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节
作者:
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7 字数:5136
“机会均等,生活才算公平! ”她一说完,就跨上了自行车……
“为什么又点头,又摇头? ”父亲不解地问。
“得到了报考表,但给别人了。”她低声回答,轻轻叹了口气。
父亲说:“既然已经给别人了,也就不必沮丧懊悔。你不要因待业而烦恼,
我和你妈妈不是都对你保证过么? 会为你安排一个理想的工作的。你不是缺少机
会,而是缺少耐心! ”
她在心里对父亲说:“爸爸,我明白这一点。我太明白了! 与任何一个返城
知青相比,我都是拥有最多机会的人。你和妈妈为我创造的种种机会! 机会多了,
人就没有了失去机会的遗憾,同时也就没有了自己捕捉到并把握住机会的感奋和
自信! 我可以自己捕捉到的机会在哪儿呢? 在哪儿啊! ……”
父亲也是这么不理解她。
她想哭。
“爸爸,我是不是不应该返城? 三十岁了,还让你们为我分心! ”她仰起脸
望着父亲,是在问父亲,也是在问自己。
“别这么想,爸爸妈妈对你有责任。你妈妈考虑的不过只是你的就业问题。
我是一市之长,要考虑二十几万返城知青的就业问题啊! 二十几万……”
父亲也叹起气来。
她有些怜悯父亲了。她知道,仅仅就这二十几万返城待业知青,也足以使父
亲感到市长不好当了。
她侧着头,将脸贴在父亲手背上,又喃喃地说:“爸爸,今天晚上都是我不
好,让您和妈妈产生不快了。可是我真希望您作为我的父亲,作为市长,不但能
理解我,也能理解所有的返城待业知青,我们一个个都生活得太累了……”
父亲的手一动不动地放在她肩上。
父亲说:“我们的国家也累了啊,我们的党也累了啊,十年动乱是过去了,
把我们的党和国家搞得精疲力尽。可紧接着,党和国家又开始向历史还债了! 历
史的债,是无法拖欠的。拖欠得越久,越是难以还清。市委已经召开过两次会议
专门研究返城待业知青的安排问题了。不是两千,不是两万,而是二十多万,加
上近几年没考上大学的初中生高中生,三十来万啊! 哪一个常委也提不出良好的
方案……”
父亲原来也是这么需要理解!
她那欲对父亲彻底敞开的心扉,关闭上了。
父亲的手从她肩上放下了,说:“我还有些工作,去替我向你妈妈赔个礼! ”
她极想留住父亲,恳求父亲再陪她坐一会儿,再与她谈些什么,但又不忍侵
占父亲的时问。
父亲连看都没再看她一眼,匆匆离去了。
饭厅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这个家此时真是静极了。全家人都各有各的事,除她而外。
眼泪从她眼角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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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仍坐着不动。饭厅也罢,她自己的房间也罢,都是一样的寂寞,一样的无
聊,一样的无所事事。妹妹借来的那本《简·爱》,她已再不愿去翻了,许多段
她都能背下来,“简”也安慰不了她了。
阿姨悄悄走了进来,撤去盘子碗,一边抹桌子,一边说:“你妈妈让你到她
房间里去一次。”
她转脸拭去眼泪,缓慢地站起身,很不情愿地来到了母亲的房间。
母亲坐在一只沙发上,她走过去坐在另一只沙发上。她看了母亲一眼,看出
母亲刚才分明也哭过。是因为父亲当着她这个女儿的面对母亲的抢白? 还是因为
她这个女儿当着父亲的面对母亲的顶撞?
