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7      字数:5132
  孩子究竟是不是她的呢? 如果是,她肯定希望和她的孩子生活在一起。‘
  他不由自主地张口问:“你爱……”他将未出口的话咽下去了。
  她缓缓抬起头,用不解的表情问:什么?
  “你爱吃饺子吗? ”
  她点了一下头。
  “我们一块儿吃。”
  她摇了一下头。
  “为什么不一块儿吃? ”
  “我是特意为你包的,不是为我们两个人包的。”
  “你不吃我也不吃。”
  她低下了头去,说:“等你走了我再吃。”
  她连和我在一起吃饭都不肯了! 他难过地想。她仍爱那个人,并不爱我,也
  许从来都没爱过我。我这个白痴! 他又不禁地想到,就连以前他拥抱她,吻她,
  向她表达自己最温存的爱心时,她的神情也是忧郁的,她的目光也是忧郁的,她
  的微笑也是忧郁的,她的一切情感回报都是忧郁的! 也许在那样的时刻,占据她
  心的也还是那个人! 而他竞以为要么她天生是个忧郁的姑娘,要么是后来命运彻
  底将她改变成一个忧郁的姑娘了! 郭立强你这个白痴! 你多么可悲!
  她说:“你趁热吃吧! 可能要考一上午呢,不吃饱,会影响你考试的。”却
  并没有抬头。
  “我不饿,我走了。”他站了起来。
  “那怎么行! ”她也立刻站了起来,几乎是在用恳求的目光望着他。
  “吃不下去。”他说。是真话。即便山珍海味摆在桌子上,他此刻也吃不下
  去。
  “这……我没想到你并不爱吃饺子……你坐下等着,我立刻去给你擀点面条,
  或者给你抻点片汤? ……”她那样子好像做了一件对他很抱歉的事情。
  “不必。”他说着穿衣服。
  “可时间太早啊! ”她拽住他的衣服。
  他轻轻推开她,穿好衣服后才说:“我走着去,清醒清醒头脑。”
  他拿起帽子的时候,又说:“你都带到班上去吧。干活注意安全,你没有必
  要和那些男人们比力气。”
  她却说:“我真的没想到你并不爱吃饺子,我……”她那样子都快急哭了。
  “我很爱吃饺子,不过现在什么我也吃不下去。”她那目光使他深为感动,
  他在心里对她说:“天地作证,我爱你! ”
  她站到门口,充满委屈地望着他,不让他走。
  他只好放下帽子,重新在桌前坐下,慢慢拿起筷子,为她吃了几个饺子。
  她这才默默地从门口闪开身子。
  2
  他从她身旁走到了外屋,转身看了她一眼。他真希望她无论从法律上还是从
  道义上都是他的妻子啊! 他真希望她这时扑向他,依偎在他胸前,喃喃地对他说
  一句:“去吧,别辜负了我! ”
  她也在望着他,却什么都不说。
  他怀着极其怅然的心情离开了家……
  考场并不在师范学院,而在第一中学。它是本市的重点中学,附设高中。今
  天是星期日,所以它的教室才肯借给早已超过了中学生和高中生年龄的另一代人
  作考场。他们迈入它的大门时,无一不产生迈人命运之门的心情。他们之中,有
  些人和郭立强一样,十几年前曾是它的学生,如果这十几年内的历史正常,他们
  早已从某些高等学府毕业了。一中的升学率,在全省是名列前茅的。他们这些返
  城待业知青的心情尤为复杂,恰似浪子归家,无颜面祖。
  郭立强还没有来到一中,走在它那条街道上时,便发现自己来得并不算早了。
  虽然离报考表上印明的开考时间还有五十多分钟,但他已从人行道上匆匆来往的
  行人中发现了不少返城知青向一中走去。他一眼就能从他们的衣着看出他们是不
  是返城知青。
  他们身上至少还保留一件“兵团战士”的标志:破旧的、颜色非黄非绿、样
  式非军非民的棉大衣,或者同样“不落俗套”的棉袄,羊剪绒厚厚的棉帽子或者
  笨重的大头鞋——这些组合成为当年比插队知青荣耀得多的“兵团服”。他们还
  来不及将自己重新改变成为城市青年。即便他们从头到脚去掉了“兵团战士”的
  标志,他相信他也还是能够从他们的气质上辨别出他们来。他们具有一种特殊的
  气质,这种气质尤其在“兵团男士”的身上更突出。那是一种像军人比军人散荡,
  像学生比学生粗野,像流浪汉比流浪汉强横无羁,像山里居民比山里居民目空一
