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7      字数:5224
  揍你! ”她在这同一张纸条上写的是:“不写也可以,你得对我非常友好。”
  作为一个条件,他答应了。每次中学冰球赛,她都获准替他抱着衣物和鞋,
  坐在换场队员座位上观看的特权。她拥有这种特权直至临近初中毕业。老师认为
  他们这种“关系”颇不正常,觉得有责任找她严肃地谈一次话。
  老师问她:“你是不是在追求王志松? ”
  她诚实而坦白地回答:“是的。”
  老师又问:“难道你不明白中学生谈情说爱是不好的事情吗? ”
  她反问老师:“有什么不好? ”
  老师指出:“影响学习。”
  她继续反问:“我的学习成绩下降了吗? ”
  老师无话可说。她的学习成绩从未下降过,哪一门功课在全班都属优秀。
  老师最后警告她:“总之中学生恋爱是不好的。”
  她生气了:“可是我们并没有恋爱。”
  老师也恼了:“那你和他这种关系究竟算怎么回事? ”
  她理直气壮地说:“我不过是想先占有他的感情,为以后再爱打下基础! 考
  试还不能临阵磨枪呢,我有什么错? ”
  老师居然被她驳得理屈词穷。
  老师和她的谈话,被他在教室外全部偷听了。
  他在校门口等到她,对她说:“吴茵啊吴茵,你何必跟老师争论呢? 我答应
  将来肯定爱你行了吧? 可是明天你得对老师去讲清楚,我俩之间,仅仅是你在追
  求我,我并没对你有过什么特殊的表示。你有责任替我澄清这个事实。”
  她竟天真地问:“我替你澄清了这个事实,你将来就肯定爱我吗? ”
  他说:“当然真的! ”是真在骗她。
  “一言为定! ”她对他的哄小孩般的假话信以为真。
  她当时那副样子快乐极了!
  第二天,她果然替他向老师“澄清”了所谓“事实”。
  爱情的无私只有在某些少女身上才能够得到令人信服的验证。只要给她们一
  个爱的希望爱的信念,她们会心甘情愿为所爱的人尽各种各样的“责任”,并浪
  漫地从中体味着爱的幸福。她们为对方付出的牺牲愈大,愈加感到爱的真实。
  向名牌高中保送生吴茵,被在全校宣布取消了保送资格。
  直至那一天,她所获得的全部爱的快乐和爱的幸福,不过就是在她所爱的人
  进行冰球比赛时,忠于职守地替他抱着衣物和鞋。
  还有,他“回赠”她的十几只情书叠的小狗。
  他觉得非常对不起她,非常内疚。
  她反而安慰他:“我才不在乎取消了保送资格呢! 通过考试进人名牌高中,
  更能使我感到骄傲! ”
  她因终于为所爱的人作出了重大的牺牲,而感到爱得踏实多了,爱得自信多
  了。
  ……
  面对当年曾那么痴心地爱过自己的中学女同学,刚从拘留所被放出来的当年
  的中学生冰球队队长,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惭愧感。他忽然对
  她警觉起来,猜测她也许正是为了当年他欠下她那笔“情债”,今天欲向他实行
  报复。是啊,她有权报复。他想。因为爱他,仅仅因为爱他,她当年被视为全校
  最“轻浮”,思想意识最“复杂”的女生。甚至在她的品行鉴定中,也记载了
  “违反校规早恋,屡经批评不改”这样一条。而他,却背着她几乎对所有的同学
  都宣布过:“她纠缠我是她的过错,我对她根本没半点好感! ”以此显示自己的
  高傲,以此维护冰球队队长的“名誉”。
  使她成为全校男女同学公开嘲弄的对象,使她伤心地不止痛哭过一次。如今,
  她是记者;他从明天起才是一个铁路扳道工。她认识公安局长,一个电话,就使
  他和他的两个朋友从拘留所被放了出来。她当然还会认识许多和公安局长一样有
  权力的人物。而谁还记得他这个十多年前全省中学三连冠的冰球队队长呢? 她只
  消对他说自己当年居然那么痴心那么钟情地爱过他,是一件多么多么荒唐多么多
  么可笑多么多么傻的事,就能够将他的自尊心整个儿砸进冰封的松花江里去!
