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7      字数:5188
  屋门顷刻关上,婴儿的啼哭被切断了。有什么人在院里劈柴。劈几下,喘息
  一阵;喘息一阵,又劈几下。
  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奇怪地问:“你找谁呀? ”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那少女疑惑地打量着他,推开小院的门,走了进去。
  “妈,咱家院门外站着一个人,我问他找谁,他不说话,可还守在那儿不走。”
  “找你哥的吧? ”一个老太太的声音。
  “谁知道! 不进屋就让他在那儿等着好了……”屋门又开了一次,显然那少
  女进屋去了。
  “这丫头……”老太太嘟哝着。吱呀,慢慢推开院门,问他:“你可是找我
  们志松? ”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那是找别人? 这一片的人家没有我不熟悉的,你若找不着哇,只要有个姓
  名,我领你去。”
  “我就是找你儿子的! ”他本想暂时离开,可竞脱口说出了这句话。说了他
  也并不后悔。他想:明人不做暗事。
  “那还不快进屋? 大冷的天,别在外边冻着啊! ”老太太没听出他的口气不
  对头,往小院里推他。
  他身不由己地被推进了院子。老太太一边拍打他身上靠的土,一边继续往屋
  里推他。
  那少女从屋里走出来,瞥了他一眼,抿着嘴一笑,蹲下身去,从地上拿起斧
  子,接替她的母亲劈柴。
  他又身不由己地被老太太推进了屋里。
  屋内光线很暗。他刚一迈进屋时,不能适应光线的反差,只觉得眼前黑咕隆
  咚,什么也看不见。他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门口,怕撞在家具上,老太太却抓住
  他一只手往前拉他。
  双眼很快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厨房和正屋子之间没有门,只有门框。破旧的
  门帘撩在门旁。屋里有扇窗,却不知为什么用碎砖砌上了,还没有抹上墙泥。屋
  顶开了一个天窗。天窗被外面的阳光所照,厚厚的窗霜正在溶化,往下滴水。天
  窗四周吊着几个罐头瓶接水。瓶中所接的水或多或少,水珠滴在瓶内,那声音也
  就不无区别,奏着单调的音乐。
  几分钟之前,他,这个专执一念的复仇者,是绝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迈人
  这个人家的门坎的。但是这会儿,他鬼使神差地成了“客人”。
  “他妈的这么个老太太……”他对自己有点恼火,他神色冷峻地站着,右手
  仍插在衣兜里,更加谨慎地用衣袖掩藏着匕首。
  “我们这个家呀,生人进屋哇,就像落在地窖似的! ”老太太自言自语,用
  衣袖将唯一的一把椅子擦了一遍,对他说:“坐吧,孩子。”
  椅面并没有灰尘。老太太不过是用那一分明习惯了的动作,表示待人接物的
  热情和诚意。
  他不坐。他心中暗暗命令自己:“赶快离开! ”
  “坐呀! ”老太太又对他说,并又用衣袖像刚才那样擦了一遍椅子,然后慈
  祥可亲地瞧着他。
  “赶快离开! ”他第二次命令自己。但他的意识却违反了理智,在老太太那
  种母亲般的目光的注视下,他身不由己地坐下了。
  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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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安地打量这间狭窄的屋子。家具很破旧,但摆得很齐整。
  他曾怀着各种复仇的动机,闯入过无数个家庭。他具有着一种特殊的心理反
  应,凡是跨进那些和他家的状况类同的人家,他心中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与这一
  家人的贴近感。他对生活的观察经验告诉他,谁家有女儿,谁家便干净清洁些。
  他不禁朝挂在墙上的那少女的书包看了一眼。她是初中生? 还是高中生? 他妈的
  什么人都幸运地有个姐姐或妹妹,生活太不公平了!
