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节
作者:
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7 字数:5130
不及待地欲走过去取而代之。
本考场主持人,严肃地向他们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接着以一位大哲学家的
口吻说:“阿基米德的杠杆是不朽的。我们失去的是一个坚固的支点! 我们需要
的也是一个坚固的支点。谁在我们备感沉沦和失落的时候与我们争夺,谁就不明
白‘人道’这两个字的内涵。”他站立在讲台上那种具有无上权力的威仪,他那
种布道者的语调,与他身上那件破旧不堪的“兵团服”效果很难统一,倒可以说
相映成趣。因为他是在代表着“兵团服”们发表庄重的“宣言”,故而他们却不
觉得可笑。他们用一阵长时间的肃静帮助他加强“宣言”的庄重效果。
在这一阵长时间的肃静中,“小字辈”们一个个识趣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违心地悄然地纷纷退离这个考场。他们大多数并未理解他的“宣言”,也不是被
他那种布道者的语调所打动,产生了什么恻隐之心。恰恰相反,他们不过是被他
似乎具有着的无上权力:被众多“兵团服”们造成的长久而令他们颇为不安的肃
静所压迫,所威逼,才极不情愿地放弃了他们自己今天的权利。
“兵团服”们用掌声欢送。与其说是感激的表示,毋宁说是揶揄。
站在走廊里,没有座位的那些“兵团服”们,认为应该积极主动地将这个教
室的考场主持人关于“人道”的高尚理论宣传到所有的教室去,大大加以“实践”。
于是他们满怀“实践”的热情,立刻分散开来,拥进一楼、二楼、三楼的各个教
室。于是走廊里的人的成分发生了变化,最后全是非“兵团服”了。.
这时,一辆小面包车驶进了一中校园,真正的主考者们姗姗来迟。校园外围
观的人们已经散去。真正的主考者们见校园内空空荡荡杳无一人,不免都有几分
奇怪。他们一个个一边看手表一边快步往教学楼里走。
他们刚刚进入教学楼,开考的预备铃响了。他们的出现,使那些被从各个教
室驱逐出来的“小字辈”如获得救星。“小字辈”们包围住他们,向他们大诉委
屈。有的甚至哭泣起来。
真正的主考者们面面相觑,半信半疑。他们立刻分头赴往自己应该主持的考
场。他们一个个面容愠怒,神色庄严。因为他们是真正的主持者。他们每一位身
后跟随着几个或十几个预备“杀回马枪”的“小字辈”。
一位表情凛凛可畏的真正的考场主持者,大步疾行地走到了他所负担的那个
教室门外。由于他的表情是那么凛凛可畏,跟随在他身后的“小字辈”们也便一
个个精神抖擞,变得似乎都勇敢起来。
这不是刚才有人发表“宣言”的那个教室,但与那个教室里的情形没什么区
别。两扇门大敞大开,一个“兵团服”坐在讲桌的一角吸烟,窗台上也坐着几个,
好几张课椅男女相间挤坐着三个人。
他跨入教室后,大声说道:“岂有此理! ”
教室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坐在讲桌一角的那个“兵团服”,看了他一眼,说:“您来啦? ”口气好像
早已期待着他了。说完“您来啦”,屁股并未离开讲桌,照旧吸烟,直至半截烟
吸得快烧手指了,才有点舍不得地将粉笔盒当了烟缸。然后从容不迫地踱下讲台,
面对面地站在离他仅一步远的地方,开口慢吞吞地说道:“生活中岂有此理的事
原本不少哇,叫您有点不愉快了是不是? ”
真正的考场主持者感到当众受了大侮大辱,气得只张了一下嘴却说不出话来。
“您带来的是什么? ”那个“兵团服”斜眼瞧着夹在他腋下的大公文袋:
“一定是考卷哕? 很好,很好,您真是雪里送炭! ”说着,就从他腋下抽过去公
文袋,大模大样地撕开了,取出一份考卷看起来,一边自言自语:“考题还不少
呢,不过印得可太不清楚了! ”
真正的考场主持者口中终于挤出了一句抗议的话:“你,你怎么敢夺取我的
权力! ”
“别激动,别激动,您别那么激动! ”夺权者将取出的考卷又装进了公文袋,
然后将公文袋夹在自己的腋下,盯着被夺权者的脸恭敬地说:“本人愿为您代劳。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您带来了考卷,您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看您现在还是到
市场上去给家里买点菜去吧! ”
真正的考场主持者脸色顿紫。他与夺权者怒目相视了片刻,一转身跨出了教
室。那些站立在教室门口对重新获得参加考试的权力满怀希望的“小字辈”,只
好一个个又失望地追随他离去。他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到何处去,他不过是盲目地
怒气冲冲地在走廊里来回“散步”而已,“小字辈”们也就盲目地在走廊里来回
追随。
这个教室里的全体“兵团服”们,开始对他们那个公然采取了夺权行动的伙
伴不满了,他们纷纷大声质问:
“喂,你小子这是干什么?!”