她低下了头。
母亲用向下级交待工作的语调说:“玉慧,我要和你谈的是你的工作问题,
你要认真听着。”
从前她自己也曾用这种语调跟许多人谈过话。那些人不但认真听,有时还要
用笔记。
“为了你的工作妈妈已经分了不少心。你父亲是一市之长,不便出面去办,
对你的责任全落在妈妈身上了。可是真办起来,也并不那么简单……”
母亲的口吻中包含着委屈。
我并不愿依靠你们。她想,仅仅为了今后不再听到这类话,我也不愿依靠你
们。
母亲接着说:“你在兵团,不是一名普通知青,是一位教导员。
相当于处级,和妈妈一样的级别。可是对于你们返城知青,兵团的职务是不
予承认的。如果妈妈破例按你在兵团的职务为你安排工作,不是不可以,但肯定
会引起闲话,名不正言不顺的,你自己今后也不好处理种种关系。如果给你安排
一个一般的工作呢,那太容易太简单了,可妈妈又会觉得内疚,觉得并没有对你
尽到一位母亲的责任……“
原来母亲因为她这个女儿曾是一位教导员,内心里竞产生了如此的苦衷,这
又是她完全没想到的! 看来教导员的职务和老姑娘的年龄一样,对于母亲都成了
精神上的心理上的负担。她不唯不应该是一个老姑娘,甚至也不应该曾是一位教
导员了!
“你在认真听么? ”
她点了一下头,表示听得很认真。
“所以呢,妈妈想,你应该具有一种什么学历,一个文凭;哪怕大专文凭也
好。所以呢,妈妈就为你要了一张报考表……”
妈妈长妈妈短的,把她当成了一个小女孩,全没当成一位曾是教导员的女儿
看待,但却对她曾是教导员这一点那么重视!
她突然想哈哈大笑。
母亲起身走到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表格递给了她,复又坐下。
她一看,正是一张师范学院师资培训班的报考表。
“你还不知道,这个师资班,是专为解决一批干部子女的就业问题才招考的。
将来的分配去向,也不是什么中学。同样都是返城知青,对干部子女么,应该优
先考虑。他们的父母们,在十年动乱中挨过整,他们又和许多平民百姓的子女一
块儿受过苦,不优先考虑他们,优先考虑哪些人呢? 总不能再让他们返城后,仍
和许多平民百姓的子女一样待业吧? 这也是落实干部政策的一个方面啊! ……”
她呆呆瞧着那张报考表出神。
“据我估计,今后的社会趋势,学历和文凭是相当重要的。有没有学历和文
凭,将会成为提拔干部的一条重要原则。你们这一批干部子女的名单,早已交到
招考单位去了。一百五十名,不多不少。所以你们注定是要考上的,不论成绩如
何。两年后,你们有了文凭,社会上的返城知青待业问题,也不像目前这么严重
了,各个单位各个部门的新老干部,也需要调整需要充实了,你们的安排去向,
也就更不成其为问题了……”
当年的知青教导员,听了自己母亲的这番点拨,愈加发呆发愣。母亲不愧是
多年的干部处处长,眼光远大,为她铺就了一条将来通往领导岗位的道路。两年
后,她自己也当上某个局干部处的处长,想必是不无可能的。但是,她一点儿也
不感到欣慰。
母亲见她那种淡漠的样子,问:“你怎么不说话,不愿意……上学期间对你
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你可以照样解决个人问题……”
她仿佛又听到了手指甲刮玻璃的声音。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看着母亲问:“既然是这样性质的一个师资培训
班,为什么还要在报上公开登招考启事? ”
母亲反问:“不公开登启事,那不成秘密培训班了么? ”
她心中可怜起今天亲眼看到的那许许多多返城待业知青来,包括像姚守义那
样只不过想碰碰运气而已的人。他们全都被蒙在鼓里,不自觉地扮演着可悲的陪
衬角色。而真正的主角们,除了她自己,是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今天也出现在那种
大场面之中的。可母亲还说他们聚众“闹事”! 警察们还前往驱赶他们! 在他们
之中,可能就有不少是她那个营的战士。她仿佛又看到了他们那一张张脸和一双
双眼睛。为了获得一张报考表,他们期待了三四个小时之久! 他们谁不是对考上
这个“师资培训班”满怀着莫大的希望或侥幸的幻想? 他们的脸上尽是渴望! 他
们的眼中尽是恳求! 她也想到了姚守义,重新咀嚼和品味着他说的那些冷言冷语。
也许,因为她“恩赐”给了他一张报考表,此时此刻,他心里仍在感激着她。而
他一旦知道,她所“恩赐”的,不过是一张毫无意义的废纸,他会作何想法呢?