  切,像行帮比行帮文明讲理,像当年的“红卫兵”比“红卫兵”深沉冷静的气质。
  那是时代落在他们身上的短期内抖落不掉的一层结晶体。那是“时代原子病”在
  他们身上留下的“后遗症”。它的“临床特征”是——蔑视任何政治方面的权威、
  爆发式的愤怒、哈姆莱特型的忧郁、唐·吉诃德的挑战精神和牛虻的尖刻、毕巧
  林的玩世不恭。它从他们身上大大削弱的是保尔·柯察金的热烈和激情。虽然这
  种“鸡尾酒”般的气质在他自己身上平常表现得并不显著。但一旦他和他们聚合
  在一起的时候,就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强烈的冲动促使他,使他不能够不和他们变
  成一样的人,仿佛他们聚集起来豪饮了同一种酒。
  当他走到一中校门外的时候,从铁栅围墙看到,校园里已有七八百人了。
  他在校门外站了一会。他望着校牌,心里默默地说:“母校,郭立强回来了
  ! ”他曾连续三年夺得初中数、理、化三科竞赛前三名。
  母校应该对郭立强这个名字有印象,他认为自己不无资格这样想。
  这是一条穿过闹市区的街道。一中马路对面的几幢灰色老旧楼房,商店不多,
  住户不少。众多的返城知青还不到八点就聚集在一中校园里,使那些住户的男女
  老少产生了种种猜测和推断。他们纷纷走出家门,站在一幢幢楼前,隔着马路向
  一中观望。临近开考时间只有半个多小时了,还在各条街道上向一中走来的返城
  知青加快了脚步,有的甚至跑了起来。几条附近的街道上都有显眼的“兵团服”
  们在向这一条街道汇聚而来。这反常的情形引起了行人的关注和好奇。许多走着
  的或骑自行车的人,甚至改变了方向,尾随他们来到一中,要瞧个究竟。不一会
  儿,校园里的“兵团服”由七八百增加到了一千多。校园外尾随而来或经过时站
  住的观望者,堵塞了人行道。他们互相询问,这些返城知青聚集在这里想干什么
  ? 集会? 请愿? 游行示威? 将采取什么过激行动? 曾留意过晚报上那条“招生启
  事”的人告诉他们——返城知青不过是要在这里参加一次考试。他们却仍不相信,
  他们仿佛从空气中嗅到了一种辣味,他们认为今天这里肯定将发生比一场考试具
  有更大新闻性的事件。
  在校园里那一千多人中,有的有报考表,有的无报考表,不过是怀着更渺茫
  的侥幸心理而来。不能参加考试,能接近考场,感受一种考试的心理,对他们也
  是一种变相的满足。还只有为数不多的人了解到了这场考试的幕后背景。他们都
  认为他们今天对大家的命运具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感。他们早已在一起商讨过改变
  这场考试性质的策略,一种正义感使他们一个个面容严峻。
  有将近一百个人聚集在校园的一角。他们年龄都很小,有的十七八,有的刚
  刚二十多,他们是待业青年,是城市每年照例都要从高考中淘汰下来的待业青年,
  他们本能地聚集在一起,离那一千人远远的,他们似乎有点怕“兵团服”们,他
  们已感觉到了,今天不像是他们能够交好运的日子。
  忽然,从教学楼里走出了一个人,站在楼前台阶上,举起一只手臂大声喊:
  “各教室已经打开了,大家可以进入教室了! ”
  他的喊声一落,一千多人便潮水一般向教学楼里拥去,顷刻将他吞没了。
  那一百多“小字辈”,也纷纷跑来,随潮而入。
  楼前台阶渐渐清净了,刚才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的那个人,又像大潮过后的一
  块礁石似的出现了。
  他望着仍犹豫不决地站在操场上的几百人,用手遥遥一指,喊道:“你们还
  站在那里干什么? ”
  “没有报考表也允许参加考试吗? ”那几百人中的一个也喊着反问。
  站在楼前台阶上的那个人以拥有无上权力的庄严声音回答:“凡是想要参加
  这场考试的人,都有资格考试! ”
  于是那几百人也喜出望外地跑进了教学楼。
  那个给予他们这一次机会的人是谁? 又是谁赋予他这种权力? 他的这种权力
  生效吗? 没有一个人想这个问题。没有一个人提出这个问题。也没有一个人对他