  他一这么想,便认定了她希望他陪她“走走”的动机,正是为了实行报复。
  “当年我很对不起你,我很坏。”他低声说,在她的注视下,觉得无地自容。
  一列火车从江桥上驰过,为了避开她的注视,他的目光追随火车望向遥远的黑夜。
  她却说:“你送给我的那些情书叠的小狗,我仍珍藏着,一共十三只。如果
  你当初还会叠别的什么小动物,我就有一个动物园了。”
  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攥了一下。
  十三封情书啊,一个少女的纯真的情愫,一个中学生所能想象得出的表达爱
  情的形容和比喻,都包括在其中了。
  可他竟连一封也没认真看过。
  也没对她说过一句哪怕是友好的话。
  他不禁地收回目光看她,见她依然在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
  月光下,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却没有热情。
  一双大而冷的眼睛。
  他的心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攥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他有点怕她那样子的笑。姚守义和严晓东就常像她那样子笑,
  他们那样子笑的时候,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他们说他有时候也那样子笑,他
  有时候也怕自己。
  她忽然转过身去。
  他迟疑地问:“我可以走了么? ”只想快点离开她,回家去。
  她说:“你走吧。”并不转身。
  他走了。
  走了几步,他又站住,回头看她,见她伫立在那儿,犹豫了一下,走了回来。
  “我再陪你走走? ”
  “不用。”
  “让我再陪你走走吧。”他几乎是在请求了。同时他心里暗想:我他妈这是
  图的什么?
  她缓缓转过身来,凝视他。
  她的眼睛在对他说:“谢谢。”
  他们默默沿着江畔向前走,走过那一对雕塑般的情侣身旁。
  他们一动不动,还是那个样子,好像还要那个样子在那个地方再站上一个世
  纪。
  他们走过青年宫。它前面的场地被江畔的路灯和它的门灯照耀得如同白昼,
  显得又空旷又寂寥又冷清。
  他说:“这儿好像缺点什么。”
  她说:“你忘了? 这儿原有一尊天鹅雕塑,‘文革’中被砸了。”
  他回头朝那对情侣看了一眼,又说:“把那一对摆在这也挺好的。”
  她也回头朝那对情侣看了一眼,说:“我倒真想变成一尊雕塑,摆在这儿。
  不过希望能被雕成中学时代的样子。”
  无形的手又攥他的心。
  10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确是欠了她很多很多,比他所能想象到的还多。
  远非陪她“走走”、“再走走”所能抵偿的。
  他心里很难过。
  他们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江桥下面。
  她站住了,用极低的声音说:“陪我过一次江桥吧。”
  江桥在夜色中沉默。
  他抬起头望着它,觉得它仿佛是具有生命的,不过此刻睡了。
  他和她曾一块儿从它身上走过。一块儿走过去,一块跑回来。
  跑回来是因为走过去后下大雨了。那天是他的生日,她送给他一柄冰球拍,
  是用她平时积攒下的零钱从体育用品商店买的。他嘲笑她多此一举,声明自己使
  用惯了学校发的那柄旧冰球拍,根本不会用她送给他的。她就伤心地哭了,他费
  了不少唇舌才将她哄好。
  她说:“那你得陪我过一次江桥。”
  他不忍心拒绝。
  从江桥上跑下来后,他俩的衣服都淋湿了,躲在桥洞避雨。
  她冷得发抖,可是在快活地笑。
  她告诉他,那是她第一次过江桥。
  “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天,是你陪着我一块儿过江桥的。”说这话时,她的表
  情那么幸福。
  她问:“你将来肯定爱我吗? ”
  他说:“肯定。”
  她又问:“什么时候算将来呢? ”
  他说:“等我们长大了吧。”