  他这时才发现了床上的孩子。那孩子已将小被蹬开,两条小腿轮番向空中踢,
  咂咂有声地吮着指头,吮得有滋有味。一个大胖小子。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那不,原是有扇窗子的,街道要盖一个公共厕所,
  盖得离哪家近了,哪家就闹事。后来就盖在咱们窗前了,那时候志松还没返城呐,
  家里就我和他妹妹。咱们老实啊,不敢像别人那么闹事,我和他妹就捡了些碎砖
  头,把窗砌了,街道上过意不去,给开了个天窗,还给了五十元钱。钱,咱们是
  没要,咱们又不是图的钱。不过想着有个公共厕所,街前街后,左邻右舍方便些
  ……”一边说着,一边从小橱里端出盘瓜子放在桌上,又说:“嗑吧,这是过年
  那每人一份儿。志松早回来几天,还能多一份儿! ”见他不去动,就抓了一把给
  他。
  他只好用左手接过去。
  “这小东西啊,一醒了就蹬啊踹啊的,没个消停的时候! ”老太太又去给孩
  子盖小被。
  “赶快离开! ”他第三次命令自己。
  老太太给孩子盖好小被,在炕沿上坐下,双手轻轻按住孩子的两腿,望着他,
  问:“你和我们志松一个连? ……”看来她有不少话,想跟什么人唠叨。
  “哦……是……”他哑声回答,觉得嗓子很干,直想逃。他往起站了一下。
  “你怎么不嗑爪子呀,是和我们志松一批返城的? ”
  他不得已又坐了下去。总不能像个贼似的逃掉,得走得体面点。他这么想,
  便对老太太点了一下头。
  “唉……”老太太长叹一声,愁容满面地说,“你们这些孩子啊,可真让当
  父母的操不完的心啊! 你们在北大荒的时候,当父母的昼盼夜盼,盼着你们有一
  天能返城。这不,你们忽拉一下全回来了,一个个老大不小的,家里没个住处,
  自己没个工作,待业到哪天是头哇? 你们好几十万,城里一下子也没那么多现成
  的工作让你们干呀! 听街道的干部们开会时讲,城里还有十多万待业的呢……”
  那少女进屋了,打断老太太的话说;“妈你又叨咕,好像我哥返城了,倒给
  你添了愁根似的! ”边说边俯下身去逗弄孩子。
  “妈,您瞧他笑呢,他笑呢! 你可真好玩啊! 不许吮手,不许吮手,不许…
  …”少女喜欢地想将孩子抱起来。
  “唉呀烦死了! 他又没哭,你抱他干什么! ”老母亲推开女儿,望着他这位
  “客人”继续唠叨:“愁不愁死! 我们志松还抱回一个孩子,说是和他同连队一
  个知青的孩子,托他抚养的。他又不是个结了婚的女人,怎么就能代人抚养孩子
  呢! 我听了就有点不相信。
  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真是犯疑啊! 可儿子大了,也不好追三问四的
  了……“
  “妈! ……”女儿制止母亲说下去。
  “别管我! 对你哥一个连队的人说,又不是对外人说。”老太太抬了一下手,
  那孩子又将小被蹬开。老太太连忙再给孩子盖好小被,仍旧用双手轻轻压住,望
  着他说:“你大概准能知道点底细吧? 要是知道,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娘。无论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大娘都不会责怪志松的……我这当妈的,天天给这孩子喂
  奶喂水,洗屎布洗尿布,心里边却一片糊涂……我……我不好受哇……”老太太
  扭过脸去。
  “妈,瞧您! ……”女儿搂着母亲的肩膀,用自己的手去擦母亲脸上的眼泪。
  老太太轻轻推着女儿:“劈柴去,去! ”
  “斧头让木柴夹住了! ”女儿小声说。
  “我帮你拔出来! ”他一下站起往外就走。
  他走到院里,少女也跟到了院里。他往院外走,少女叫住了他:“哎哎,你
  这个人可真是的! 不帮我把斧头拔出来了? ”
  他犹豫一下,弯腰用双手握住斧柄,连同夹住斧头的那块木柴高高举起,狠
  狠砸下,几下便将那块木柴劈开了。他扔下斧子,直起了腰。
  “看来劈柴你还挺行的呢! ”少女对他大加夸奖,发现从他兜里掉到地上的
  匕首,捡起来欣赏了一会儿,奇怪地问:“你身上带着它干什么? 我哥哥也有一
  把,从北大荒带回来的,不过没有鞘。”
  他默默从她手中拿过匕首,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你的腿,是在北大荒受了伤? ”少女低声问,跟在他身后送他。
  他还是一言不发。
  少女将他送出小院,依着院门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哥哥回来后,
