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节
作者:
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7 字数:5238
女服务员懒洋洋地走入后灶,片刻端来一碗面,照她的话放在窗台上,又懒
洋洋地退回原处,仍靠着柜台,交臂叉脚,乜斜着暗暗打量她。
她从从容容地拉开自己小坤包的拉链,取出一双用白纸包了半截的骨质筷子,
似乎不经意地朝王志松瞥了一眼,端起碗,挑起面条文雅地吃着。
他觉得她有点面熟,仿佛在他记忆的深层,朦朦胧胧地存在过她那么一张冷
漠而秀丽的脸,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曾见过她,并对她保留下了一
种似有似无的印象。
她这时又看了他一眼。
他一接触她的目光,马上转移了视线。
他觉得她那目光有些奇特。似乎像个女便衣在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也似乎要
引起他对她的某种注意。
姚守义盯着他的眼睛问:“秀色可餐是不是? ”
“什么? ”他装傻充愣。
“一没工作,二没票子,老兄,像咱们这号的,得有点坐怀不乱的修炼啊,
别心猿意马! ”姚守义挖苦他时,一向不乏好词儿。
“我不是就看了她两眼嘛! ”他低声替自己分辩,拿起筷子去夹花生米。
姚守义却将盘子挪到了自己嘴巴底下,对严晓东说:“都是咱俩的,他看着
她下酒就可以啦。”
严晓东说:“我也这么认为。”
他狠狠地在桌子底下朝姚守义腿上踢了一脚。
姚守义咧了咧嘴,暗中回敬了他一脚。
严晓东欠起身,将他的酒杯拿过去,说:“反正你是不情愿来的,干脆连酒
也别喝了吧,陪我们坐会儿,尽点哥儿们情分。”
他尴尬极了,恼火极了,起身欲走。
严晓东正色道:“坐下! ”口气近于命令。
他只好坐下。
“你知道我们两个有多么后悔吗? ”严晓东红着眼瞪着他问。
他摇头,不理解这句话从何谈起。
严晓东恨恨地说:“你小子他妈的还摇头,自己做过的缺德事自己连想都不
想,真没人味! ”
“我没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他伸过胳膊,将自己的酒杯又拿在手中,喝
了一大口。
“可是你对不起她! 对不起徐淑芳! 她总归是真心实意地爱_ 过你一场,你
那么报复她,缺德不缺德? 我们两个没能劝你,反而成了你的帮闲,这种事儿他
妈的准叫我们后悔一辈子! 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会后悔! 老实告诉你,你小
子他妈的在我们俩心目中的形象算彻底玩完啦! ”
王志松注视着两个朋友,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
他心中痛苦地想:淑芳,淑芳,你在哪儿啊?
你还能当的成别人的老婆么? 要是还能当成,就当吧! 但愿你能获得点幸福
! 你迟早总归是要当了一个什么男人的老婆的。
你知道我虽报复了你,我的良心为此多么内疚么? 幸亏你没死啊,这是命运
可怜你和我! 一报还一报,就让咱俩的情账从此一笔勾销吧! ……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
严晓东还欲说什么,姚守义举杯道:“喝酒,喝酒! 志松,你别信晓东的话,
没那么严重。”
王志松恶狠狠地说:“以后你们再当着我的面提这件事,我就对你们不客气。”
“再也不提了,再也不提了。”姚守义呷了一口酒,接着说,“男子汉大丈
夫,做过的事绝不后悔! 谁后悔谁是王八蛋! 我返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报复,
所以我理解你。我弟弟对我说:‘哥,你得帮我去报复! 街头有个坏小子,欺负
过我。有次他和另外几个坏小子,把我绑在树上,和一只野猫绑在一起。’我这
才知道,他脸上的几道疤是怎么留下的。这他妈的是要影响到他将来找对象的!