  说一句感激的话。
  当楼前台阶上只剩下他自己时,他扫视着空荡荡的校园,确信再没有一个人
  还留在教学楼外了,才转身走入。
  在一个教室里。有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站在一张课桌旁,对坐在靠外边的
  座位上的一个“兵团服”讷讷地说:“这是我的座位。”
  那个“兵团服”是姚守义。
  他冷冷地说:“凭什么你认为这座位是你的? ”
  “你瞧,我的报考表上印着这个教室这排这个号的座位。”
  姚守义将一只手慢腾腾地伸进一边衣兜,也想出示自己的报考表。他的手却
  伸进兜里再没有抽出来,他的衣兜里什么也没有。
  他匆匆忙忙地离家,连报考表都没带。他知道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再将另一只
  手伸进另一边衣兜。因为衣服破了,另一边的衣兜已经是形式上的存在了,被他
  粗针大线地缝在棉袄上了。
  “你倒是把座位让给我呀! ”那面嫩齿稚,正处在变嗓音时期的小青年有些
  急了。
  “让给你? 十几年前这个座位就是我的。那时候你大概还没背上书包呢! 你
  叫这课桌一声,看它答应你么? ”其实他一天也没在一中读过书,纯粹耍无赖。
  这时,有一个“兵团服”走入教室里,迈上讲台,大声说:“安静! 大家都
  请安静! ”他看了那个小青年一眼,问:“你有没有座位? ”
  “有……”
  “有你为什么不坐下?!”
  “这个座位……就是我的,他不肯让给我……”
  那个“兵团服”从讲台上大步跨了下来,走到小青年跟前,从他手中拿过报
  考表看了一眼,说:“不错,这个座位是你的。”
  姚守义抬头盯着他,问:“是他的又怎么样? 你把我赶出考场? ”
  他用一只手在姚守义肩上拍了一下,以一种公正的语调说:“完全没那个意
  思,不过我们应该承认事实。”接着,又对那小青年说:“这个矛盾不难解决,
  你服从我是唯一的办法。”随后便轻轻推着那小青年离开了那个座位,一直将小
  青年推出教室门外。
  他自己则站在教室内,对那懵懵懂懂的小青年说:“回家去吧,你以后还有
  各种各样的机会参加各种各样的考试,一代人要对另一代人发扬风格。现在正是
  我们需要你们发扬风格的时候。”
  他的这番话说得正正经经。
  教室里响起一阵笑声。
  那被推到了教室外的小青年敢怒而不敢言,忿忿地嘟哝了一句什么,不得不
  走掉了。
  一个“兵团服”观看完这一幕后,从走廊进到教室那里,对个不知是谁授权
  他主持考场的“兵团服”说:“本人完全拥护你的话,并且要实践之。”说罢,
  扫视了教室一遍,目光落在了另外一个“小字辈”考生身上。对方紧张地将脊背
  靠在座椅上,还用一只手抓住了课桌角。
  “实践者”照直走过去,走到那个“小字辈”身旁,叉开两腿站定,拍拍他
  的肩,大声说:“向刚才那个榜样学习学习吧? ”
  对方不说话,不动。
  “这么一点风格都没有,把他赶出去! ”
  “别赶他,要靠他自觉。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嘛! ”
  “小弟弟,听话,否则大哥哥大姐姐们会不高兴的。”
  周围七言八语。
  3
  那个企图“顽抗到底”的“小字辈”终于在威胁和哄劝声中坐不住了,他猛
  地站起来,悻悻地瞪着周围的“兵团服”们,也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教室。
  前后两幕,都被聚在教室门口的“兵团服”们“欣赏”到了。于是又有几个
  争先恐后地拥入了教室。他们的目光在教室里交叉寻找着目标,一经确定,便迫
  不及待地欲走过去取而代之。
  本考场主持人,严肃地向他们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接着以一位大哲学家的
  口吻说:“阿基米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