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7      字数:5176
  曲。是的,她那时所渴望所要求的,不是去爱,而是被爱,仅仅是被爱。也许由
  于他有恩于她,也许由于他是那种不肯过多流露温情的男人,也许还由于其它许
  多她所弄不明白的原因,使她内心里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了她对他的感
  情。这种感情仿佛被篱笆围住的羊儿,仿佛永远只能在一个极有限的范围内活动。
  但是此刻,她内心里忽然萌发了一种微微的波动。她极想抱住他的头,亲吻
  他的头发,亲吻他的脖子,亲吻他的手。女性的心从被爱的摇篮中觉醒了,恰恰
  当她不再被爱的时候觉醒了。她一旦觉醒她便不再满足仅仅被爱。她忽然觉得自
  己是那么需要去爱。那么需要强烈地爱一个男人。这种冲动萌发得那么突然! 使
  她的心理毫无准备,那道无形的屏障一下子便被突破。咄咄逼人的仿佛从四面包
  围着她的孤独,压迫得她的心灵无依无傍。它带着一股深厚的柔情一股猛烈的激
  情一种急切的全部给予的愿望,要主动地报答地偿还地不顾一切地贴紧跟前这个
  男人的心! 它使她整个人像马上就要燃烧起来一样!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抚摸他的头发,他的脖子,他的手。
  这时,闹钟的铃突然急促地响了。
  他猛地抬起头,有些惊异地瞧着她。
  她立刻下意识地缩回了那只手,慌乱地放在胸前,接着放在桌子上,随后藏
  在衣角下,并用另一只手隔着衣服紧紧握住了那只偷了东西似的手。
  她嗫嚅地说:“我……见你睡着了……还夹着烟,就……替你把烟掐了……”
  她感到自己的脸像靠近了烧红的火炉,被烤得灼热起来。
  他不再瞧着她,止住闹钟铃,合上课本,站起身来。
  她悄悄退回床前,又如先前一样坐下去,同时垂下头。
  他转过身时,问:“你为什么不同意我去找他? 难道我们的关系……可以这
  样长久维持吗? ”
  她不回答。
  他又说:“我等待着你回答呢! ”
  “不……”她依旧{ 氐垂看头。
  “为什么不? 更痛苦的不是我,也不是他,而是……你自己……”
  “你不必去找他,让我自己去找他吧! ”她缓缓抬起头,用一种恳求恩准的
  目光望着他。
  “我担心他会伤害你。”
  “他不会的。”
  “那你明天就该去找他。”
  “明天,我……做不到……”她又垂下了头。
  他注视了她一会儿,不再说什么,大步走到外屋去了。
  她顿时又感到那种咄咄逼人的孤独从四面向她包围过来。仿佛别人看不到的
  冰凉的水,渐渐没及她的双腿,没及她的胸,就要使她陷于灭顶之灾,她感到窒
  息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来,走到桌前,在他刚刚坐过的
  那把椅子上坐了下去。
  桌上摆着一面小圆镜。她瞧着镜子,慢慢从头上摘下了那顶旧的单军帽。
  苍白而憔悴的脸,稀少得可怜的头发,一个伪装得又草率又拙劣的病尼姑的
  形象。
  她目光呆滞地瞪着“她”。
  命运,命运,你把我变成了这么丑的样子,我也绝不向你屈服! 王志松,王
  志松,总有一天,我会具有勇气去找你,当面对你说,我无过! ……
  她心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轻轻拿起小闹钟,将上铃弦的旋钮拧了下来,揣
  进兜里。思忖片刻,又站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打开了小风窗,从窗口扔到外面去
  了。
  外屋,兄弟俩在说话,她注意倾听着。
  “哥,从明天起,你别去上班了。”
  “那怎么行! 临时工,三天不上班就除名。”
  “要不我替你去干? 我跟厂里说说,领导会同意的。”
  “你的腿不好,怎么能干得了那么重的活! ”
  “再有几天你就要参加考试了呀! ”
  “不行! ”
  “哥,你一定要听我的! 你一定要争取考第一。这不是全国高考,捣鬼的名
  堂多了! 考第二第三,别人把你顶替下来,你也没处讲理去! ……”
  “别说了,快睡觉吧! ”
  她走到外屋去,对他说:“你应该听立伟的话,明天开始,让我顶替你去上
  班吧! ”
  “你? ……”他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坚决地说:“不行! ……”