今天那两千多名报考者,一旦全都了解了这个“师资培训班”的内幕,他们又会
作何想法呢? 他们是很容易重新聚集到一起的一代人。如果他们由于受了欺骗由
于愤怒而重新聚集起来了,这座城市,就休想安定了!
母亲是无法猜测到她心里正在想些什么的。
母亲不慌不忙地又说起来:“当然,妈妈还是希望你能考得好一些,起码应
该争取及格。分数太低,判卷的人是会笑话的。传出去,也不太光彩。所以呢,
妈妈给你找了一位家庭教师,在这十来天内,帮你温习温习初中课程……”母亲
的口吻中,流露出对她这位女儿居功表德的意味。
在没有了解到这个“师资培训班”的内幕之前,她也像姚守义一样,将它看
成一次机会。她也怀着种侥幸心理,怀着种幻想,要碰碰自己的运气,并决定开
始埋头温习中学课程。考不上,也毕竟算自己为自己作出了努力。
但此时此刻,她对这个“师资培训班”愤恨极了!
她一声不响地站起来,默默盯视着母亲。
“玉慧,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说话呀! ”母亲急了。
她想大声喊:“不! ……”望着母亲那种十分迫切的样子,她张了张嘴,没
喊出来。
母亲毕竟是在为她这个女儿尽着自己的责任。何况“师资培训班”绝非是母
亲策划的,母亲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母亲只不过是像她这样的一百五十名特殊
的返城待业知青们的母亲中的一个罢了。
门铃响了。
母亲站了起来,肯定地说:“他来了,就是我为你找的那个家庭教师! ”
阿姨去开了门,引到房间里一个年轻人。
她不由得上下打量着他,见他一身灰色。灰色的布料中式袄罩,灰色的布料
长裤,袄罩比外裤新,因而颜色深些。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一刷子灰色从领
口直刷到裤角,由深而浅;黑皮鞋久未打油,黑围脖末端脱线,黑框眼镜,黑重
的眉毛,分明来此之前刚刮过脸,瘦削的脸颊发青。浓密的头发早就该理了,看
那不经常梳的样子,不是因为舍不得。
他手中拿着帽子,矜持地站在门口。
母亲不疏不近地介绍道:“这就是小张。”
“张复毅。”他看了她一眼,不卑不亢地说,随即将脸转向别处。
虽然他尽量显出很大方的样子,姚玉慧还是觉得他的神态有些拘谨,甚至有
些不自然。似乎他不是来做家庭教师的,而是不太情愿地来相对象的。
别担心,她有点玩世不恭地想,我是个独身主义者!
“这就是我女儿。”母亲又说,还作了一个无比郑重的介绍的手势。
她觉得母亲的神态中也有某种不自然的成分。大概是因为有一个尽管当过教
导员但却需要补习中学课程的女儿而感到羞惭吧。
她存心连头也不对他点一下,只是漠然地望着他。
“玉慧,你们今天先随便聊聊,明天开始吧! ……”母亲一边说,一边走在
到桌前,从眼镜盒里取出眼镜,戴上后,又拿起了一张报纸,走回来,款款坐在
沙发上,就看报。
“请到我的房间。”她对他说,走在前边,引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请随便坐。”她仍不看他,径直走到窗前,背对他望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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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玻璃一层水雾。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往窗上写字。
写出的竟是“北大荒”三个字,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仿佛有一种神秘的意识无
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使她不能够忘记自己生活过十一年的那片广袤的土地。“北
大荒”三个字,渐渐被顺着笔划流淌的水雾模糊了。她不由得将额头紧贴在窗上,
感到了一股凉意直沁心肺。
有好一会儿工夫,她把那个张复毅忘了。她想象着自己是在一条清凉的幽静
的小河中游泳,就是营部前面那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只有北大荒的小河,才那么
清凉! 那么幽静!
“可以在你的房间里抽烟么? ”他问,那口吻就好像问一个卖菜的——“让
挑么? ”
她转过身,见他仍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