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7      字数:5319
  “可以在你的房间里抽烟么? ”他问,那口吻就好像问一个卖菜的——“让
  挑么? ”
  她转过身,见他仍站着,反问:“你为什么不坐? 虽然我是主人,你是客人,
  但你是老师,我是学生啊! ”她的语调中流露着明显的嘲弄。多半是自嘲,也在
  嘲弄他。由于他的到来,使她和母亲之问的可能是一场非常严峻的冲突没有发生。
  为此她想对他说几句感激的话,又想说几句使他大扫其兴的话。她认为严肃的冲
  突不应避免!
  他不动声色地回答:“你让老师坐在地板上么? ”
  她的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摆在床边,睡觉时放衣服。椅背上还搭着她换下
  来的一件衬衣。除了那把椅子,再没有为客人预备的坐物。母亲曾说过,要给她
  的房间里添置一套沙发,嫌家具店里的沙发样式不好看,没买,决定雇人做。
  她脸红了,走到椅子跟前,扯下衬衣塞到枕头底下,搬起椅子,放在离他一
  米远的地方。
  他将椅子搬到门旁,正襟危坐,像个严肃的守门人。
  “你可以抽烟,还可以往地板上弹烟灰。”她坐在床上,以研究的目光注视
  他。
  “不胜感激。”他掏出烟,从容不迫地抽了起来,还将手绢铺在双膝上,往
  手绢上弹烟灰。
  她站起身,说:“我给你去取个烟灰缸。”
  “多此一举。”他说,“我的烟灰,我要带走。”
  这句话无论怎么品味,都不够友善。
  “是我母亲……迫使你来的么? ”
  “没有人能够迫使我做不情愿的事情。”他的话中隐含着一种傲慢无礼。
  “那么,是情愿的哕? ”
  “是。”
  “我使你大扫其兴了吧? ”
  “什么意思? ”
  “市长的女儿并不如花似玉,而且早已失去了妙龄芳华。”
  她怀疑他的“情愿”,是有某种不可告人的企图为动机的。母亲和他串通一
  气,以帮她复习功课为借口,实则是在导演他“凤求凰”也说不定。可他又为什
  么显得那么高傲呢? 是演技? 还是性格? 她冷笑着,暗想:活该扫你一大兴。
  他对她的话无动于衷,用平静的语调反问:“一元一次方程的几种解法,你
  还记得不? ”
  “忘了。”
  “因式分解呢7 ”
  “忘了。”
  “最大公约数和最小公倍数的求法呢? ”
  “忘了。”
  他耸了一下肩膀,依然用那种平静的语调说:“我来之前,想的是市长女儿
  起码还应该记得初一的课程,却并没有想到市长女儿的年龄和容貌。现在我不得
  不坦率承认,我很失望。”
  她反唇相讥:“而我知道,在年轻漂亮的姑娘们面前,男人们总是努力掩饰
  起自己对她们的失望的。”
  “谢谢教给我一条生活经验。那么你还记得什么? ”
  “同性相斥,异性相吸。”
  “这真使我感到安慰。看来你在中学时代对物理比对数学感兴趣。”
  这时,从弟弟的房间传来了弟弟的朗诵之声:
  你是音乐,为什么悲哀地听音乐?
  甜蜜不忌甜蜜,欢笑爱欢笑,
  为什么你不愉快地接受喜悦?
  要不然,你就高兴地接受苦恼?