我问:‘以前我探家时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弟说:‘以前不敢告诉你,怕你找
他算账。你走后,他更欺负我! ’我说:‘如今你不必怕了,你哥返城了! 这个
仇你哥一定替你报! ’晚上,我就让我弟带我去找那个坏小子。我拿了一根大棒,
从外面一块块敲碎他家的玻璃,敲得一块都不剩。然后,一脚踹开了他家的门。
那坏小子结婚了,已经和老婆孩子躺在被窝里了。他一见我弟,立刻明白了,光
着膀子坐起来,低声下气地说:‘别吓坏了我爱人和我孩子,你们容我穿上衣服,
离开我家,随便你们把我怎么样都行。’他老婆从床上扑下来跪在我跟前,只穿
着短裤和内衣,抱住我的一条腿,浑身哆哆嗦嗦地说:‘你们就饶了他吧! 你们
就饶了他吧! 我知道他以前做过一些坏事,你们要报复,就报复我。要打,打我。
我替他挨着。’孩子吓得哇哇哭,抱住那小子的脖子嚷叫:‘爸,我怕,我怕呀
! ’那一时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在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面前,是多么凶恶! 那
天夜里真冷。西北风呼呼地从没有了玻璃的窗口往屋里灌,刮得墙上的画和挂历
哗啦哗啦响。那一家三口冻得瑟瑟发抖,那女人的嘴唇都冻紫了。我手里的棒子
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来了,我一转身走了出去。我弟跟出来,问我:‘就这么便宜
他了? ’我甩手给了我弟一耳光……”
三个返城知青,各自注视着自己的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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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晓东又饮了一口酒,若有所思地说:“某些时候,我们被许多人认为做错
了什么事,内心却很坦然。另外一些时候,我们觉得所作所为天经地义,做过之
后,良心却会永远不安。他妈的,人为什么要有讲良心的毛病呢? ”
王志松拿起酒杯,咕咚一口。
姚守义苦笑了一下,又说:“他妈的不谈良心问题了。好人深谈这个问题,
也会怀疑自己不是好人了。咱们谈别的。我今天早.晨去知青办,他们问我有什
么特长。我一想,就我,初中还没毕业就到北大荒去了,赶了十年大车,城市哪
有大车让我赶呀? 我他妈的什么特长也没有哇! 但又不甘心这么回答,便说:‘
我唯一比别人做得好的事,是能认出自己写的字。’你们俩知道,我写那笔字,
像老蟑爬的,别人还真挺难认。对方回答得也挺高:‘回家给你爸爸妈妈重读你
写的那些家信吧! 大概他们因为看不懂,都给你保留着呢! ’……他妈的我逗你
俩笑,你俩干吗不笑一笑? ”
王志松勉强一笑,仿佛在行善。
严晓东朝姚守义伸出了一只手,板着脸冷淡地说:“给钱。不给钱绝不笑。”
姚守义在严晓东手背上亲呢地拍了一下,同情地说:“卖笑? 到这地步了? ”
严晓东缩回手,叹口气道:“卖笑要是果真能挣钱,老子何乐而不为呢? ”
突然举起自己的酒杯,小半杯白酒一饮而尽。之后将酒杯朝桌上啪地一放,对姚
守义说:“再给我来二两。”
姚守义就从破棉袄衣兜里往外掏钱,掏出两把毛票和钢崩儿,放在桌上,细
数起来。数完,笑了,高兴地说:“咱俩可以每人再添二两,还剩一毛七分钱。”
严晓东耸了一下肩膀,遗憾地说:“要是再能添一盘花生米就更带劲儿了。”
姚守义说:“兴许你的愿望还真能得到满足。”脱下破棉袄,仔仔细细地捏
袄边儿,口中喃喃自语,“这里有,这里也有,这里还有……今天我他妈的可发
了! ”将棉袄底边撕开一条,伸进只手去掏,掏出了一把钢崩儿放在桌上,对严
晓东说:“数数,还有呢。”
严晓东欣喜异常,就数。
“我这棉袄破,兜也破。破虽破,可掉不到马路上去。”姚守义说着,又掏
出了一把钢崩儿放在桌上。
严晓东接着数,数完,笑道:“全算上,六毛二,够添盘花生米了! ”
王志松默默瞧着他俩。
这时,那个穿呢大衣的年轻女人吃完了面条,站起身走过来,问王志松:
“你是十九中毕业的吧? ”
王志松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
“十九中当年的冰球队长,没错吧? ”她的目光一直大胆地注视在他脸上。
王志松更加疑惑,说:“可我并不认识你。”
“还记得吴茵这个名字吗? ”她那语调,仿佛一位极富耐心的医生在启发一
个失去了记忆的人。
王志松不由得站了起来。
吴茵——这是保留在他头脑中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的名字之一。
哪一个男人能忘记自己中学时代同桌女同学的名字呢? 她们对他们来说,意
味着“年轮”。
他望着她,努力回忆着她从前俏丽、活泼而任性的模样,想要使自己的记忆
与眼前的她达到某种复合,却不能够。
眼睛……
从前她那双眼睛充满富于幻想的青春的神采和魅力。
如今她眼中流露出迷茫和倦意,没有了神采,也没有了魅力。
一双与心灵的经络被切断了的眼睛,一双好看的假眼睛。明明在注视着他,
却使他感到她并没有看见他。
由少女而少妇,这便是时间的形象的定义。
十一年,才十一年啊,三千九百多天内,从前的一切都改变了。
从一页历史到一双眼睛。
一种惆怅又开始在他心中弥漫。
他犹豫了一下,向她伸出一只手。
她立刻握住了他的手,握得很紧。她的手有些发抖。
人们习惯于把这叫作激动。
你为什么如此激动呢,吴茵?
