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7      字数:5229
  了让妻能够多睡一会儿,他每天天不亮就悄悄爬起来,丝毫也不敢惊动妻子,无
  声无息地独自走出家门。唯恐妻醒了会起来去寻找他,他将门从外面锁上。
  妻是在团部医院里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的。
  接产室并不隔音。他在外面听到了妻一阵阵痛苦的喊叫,他以为妻肯定活不
  成了,几次发疯般地往接产室里冲,都被勇敢的护士像拦一头狂暴的野牛似的拦
  住了。那一天他把女人生孩子这种事至少诅咒了一百遍。
  他被允许走人产妇病房后,见妻脸色苍白,冷汗将头发湿得像刚洗过没擦干
  似的。当着两个女护士的面,他心疼地捧住了妻的脸,说:“我真是害怕极了!
  我以为你活不成了! ”
  妻柔弱无力地双手轻轻推开他,娇嗔道:“还有脸说呢,是你把我害苦了! ”
  两个护士吃吃地笑起来。
  她们走人婴儿室,一人抱出一个哇哇哭叫不止的小东西给他看。
  一个护士还揶揄地说:“快瞧瞧吧,你这当丈夫的值得自豪啊! 别人得千斤,
  你得两千斤,‘过黄河超纲要’啊! ”
  他将脑袋扭向了一边,不看。
  他心中暗想:为了你们这两个小东西出世,你们的妈妈险些活不成了!
  孩子的诞生,给他们的生活中增添了许多乐趣,也使他们为小家庭的生活更
  操劳了。妻不得不自行解除了音乐指导教师的义务,担负起了一个年轻母亲的种
  种职责。他也不得不从妻身上匀出一半的感情一半的爱,平均分配给两个一模一
  样,连他和妻也很难辨别姐妹的女儿。
  妻的话少了,笑少了,活泼少了,再也不唱歌了。偶尔一唱,唱的也是中国
  或外国的摇篮曲。低低地唱,轻轻地哼。更多的时候,则是匆匆忙忙,急急切切
  地做这做那。一个婴儿,足以使二对初做父母的年轻夫妻的生活颠倒。两个婴儿,
  足以使他们的生活颠来倒去。双胞胎女儿并不像串联电路。一个渴,一个却饿;
  一个酣睡,另一个啼哭。刚刚拍睡了啼哭的,酣睡的又醒了,哇哇发出某种讯号。
  妻忙乱起来的时候,仿佛一位转动了十几个盘子的冒牌杂技演员,顾此失彼,手
  眼不一。有时候他们什么事也干不成,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女儿,并肩坐在炕沿上,
  晃着身子低声合唱摇篮曲,合唱往往由于裤子被尿湿了才得以停止。
  连队没有托儿所,妻不能出工干活了。四口之家,仅靠他一个人的三十七元
  工资维持。妻的奶不足,两个孩子常饿得啼哭。而奶粉又是很难买到的。连队没
  养奶牛,他每天都要跑到八里地外的另一个连队去买一次牛奶。他不能让房顶漏
  雨了,墙壁透风了,炕洞堵了,柴不够烧了,自留地荒芜了,也不能不参加各种
  会:大批判会,政治学习,团组织生活。在各种名目的联欢会上,唱歌仍然是他
  义不容辞的事。
  妻用默默的,无言的温情抚慰着他们艰难的小家庭。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的性格变了。他不再是一个内向的人,他变得在妻面前
  极爱说说笑笑嘻嘻哈哈了,耍贫嘴,出洋相,学着插科逗哏,并不出色地扮演一
  个无忧无虑、快快活活的乐天派角色。
  甚至往脸上抹了锅底灰,翻穿着皮袄,装作一只大狗熊,从地下跃到炕上,
  从炕上扑到地下。为了什么? 为了从妻的脸上看到由衷的欢笑,看到从前那种少
  女般的天真烂漫的光彩。
  妻是曾被他逗得咯咯笑过,后来就任他怎么逗也不笑了。有一次就哭了。
  “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啊! ……”妻泪眼汪汪地瞧着他,伤感地问。
  “我……我是想逗你开心……”他讷讷地坦白自己的动机。
  “可我……真不想看你变成这样……”
  “那……我……再也不这样了……”
  可是原先的性格已经复归不到他身上了。他从一个很内向的人变成了一个活
  宝,却不能从一个活宝再变成一个内向的人了。
  他感觉到他的生活需要耍贫嘴和出洋相,也如同生命需要维他命一样。在人
  前,他愈来愈是一个活宝;只有在妻的面前,他才能够努力做到像原先的他,妻
  所习惯了的他。有时候他甚至连自己也搞不明白了,究竟哪一个他才是真实的他
  ? 哪一个他才是伪装的他?
