快去医院吧! 可
能是静安医院! ”
“煤气中毒? ”他一时对这四个字没有反应过来。
“天哪! 别犯傻了! 还问什么劲呀! ”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那女人所看不见的,他插在衣兜里的右手一下子握紧了…
…
在静安医院抢救室外,他看到他的老父亲和老母亲抱头痛哭。
“妈,爸,小眉她在哪儿? 在哪儿? ……”他不要她一千个吻了,他要马上
看到她怎么样了,他要向她低头认罪:不该在头一天晚上骗她服下三片安眠药,
不该往炉子里加煤,不该将她封闭在他们的“小匣子”里,应该早就想到敲打烟
筒……
老母亲泪如洗面,望着他,捶胸顿足地说:“我的儿呀儿呀,是你……你把
她……害死了呀! ……”
“不! 她在哪儿? 在哪儿?!……”他要往抢救室里冲。
一个护士从抢救室出来,用背靠住抢救室的门,阻挡他冲进去,司空见惯地
说:“你们别在这儿哭了好不好? 你们已经影响里边做手术了! 人死如灯灭,哭
有什么用? 她已送到停尸房去了……”
他身体摇晃了一下,像棵被从根部锯断的树似的倒下去了……
两天之后,在火葬场,十几个返城知青几乎占领了整个候化室。他们有男有
女,是来向袁眉的遗体告别的。他们一个个如同守护神围在她的遗体四周,从中
午至下午,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都在默默地瞧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十几个死
者越过她的编号被输入了地狱之门。
她仰躺在窄长的轮床上,雪白的布单从颏下罩至脚下。她的脸经过了一番淡
妆,显得更加秀丽婉雅了。她似乎并没死,似乎仍在睡着。
刘大文站立在她的轮床边,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她那张美丽的脸。他握着她
的手,也没有一刻放开过。她那只象牙雕成般的娟秀的小手,仿佛已被他的手握
“活”了;不那么凉了,也不那么僵硬了。
又有一个死者越过她的编号被放到了输送带上,一个面容青黄枯槁的老太婆。
短小的想必也是干瘪的身躯,被花团锦簇的绸缎被子严密地包裹着。将她放到输
送带上的分明是她的两个儿子,他们那样子也分明是在不得已而尽着人之子的最
后义务。
输送带是用节节钢辊组成的。它的中间部位闪闪发光,那是“物体”与金属
磨擦的结果。而它的两侧,钢辊与钢辊的焊接处,呈现看肮脏机床所常见的一层
污渍。
输送带运转了。老太婆的遗体像一件“流水线”上的产品,缓缓地被输往最
后一道“工序”。
除了刘大文的目光依然凝视在妻那张显得愈加美丽的脸上,其他返城知青们
都又一次默默地看着这一机械作业的过程。包裹着孝太婆身躯的缎被,在“地狱
之窗‘’卡住了一下,然而输送带并没有停止运转,那缎被和它所包裹的身躯,
卡得卷了起来,如同弹棉机上的棉花由于机械故障堆积成了棉球。可能是操纵机
械者发现这一小小”故障“后及时按了某一个按钮,”地狱之窗‘,迅速抬起,
那花团锦簇的“棉球”一下子滚落在托尸板上,他们听到了一声闷响。
托尸板——这钢的大手,凭着一根机械的神经,一“感觉”到托住了什么,
转眼就将那花团似锦的“东西”连同自己塞到焚尸炉膛里去
当那阵火焰渐渐熄落之后,有一个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对这些返城知青说:
“我们……下班了……”
他们谁也不回答什么,也不动。
那个工作人员,向另外两个工作人员使眼色,他们便走过来欲从轮床上抬起
袁眉的身体。
三只有力的手同时将他们狠狠推开了。
他们愣愣地望着这些返城知青们。
一个悲哀的声音低低地说:“嫂夫人,让我们像当年那样……
每个人……都……亲你一下吧……“
说话者首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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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返城知青们,一个个两眼含着满眶悲泪,依次在那张无比美丽的脸上轻
轻吻了一下。
几双手轻轻地轻轻地将她从轮床上抬起,轻轻地轻轻地将她放到了输送带上。
输送带又运转起来了。刘大文还握着妻的那只手不放,他跟随着妻的身体,
移动在输送带一侧。
她的面容进入了“地狱之窗”。
刘大文握住她的那只手不放。
输送带运转着。
她的身体一半在“窗口”内,一半在“窗口”外,微微地颤抖起来,就好像
她知道外婆的死那一天夜里在他怀中哭时那样颤抖着。
“嫂夫人! ……”
“嫂夫人……”
“嫂夫人……”
返城知青们一个个失声恸哭。
刘大文不忍视妻的身体的那种颤抖,他心疼她,放开了她的手……
返城知青们立刻都扑向输送带,用他们的双手拼命朝后扳住输送带的节节钢
辊……
输送带运转着,扭伤了他们许多人的手指……
一声微小的人体低落的响声……
输送带停止了运转……
姑娘们几乎同时伏在输送带的钢辊上……
几个小伙子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在钢辊上……
哭声一片……
火……
“地狱之门”的火……
“金嗓子”美丽的“小女孩”顷刻变成了碳化物……
那一天夜里,“金嗓子”独自一个人睡在他们——不,他的温暖而黑暗的
“小匣子”里。
炉盖开着,外面的烟筒被一团破麻袋片堵塞着。他服了安眠药,怀中搂着妻
的骨灰盒……
他在昏晕状态中听到了两个女儿的哭嚷声:
“妈妈! 妈妈来……”
“我要跟妈妈睡……”
“我也要跟妈妈睡……”
他听着,听着,听着……
两行眼泪从他那闭着的双眼中渐渐溢了出来。
“我要跟妈妈睡……”
“我也要跟妈妈睡……”
他从昏晕状态中挣扎了起来,跌下“床”,爬到“小匣子”门口,推开了门
……
五天后,一个穿着破旧得很不体面的兵团战士棉衣的人,怀中抱着一个美丽
的小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