  要不要告诉他去找你? ……”
  他完全可以一言不发地就那么走掉了。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竟
  站住,回头望着她,说了这么一句:“不必告诉他,我会再来找他的……”
  说罢,颠着脚步走了。
  他刚刚拐过这条不成其为街的街口,迎面碰上了他要实行报复的人。
  他们像棋盘上互相逼住的两个卒子。
  他右手插入了衣兜。
  “我想到你可能会来找我的。”王志松直视着他,“我听说过你从前大名鼎
  鼎的绰号。”
  他心中的仇恨,刚才在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似乎被一个老太太唠唠
  叨叨的话和慈祥亲切的对待平息了许多,由于面对面地遇到王志松,又倏然增强
  起来。他插在衣兜里的右手紧紧握着匕首柄,踮着脚,一步步向对方走近。
  王志松不动,直视着他,毫不畏怯地说:“离我家太近了。”
  他站住了。一时不明白王志松这句话的意思。
  “也许熟人看到,会跑到我家去告诉我母亲和我妹妹,她们会受到惊吓。”
  王志松镇定地解释。
  孝子之心无论在任何时刻都具有打动人的力量。郭立伟的心弦像被谁的手指
  轻轻拨动了一下。对方的母亲刚刚还把他当作“客人”,唠唠叨叨地跟他说了那
  么多不见外的话,他不能不考虑对方的话。
  “我们到路基那边去! ”他低吼了一声。
  王志松朝路基望了一眼,点点头,转身踩着碎石蹬上了路基。
  “是好样的你别溜! ”他紧跟在王志松身后。
  一个正常人的蹬坡速度毕竟比一个颠足者的蹬坡速度快得多。王志松听了他
  的话,等着他跟上来。
  他们差不多并肩蹬上路基,同时跨过铁道,走下路基另一侧。
  他脚下碎石滚动,差一点使他重重地跌倒。王志松伸出一只手,及时扶了他
  一下,他才没有滚下路基去。
  当他们的双脚都接触到地面后,又开始互相盯视着,对峙着。
  一阵长久的沉默。他握刀柄的手出汗了。
  他无法忍耐这种沉默,终于爆发般地吼叫起来:“你他妈的动手哇!”
  王志松的眉头耸了一下,说:“你打不过我,何况是你找到我头上要打架的。”
  王志松的话刚说完,他便凶猛地扑了上来。
  他们像在战场上殊死搏斗的敌人似的,立刻扭打在一起。打了半天,难解难
  分,谁都没占什么便宜。
  王志松是在让着他。他完全可以将对方打倒在地,打得对方一时半会儿爬不
  起来。但他不愿那样。
  如果我是他,我也肯定会像他一样,找到一个什么人头上打这一架——这种
  想法从一开始就盘绕在他头脑中,摆脱不开。他认为自己的报复无可指责,对方
  来向自己报复也无可指责,他和对方都是在履行什么。这种履行都不是目的,也
  不能称之为手段,一种行为而已,一种有血性的男人们必然的行动。昨天自己有
  理,今天对方有理,所以他不忍伤害对方。昨天对方的哥哥表现出甚至可以说是
  高贵的让步,今天他要向对方表现出同等的让步。
  郭立伟一开始并不想动刀。而当他明白自己只靠拳头不可能击倒对方,想动
  刀的时候,刀早已掉落在雪地上了。对方却没有发现。
  他又一次向对方扑去,碎石子被他蹬得滚动了一片,没遭到王志松还击,便
  绊倒了。他趁机从地上抓起匕首。
  他嗖地将匕首拔出鞘,像头凶猛的獒犬似的,直朝王志松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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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志松机敏地闪过,顺势擒住了他的腕子,拼力一扭,匕首落地。
  这个返城知青激怒了。
  他狠狠一拳朝复仇者当面打去,对方后退数步,还是站立不稳,倒下了。
  对方刚欲爬起来,他跃到对方跟前,击出了更猛更狠的第二拳。
  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第六拳,……
  他双拳左右开弓,如同一个拳击运动员,将对方的头当成了练拳的沙袋。
  对方双手撑在雪地上,又作了一次挣扎,站不起来了。
  对方的头慢慢抬起。王志松吃了一惊。
  一张鲜血横流的脸!
  王志松喘息着,面对自己双拳“创造”的“杰作”,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