  她比他更加坚决地说:“如果你不同意,明天我就离开你的家! ”
  “去找他? 你早该如此! ”
  “不去找他,去流浪! 去讨饭! ”
  这时,外面传来宣传车的广播声:
  “全市公民请注意,全市公民请注意,市公安局颁布特殊治安令,从明日起,
  晚十点以后,行人必须随身携带工作证件。对可疑者,公安人员有权进行盘查或
  者拘留……”
  广播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各街道委员会,各派出所,要对返城待业知识青年实行认真严肃的注册登
  记,各影院,剧院,广场及其它公共场所,严禁返城待业知识青年以任何理由举
  行任何形式的聚会……”
  郭立伟从吊铺上探下头对哥哥说:“昨天中午有三个返城待业知青,拎着一
  个手提包闯进了市劳动局局长办公室,把手提包朝局长的办公桌上一放,从里面
  取出一个炸药包,逼着局长亲自给他们开介绍信介绍工作,否则他们就要点炸药
  包……”
  “结果呢? ……”郭立强低声问。
  “局长给他们开了介绍信。他们得意洋洋地离开劳动局,在马路上被公安人
  员铐上手铐逮捕了……炸药包是假的……”
  啪哒!
  三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是风将里屋的小风窗关上了……
  8
  肉体所承受不了的,心灵能够支撑着;心灵所承受不了的,肉体却无法分担。
  这种时候,沉重的劳动,对人意味着变相的解脱。
  两种负荷加于一人,人就分不清哪一种负荷属于肉体方面的,哪一种负荷属
  于心灵方面的。这是文明的现代人拯救自己的古老而原始的方式,人类至今还想
  不出比这种方式良好却又比这种方式更有效的另一方式。
  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压在徐淑芳背上,她那虚弱的身体没走出几步就被压倒
  了,幸而没被压伤。她爬起来,去抱那木箱,抱不动。几双脚在木箱四周站住了
  :穿翻毛皮鞋的,穿大头鞋的,穿棉胶鞋的。
  她因为自己被压倒了而感到无比羞耻,没有勇气抬起头来。
  一只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感到了那只手的宽大和分量。
  她执拗地又抱那木箱。它像有一个底座深埋在地下,纹丝不动。
  那只手抓住她的腕子,毫不费力地将她拉起来,轻轻扯到了一旁。
  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怜悯地瞧着她,摇了摇头。
  “帮我放到背上吧……”她苦苦地请求。在北大荒,她曾扛着一百五十斤重
  的装满麦种的麻袋上过四级跳板啊! 力气,生活曾给予她几乎等同男子的力气。
  如今生活又把这样的力气从她身上收回去了。就像一个大人捉弄一个孩子,在孩
  子被骗下深坑后,却将梯子从坑中撤走了。生命所给予人的一切都是有限量的。
  人在孩提时代就失去了的,可能一辈子都失去了。人在青春年华付出太多的,以
  后在这方面就贫乏了。如果她早已懂得这个生命的哲学,她当年就不会被一种近
  乎自我摧残的劳动热情所促使而不惜以耗损血肉之躯去获得表扬了,可她当年不
  懂。“徐淑芳劳动积极肯干。”一句这样的口头表扬,会使她甘心情愿在某种最
  沉重的劳动中活活累死。生命总是在人不懂的时候收回它给予人的宝贵的一切。
  那高大魁梧的男人弯下腰,用一只手抓住捆绑在木箱上的麻绳,拎起便走,
  像拎一只空木箱。
  另外三个男人,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她。
  她呆呆望着那个拎走木箱的男人的背影,一动也不动。更准确说,是想动而
  不能动。羞耻感像一根无形的钉子,从她头顶穿下,将她牢牢地钉在那个地方了。
  那一时刻,她是多么自卑,因为自己是一个女人而自卑。如果可能,她愿求助于
  某种神明或巫术,将她立刻由一个女人变成一个男人。哪怕变成世界上最丑的男
  人,她也感激不尽。只要能使她变成一个有力气的男人就行! 力气,力气,她宁
  愿用一个女人内心的全部柔情和在别的女人们看来是最美好的一切一切,换取能
  扛起四十八公斤重量的力气。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从仓库里走出,迎着她一直大步走过来,走到她跟前
  才站住,低声说:“我瞧不起他! ”