  弟弟的声音使人听出来,他在明显地装腔作势。不知他何时回来的。
  “停! 你要朗诵,不要大喊大叫! 要有抑扬顿挫,要表达出情感! 要像我这
  样朗诵……你是音乐,为什么……像含着眼泪轻轻地诉说……为什么? ……”
  倩倩的声音,一点也不能算是“轻轻地诉说”,听来使人想象得到她在比弟
  弟更加装腔作势。
  “你别打击我的情绪好不好? 连于导演都说我有朗诵天才! ”
  “他那是奉承,因为你是市长的儿子! ”
  当姐姐的冲出房间,在走廊高喝:“你们都给我停止喊叫! 家里不是话剧团
  的排演厅! ”
  她走入房间,见他蹲在地上,用一小片纸认真仔细地拾烟灰。
  她双臂抱到胸前,低头看着他,几乎是用恨恨的语调问:“带回去做药引子
  吗? ”
  他将撮起的烟灰放进手绢,像放人金沙一般,然后站起,又坐在椅子上,不
  动声色地说:“市长家的地板应该一尘不染。”
  她离开他,又走到窗前,靠窗台站着,仍将双臂交叉在胸前,望着他说:
  “无论我考得如何,即使交白卷,也必定是一百五十名被录取者中的一个,这一
  点你知道吗? ”
  他怔住了,一时不能理解她的话。
  “所谓‘师资培训班’,不过是在目前情况之下,为返城知青中的一百五十
  名像我这样的干部子女提供的理想就业途径,这一点你显然也不知道了? ”
  “真的? ”
  她点了一下头。
  他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又问:“真的? ”
  她又点了一下头。
  他猛转身朝外走去。
  他走到门口,回过头说:“我一定要让全市返城待业知青中所有的报考者都
  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
  “你不能这样做……”
  “我一定要这样做! ”他说罢,走出了房间。
  弟弟也送倩倩从房间走出来,见他那种匆匆而愤愤的样子,绅士风度十足地
  向他鞠了一躬,故作歉意地说:“对不起,我的朗诵打扰你给我姐姐复习功课了
  ! ”
  他站住,用嘲讽的语调问:“那么刚才是你在大喊大叫喽? ”
  “难道你连起码的欣赏水平都没有? ”
  “那是因为你连起码的朗诵水平也没有。朗诵和喊叫是有本质区别的,听着
  ……”
  于是他镇定地朗诵起来:
  假如我的爱只是家门的孩子,
  那荣华一去,它就将失去爸爸,
  它将被时间任意处理,
  随同恶草,或随同好花被掐下,
  不,它建立在远离偶然的所在,
  面对含笑的富贵,它不会凋残。
  在使人愤懑的摆布之下,它也不会倒下! ……
  他朗诵完,又说:“莎士比亚的诗不是为后人练嗓门而写的。”
  弟弟冷笑道:“怎么,你还想再兼任我的朗诵辅导教师吗? ”
  他平静地回答:“如果你母亲向我提出这样的请求,我可以考虑。”
  倩倩涨红了脸,插嘴道:“我们根本不喜欢你朗诵的这首诗! ”
  他不屑地看了那瓷洋娃娃一眼,一字一句地回答:“好诗总是被少数人所喜
  爱。”
  5
  当姐姐的,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像俄罗斯大剧院包厢里的贵妇似的,无动于
  衷地观看敞开的房门这小小舞台上进行的话剧。
  她头疼得快要裂开了!
  她无法忍受这一切一切!
  大生日蛋糕、三十支小蜡烛、褐色的细高跟的皮靴、大杂院的婚礼、婚礼上
  的花圈、徐淑芳手腕动脉流出的鲜血、“师资培训班”、这个叫张复毅的家庭辅
  导教师、莎士比亚的诗……
  她想大声哀求:“给我安静! ……”
  “话剧”仍在演下去。
  弟弟:“我提醒你,比你更狂妄自大的人,在我们家里也比你更懂得点礼貌。”
  他:“非常遗憾,我来之前,忘了把礼貌戴在头上,却把高傲揣在兜里了。”
  弟弟终于失掉了绅士风度,怒吼起来:“你他妈的立刻从我们家滚出去! …
  …”
  “多谢你使我领教了市长家的礼貌家风。”他将一只手插进衣兜,仿佛在攥
  着他那完整无损的高傲,一转身从容不迫地下楼而去。
  求求你们让我安静吧……她心里哀求着。
  在这个夜晚,在这个时候,临时工郭立强,也在为考取“师资培训班”而复
  习功课。不过他复习的不是初中课程,而是高中课程。
  虽然招考启示注明,各科考题绝不超过初中范围,他还是要求自己以考大学
  的准备和信心踏入考场。
  天气确是一天比一天转暖了。城市像一匹乏透的马,在冬春交季的最后日子