“谁给你这种权力了? ”
“你想把这场考试搅黄是不是? ”
“把那个人请回来! ”
“对! 请回来! 请回来! 你小子要向人家乖乖承认错误! ”
那个夺权者并不尴尬。他镇定地站立在讲台上,冷静地注视着大家,默默听
着那些质问。突然,他一拳头狠狠擂在讲台上,大吼道:“你们他妈的乱嚷嚷什
么! ”
一石落地,鸦雀无声。
他又大吼道:“我们全他妈的被捉弄了你们知不知道?!”
他的伙伴们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他们疑惑地望着他。
他又沉默了片刻之后,大声说:“我,原是一师二团十三连副连长,共产党
员,我的名字叫姜波。现在我以我的人格和一个共产党员的名义,向你们披露这
场考试的真相。你们一定都知道,这场考试只录取一百五十人。但你们却一定都
不知道,一百五十人的名单早已内定了! 无论他们的成绩如何! 而你们,包括我
自己,都成了被愚弄的陪考者,无论按成绩我们应不应该被录取! ……”
一片哗然! 一片诅咒之声。一片怒骂之声。一教室狂暴了的狮子。连那些看
去温文娴雅的女“兵团服”,也一个个义愤填膺,拍案而起了。
没有一个人怀疑他的话。在这种时候,在发生了刚才那“夺权”的一幕之后,
他们根本不会再去怀疑他们的一个伙伴。他的表情和他那番光明磊落,简单明白
的话,取得了他们的彻底信任。
他对这一点分明也非常自信。他举起了一只手,教室里顷刻又归复了肃静。
他说:“为了维护对我们并不公平的机会,和我们今天每一个人都同样怀抱
着的极其微小的希望,由我和另外九个人,你们的十个返城待业知青伙伴,预先
组成了一个录取工作监督委员会。它将与招考单位协商,保证确立一条分数面前
人人平等的原则。如果你们承认它,并支持它,请你们举起自己的手! ”
几十只手臂同时举了起来。
他满意地望着大家,从讲桌上拿起公文袋,走下讲台,开始发考卷……
此时此刻,每一个教室里,都有一名录取工作监督委员会的义务成员,发表
过了类似的、简短演说。但是,演说的结果竟那么不同,是监督委员会义务成员
们始料不及的。
有姚守义在座的那个教室里,诅咒、怒骂和义愤简直要掀起了屋顶,根本没
法平息。
他始终呆坐着。既不诅咒,也不怒骂,甚至连点义愤也不表示出来。
他虽然身在考场,却心不在焉。
他的心被人家拐走了,带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就是被那个曾和他一块儿穿
过无数串糖葫芦的、成了年轻母亲的返城待业知青带走的。
昨天晚上,她到他家里来向他的母亲告别。母亲不在家,买豆腐去了,弟弟
看电影去了,父亲陪着妹妹一家三口看冰灯去了。
她一手拎着旅行包,一手领着孩子。
她神情有些凄楚地对他说:“孩子从今天晚上起就少不了给你们家添麻烦了
! ”说着,松开孩子的手,将孩子推到了他跟前:“叫叔叔,噢,不对,叫大大
! ”
那孩子便仰起小脸,用一种小动物般的乞怜的目光望着他,叫了一声“大大”。
他说:“你这么忍心撇下孩子就走了? ”
她低头看了孩子一眼,回答:“我儿子明白我的难处。”
“马上就要走? ”
她点了一下头:“火车票都买好了,师傅在火车站等我。我们先到北安去,
北安有个做皮鞋的小工厂,师傅的一个亲戚在那小工厂里当个小领导,也许会雇
下师傅教手艺。”
他感到对她有些依依不舍起来。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希望能再跟她一块儿穿许
多许多糖葫芦,她却一直没有来过。今天总算又见到她了,她却马上要走了,而