  “谁? ……”她机械地问。
  “你丈夫! 我绝不会让自己的老婆顶替自己来干这种活! 如果我有老婆的话
  ! ”
  “不许你侮辱他! ”她本能地维护“丈夫”的人格,大声说:“是我非要来,
  他才不得不同意,过几天他要参加考试,他得复习好多功课……”
  “所以我才瞧不起他! 他自私透顶! 他不配作一个丈夫! 你回去告诉他,虽
  然我跟他交情不错,可我从今天起开始瞧不起他! ”
  他满腔怒火地说罢,撇下她在那儿,一转身就走。
  她怔了片刻,赶紧追随在他身后,边走边说:“其实我能干……”
  他站住,转过身,看了她一会儿,吼道:“你能干个屁! ”吼罢,又大步朝
  前走。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男人扛着木箱从她身旁走过。他们扛着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走起路来
  轻轻松松的。一个个还故意在她面前显出力大无穷的样子,一边走,一边你撞我
  一下,我踢你一脚,像耍坛子的杂技演员一样,将木箱从左肩移到右肩,从右肩
  移到左肩,尽情炫耀男人们的力气。其中一个,扛着木箱一边从她身旁扭扭搭搭
  地走过,一边学着她的语调说了一句:“其实我能干……”
  另一个立刻接了一句:“你能干个屁! ”
  于是他们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她由羞耻而愤怒了。她跑着追上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在他前边倒退着走,
  同时盯着他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你再敢侮辱我和……我丈夫一句,我就跟你
  拼了! ”
  他又吃惊地站住了。她转身朝货车跑去。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守在一节货车车厢门两侧。
  她跑过去后,一句话也不说,在他们面前将自己的后背弯成了一个平面。
  半天她也没感到有重量压在背上。
  她缓缓直起了腰,见他们各自靠着一侧车门框,都将两臂交抱胸前,居高临
  下望着她皮笑肉不笑。几个男人站在她四周,一个个的神态,像期待着她耍什么
  把戏。
  在她身旁,一把铁锹靠着车皮。
  她突然抓起那把铁锹,抡过头顶朝站在货车上的一个男人砍去! 那男人急忙
  一闪,锹头擦着他的肩膀,当地一声砍在包着铁皮的车门框上,进出几颗火星。
  锹头断了,掉在地上。那男人朝车门框瞥了一眼,上面留下了一道几乎被砍透的
  痕迹。
  她双手仍紧握锹把,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以一种打算拼命的目光瞪着车上的
  两个男人。
  他们对视一眼,同时默默去搬一个木箱。
  她第二次在一些男人的观看之下,弯平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后背。
  车上的两个男人,存心将木箱搬起得很高,企图报复地重重地压在她背上,
  将她压趴在几个男人面前。幸亏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这时走来并看出了他们的企
  图,当木箱还没有压在她背上之前,伸出一只手用力在箱底托了一下。否则,她
  是一定会被压趴在地的。
  和她如今的体重差不多相等的重量,仿佛一块由千斤锤锻成的铸铁,压在她
  的后背上了。这一次,她竟挺住了。她反臂用双手扳住木箱两角,腰弯得更低了,
  她的身体被压得像一把曲尺。她觉得,木箱中装的不是机床的笨重部件,而是铅
  水,从她的后背上,浇注到了她的两腿中,并且立刻凝固了,使她的两腿不能朝
  前移动半寸。
  足足有两分钟的时间,她背负着那木箱,一动不动。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不安地说:“实在不行就快甩下吧,别逞强。”
  她觉得一股股血液涌到脸上,凝聚在脸上,停止了流动。她一阵头晕目眩。
  水泥地面倾斜了。
  货车开走了。
  她在心中对自己叫喊:“徐淑芳,徐淑芳,你不能被压倒,你朝前走啊你!
  ……”
  她的两腿却还是迈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