  里打滚。等它一跃而起,抖尽残雪,就会变成可人的春姑娘。一年之计在于春,
  春天是好季节,普遍的人们都在以好心境期待它。
  它带给郭立强的却是失业的警告。春天一到,他就得重新加入二十余万返城
  待业大军的行列。他的“合同”至四月为止。
  必须考取“师资培训班”——这是最后防线。
  他的机会是二十块钱买到的,外加一块半新的“上海”牌手表。
  报考那一天,他没有得到报考表。他是最后一批被治安警察们赶出师范学院
  的报考者之一,师范学院的铁栅大门随即被关上。
  两名治安警察一左一右伫立门内,都以一手握着悬在腰际的警棍。
  报考者们一个个悻悻然散去。
  他站在一棵大树下,仰望着参差的树枝,好像从澡塘子里出来的人发现衣服
  全被偷走了一样不知所措。
  一个报考者大声问他:“哥儿们,从树上找着报考表了? ”
  他没心思开玩笑,也不愿看对方一眼,低下头默默走了。
  “等等。”对方追上他,和他并肩走着,试探地问:“一张报考表对你非常
  重要? ”
  “你无法想象有多重要。”此刻他希望向一个人诉说,否则,他觉得自己的
  心理是太难以平衡了。
  “我卖给你一张怎么样? ”对方站住了。
  “卖? ……”他也不由得站住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对方的手从兜里抽出来了,向他展示了一张报考
  表。
  “多少钱? ”他的心怦怦激跳,恨不得一把就将那张报考表抢过来。
  对方向他伸出一只五指分开的手。
  “五块? ”
  “五块买运气? 难道刚才你没看见几个返城的老姑娘为一张报考表如何抢作
  一团? ”
  “五……十块? ……”
  对方点了一下头,用友好之极的语调说:“我得到这张报考表也不容易,三
  更半夜就来守在报考处门外了。我并不想考,想考也考不上。不过是动了点脑筋,
  估计到了一张报考表的价格。你别朝我瞪眼睛,这是城市把我逼得这么无耻。”
  “我只有二十块。”
  “我这是转卖运气,二十块您太占便宜了! ”对方折起了那张报考表,欲揣
  进兜里。
  “你卖给我! ”他抓住了对方那只手腕子。
  “哥儿们,你要是打算抢,就抢抢看。抢不去,我还是那个价——五十块! ”
  对方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他不打算抢,也明知抢到并不容易,不得不放开了对方的手腕。
  “二十块就想买好运,太抠门儿了吧? ”对方嘟哝着,将报考表奇货可居地
  揣进兜里。
  “可是我只带了二十块! ”他恨恨地说。
  “记住这个教训吧。要买好运,兜里就该多带点钱。”对方几乎是完全站在
  同情他的立场上说话,还叹了一口气,好像为他感到非常遗憾非常惋惜似的。
  “我把棉袄脱给你! ”
  “像你这样的棉袄,我们家有四件:我哥哥一件,我一件,我弟弟一件,我
  妹妹一件。我们家是兵团战士之家,如今是待业者之家。”对方在他肩上重重地
  拍了一下,接着说:“哥儿们,别把我想得太坏。作这种交易,心不得安宁。这
  勾当一个人只能干一次,所以我得卖个好价。”说完,有所不忍地转身而去。
  他也跟着跑下去了。
  他默默地跟随在人家身后。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脖子上拴着无形的铁链,
  一端攥在人家的手中。
  他的命运在人家衣兜里,他自己衣兜里则只有二十块钱。人家说得不无道理
  ——好运二百块、两千块也不算索价过高。
  “师资进修班”——未来的中学教师。对他来说,不可能再有比这更好些的
  命运了!
  他默默地,身不由己地跟随着人家走。
  假如对方说:“你跪下,我给你这张报考表! ”
  他是会毫不迟疑地跪下的。
  可对方不是一个无赖。对方不会要他跪下,对方只要他多给三十块钱,也不
  要他的黄棉袄。他能体谅一个家庭有四个待业知青,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境地。
  他可怜自己,也可怜对方。
  他只有违反理智地,不甘心地,默默地,身不由己地,狗一样地跟随着对方。
  如果真是一条狗就好了,他想。扑上去,用牙齿和爪子撕破对方的衣兜,叼
  住那张报考表就跑!
  走至三孔桥,对方不从桥上过,从桥旁的陡坡跑下去了。
  “你为什么跟着我? ”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