他暗想。想不明白。
因为他自己并不激动。
他欲抽回手,她却不放开。
他发现两个朋友在朝他挤眉弄眼,他脸红了,几乎是有些不礼貌地抽回了自
己的手。
她的脸也红了。看了看严晓东和姚守义,将那只激动的手插进大衣兜。
“来,让咱俩为他们的久别重逢而干杯! ”严晓东故作郑重地向姚守义举起
了杯。杯中的酒还不够湿嘴唇的。
于是他们碰了一下杯,各作豪饮状。
她又看了他们一眼,从精巧的小坤包里取出钢笔和一个小小的记事本,扯下
一页,在上面写了几行字,交给王志松,说:“我在晚报当记者,这是我们报社
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以后我们常联系好么? ”
他点了一下头。
她对他微微一笑,转身欲走。
“记者同志! ”姚守义大声叫住她,问,“能不能借我们几块钱啊? ”他已
喝醉了。
她略一怔,随即拉开小坤包,拿出拾元钱放在桌上,一句话不说就走出去了。
王志松拿起那拾元钱,要追上去,还给她。
姚守义眼疾手快,将拾元钱一把抢在手里,说:“挺大方的,够意思。”
严晓东接着说:“该同志是个好同志。”
他俩相视哈哈大笑。
“你们存心出我的洋相是不是?!”王志松恨不得把桌子掀了。
那两个仍借着醉意尽情大笑。
恼怒之下,他真想走掉。又怕他们醉倒了,无人关照,忍着一肚子气重新落
座。
严晓东首先收住笑,说:“借你同学拾元钱你就这么生气呀? 至于么? 我们
是借,不是讨小钱。有了工作,还她就是! ”
邻桌那伙人中,有一个怪声怪调地大叫一句:“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呀! ”
那伙人便也爆发一阵哄堂大笑。他们中的另一个,摇摇晃晃地起身走过来拿
酱油壶。手一抖,酱油撒了严晓东一身,却对他不理不睬,好像他不是个人似的。
严晓东一把抓住他的衣角,问:“你妈没教过你怎么道歉吗? ”
那是个穿夹克的青年,连眼睛都喝红了。他扭回头嬉皮笑脸地说:“哥儿们,
就你这破棉袄,也值得我向你道歉? ”
姚守义霍地站了起来,虎视眈眈地吼道:“破棉袄? 这叫兵团服! 一百年后,
兴许就是一件历史文物,你他妈的乖乖道歉! ”
邻桌那一伙,纷纷站起。
王志松离开座位,费了好大劲才掰开严晓东抓住对方衣角的那只手,在对方
肩上拍了一下,宽宏大量地说:“他醉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
对方哼了一声,悻悻然回到伙伴中。
王志松又对两个朋友说:“咱们走! ”
“不走! ”严晓东说,“我还没喝够呢! ”又对姚守义说,“再来一瓶酒,
点几个像样的菜。”
他是真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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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守义分明也有七分醉了。他尚未起身,一只肮脏的小手伸到了他眼皮底下
——是个讨饭的小男孩。不知何时从外面溜进来的。
姚守义没好气地说:“别向我们要,向他们要。我们也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