  “什么时候算长大了呢? ”
  “二十七八岁的时候。”
  “还要等十多年啊。”
  “你要爱,就得等。”
  “我等。”
  “那你等吧。”
  “那你现在得吻我一下。”
  他轻轻在她脸蛋上吻了一下,同时心中暗想:小丫头,你等不了那么久便会
  着急慌忙地嫁人的。
  那一天,他说的那一切话,不过都是在哄她,像一个大哥哥哄一个小妹妹。
  不能白要她一柄冰球拍,总得还赠给她点高兴——他从不占别人的便宜。
  人的回忆像打水漂的石头……
  他在心中对她说:吴茵吴茵,我当年欠你的,我今天晚上都还你! 你如果愿
  意,我陪你来回在江桥上过一百次! 他妈的,我怎么欠下别人那么多啊! 却没有
  一个人对我说曾欠下过我点什么应该抵偿……
  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孩子般的委屈。
  “也许我耽误你的时间太久了,你走吧? ”
  “别把我看得那么自私。”他有些生气地说,挽住她的手臂,和她同步踏上
  了江桥台阶。
  江桥沉默着。
  冰封的松花江也沉默着。
  江桥仿佛一个巨人的手臂,它搂着一个肌肤洁白的美人儿的身体在熟睡,它
  的梦境连接着对岸的黑夜。
  他们一步步登上了江桥,缓缓走在它的梦境之中,缓缓走向对岸的黑夜。
  月亮在他们头顶上伴着他们一齐走。
  “我真傻。”她边走边说。
  江桥竞也是能产生回音的。她的话声在钢铁的支架间缭绕——“我真傻,我
  真傻,我真傻……”
  “记得吗? ‘文革’中,我参加了‘炮轰派’,你参加了‘捍联总,。
  我们两派的大喇叭天天广播最高指示:革命群众没有必要分成势不两立的两
  大派组织。可我们就是势不两立。每天,你们在教学楼里喊消灭‘炮轰派’的狗
  崽子们。我们就在操场上列队跑步,边跑边喊:锻炼身体,准备夺权! 那时我常
  想,总有一天,我们会瓦解你们,夺取到政权,在学校建立一个真正的‘三结合
  ’革命委员会。
  我要以革命的名义亲自审问你,迫使你在真正的革命造反派面前低下头来。
  只要你肯低下头来,承认你们是假革命派,我就当众拥抱你,吻你。后来,我们
  ‘炮轰派’的据点一。一厂,也被你们‘捍联总’攻陷了。那是真正的战斗哇,
  你说不是吗? 每一面迎窗的墙壁上都布满了弹洞,我们一共死了十七个人。你还
  记得杨宏良吗? 就是在咱们学校两次数学竞赛中获得第一名的那个男生,戴眼镜,
  脸挺白的,秀气得像个女生。他就死在我身边。他从窗下站起来喊了一句:‘我
  们炮轰战士誓死不……’没喊完就倒下去了,子弹正打在他眉心……他死在我怀
  里。我一点都没怕,掏出手绢替他擦去了脸上的血,替他抚上了眼睛。还将他被
  打断了的眼镜用血手绢包上,放入胸罩里,想要亲手交给他的爸爸妈妈……然后
  我就拿起枪朝外射击。子弹打光了,又拿起了杨宏良的枪继续射击。是的,那是
  真正的战斗。我们每一个人都视死如归,非常英勇……你们终于占领了我们的阵
  地,我们有的人跳楼了,剩下的人,被迫举起双手,从同一个楼口走出去。两个
  你们‘捍联总’的人,守在楼口两边,手中拿着刀子,往我们每一个走出来的‘
  炮轰派’身上都扎一刀。我是流着眼泪从那个楼口走出来的。他们问我哭什么,
  说只要我喊一句‘炮轰派’完蛋了,就放我。我回答:‘我哭,是因为我不能像
  捍卫巴黎公社的女战士那么英勇地牺牲,作了你们的俘虏,我感到羞耻。’他们
  就往我身上扎了好几刀,有一刀扎在我左胸上。
  还好,他们没往我脸上来一刀……“
  她站住了,一肩斜靠着桥栏,俯视着江面。
  冰封的江面像一个睡美人儿的窈窕的身体。
  她嘴角又浮现那么一种使他害怕的冷笑。
  “围攻一零一厂的时候,我已经成了逍遥派,那天没去。”他用自己勉强听
  得到的声音说,似乎是在替自己辩解什么。
  “你很幸运,”她说,“那是一场噩梦。”
  月亮也停止了移动,悬在他们头顶上,倾听着她的话,也倾听着他的话。
  “再后来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你们都先后报名到北大荒去了,我一个人回
  到了我父亲的老家——安徽农村。那个村子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