且可能要离开这座城市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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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她今后四处流浪的生活而忧郁。他心里有一个愿望不知如何表达,这愿
望从那天晚上他和她一块儿穿糖葫芦就产生了。这愿望多少带有点浪漫色彩,要
实现却得付出一些必要的时间和精力。
没有时间和精力的付出,浪漫色彩必将大大减少。可是我们的二十八岁的返
城待业知青,偏偏在绝不应该幻想到任何浪漫事情方面去的阶段,那么无可奈何
地产生了追求浪漫的愿望。
这个愿望便是——他非常非常的想要对她表示亲昵。
可是她却马上就要撇在他家里一个孩子,拎着旅行包离开这座城市闯荡去了
!
一个小伙子对一个年轻女人产生的想要浪漫浪漫的愿望,不像一个孩子产生
的想吃一根冰棍的愿望那么容易丢开或者转移。
这个愿望本身与爱情并无牵连,它还远远达不到那么高的档次,更没有使他
想到怎样搂着她睡觉等等等等那么具体。因为他还并没有充分的精力和充足的时
间一门心思全想在她身上。
他仅只是想要对她表示亲昵,表示他怪同情她的,挺喜欢她的,还愿意再和
她围着一大盆上好的、鲜红鲜红的山楂,对面而坐,穿许多许多许多许多糖葫芦,
在这种能使他体验某种接近艺术工作的情趣中,时不时地,似乎不经意地用他的
手碰一下她的手。不过如此! 一个平庸的其实也谈不上有什么浪漫色彩的想象有
限的愿望而已。
他妈的就连这么一个愿望也眼瞅着如烟似云了。
他又憋气又说不出有多么烦恼!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无比遗憾地瞧着她那张挺招人喜欢的娃
娃脸。
“是么? 现在告诉你也不晚。我叫曲秀娟。歌曲的曲,秀丽的秀,女口月组
成的那个娟字。别人告诉我,女人的小嘴像月牙,名字中有这个娟字才恰如其分。”
他不禁地去注意她的嘴。
她在苦涩地微笑着。他觉得她的小嘴真是有几分像弯弯的月牙似的。
“我有几句重要的话想对你说。”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那你快说。”她看了一眼手表。
“不能当孩子的面说。”
“那我们到屋里去说。”
她便放下旅行包,跟在他身后走入了里屋。
“你看,”他从枕头底下翻出了几册中学生课本让她看:“我明天要去参加
本市的‘教师培训班’的考试。”
“这话有什么不能当孩子的面说? ”她又看了一眼手表,问:“有把握考取
吗? ”
“我? 没问题。手拿把掐。两年后,我就是一位中学教师了! ”
“我为你高兴。”
“将来你的孩子上中学了,就考我当教师的那所中学! 我要当他的班主任,
一定好好教他,一定培养他考上一所重点大学! ”
连他自己都被自己的信口开河搞得昏头涨脑了。
她当然也难免有些涨脑昏头。
她垂下眼睛,颇为感动地说:“但愿能有那么一天吧,到了那一天你让我给
你跪下磕头我都肯。”
她是相信他说的话的。他把考试说得那么轻松,还能考不上么? 她觉得儿子
的将来有了指望和依靠。她不禁地走到里外屋的门口看起儿子来。
儿子仍老老实实地站在外屋,一步也没有挪动。
她转身望着他,他在她眼中被一环善良的高尚的光圈所照耀。
她用一种由衷的微笑告诉他——你是个好人。
他完全理解了她的目光。
“我该走了! ”她说,就往外屋迈脚。
“别……”他不能自持地抓住了她的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