  大返城期问,离开连队前,上海知青李凤林找到他,开诚布公地对他说:
  “大文,跟你商量件事,我想……想向你要一个女儿……”
  那时,他的两个女儿都已快三岁了,都长得非常美丽可爱,那白净的皮肤,
  那修长的眉,那会说话的眼睛,那微微嘟起的嘴唇,都像她们的妈妈,没有一个
  人见了这一对儿双胞胎姐妹不喜爱的。
  他爱两个女儿,一点也不逊于爱妻子。
  听了李凤林的话,他惊讶万分,连想都未想一下,就一口回绝:“不行,不
  行! 你开的什么玩笑! 你要是非常喜爱女孩儿,将来让你老婆给你生一个不就得
  了嘛! 要我的图什么呀! ”
  “你不是有两个嘛! ”李凤林不放弃进一步争取的希望。
  “我有两个,可他妈的这也不是二一添作五的事呀! ”他认为李凤林荒唐透
  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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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先别急,你听我讲……”李凤林似乎不达目的不肯罢休,耐心地说,
  “我告诉你,我回上海后,可以继承十几万块的遗产。我们家那幢小洋房,也
  迟早会退还的。我向你发誓,你将哪个女儿给我了,我保证你那一个女儿从小到
  大幸福得像一位小公主。你仍然是她的父亲,你随时随地都可以去看望她,她也
  随时随地可以去看望你……我呢,我只不过,想做她的一个抚养人……”
  他觉得对方简直是在大白天说梦话,他仿佛坠入五里雾中,完全被对方搅糊
  涂了,懵头懵脑地问:“你小子又有洋房又有钱,返城后找个漂亮老婆,不就什
  么都齐了嘛! 还是刚才那句话,喜爱女儿,叫你自己的老婆给你生嘛! 女人生男
  人,不敢打保票,女人生女人,成功率在一半以上! ……”
  李凤林却火了,凶狠地说:“我他妈的不想结婚! 你到底给不给我一个。”
  他也火了:“不给! 你不想结婚,那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大白痴!
  难道无论多么漂亮的女人都不能使你动心么? ……”
  李凤林的脸倏然涨得紫红紫红,咬牙切齿地说:“你老婆就使我动过心! 她
  没成为你老婆之前,我给她写过情书! ……”
  他用尽全身之力扇了李凤林一个大嘴巴子。
  李凤林看了他一眼,转身跌跌撞撞走了。
  连里的卫生员赵晓刚走过来问他:“你为什么打他? ”
  他怒不可遏地说:“这小子他妈的不是人! 他纠缠着向我要一个女儿,我不
  给,他就说……他对我老婆动过心……”
  赵晓刚望着李凤林的背影,低声说:“他够可怜的啊,这辈子算别想结婚了,
  完了……”
  “活该! ”
  “是你把他害的。”
  “我? ……”
  “你还记得有一次盖房子的时候,你跟他扛一根大梁,你溜肩了,大梁那一
  头砸了他一下,将他砸昏了么? ……”
  他记得这件事,好像砸在李凤林小肚子上。
  “过了几天,他就住院了。全连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因为什么病住院,只有我
  知道。那一次是砸到了使一个人断子绝孙的地方,医学上叫作性神经坏死……”
  他呆呆地发了半天愣,突然一把揪住赵晓刚的衣领,大声吼道:“你胡说!
  ……”
  卫生员掰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衣领,两眼盯着他说:“我要是李凤林,没
  准儿早把你宰了! ”说罢,一转身走了。
  他像个站在被告席上的罪大恶极的犯人似的,一动也不动地在那里站立了足
  有五分钟。
  李凤林竟没有把他宰了,在今天之前也从没有明显地对他表示过仇恨,反而
  使他觉得自己简直无法理解那个眉清目秀的上海知青了。
  性神经坏死……
  这几个字像一条毒蛇紧紧盘绕住他的心,啮咬着他的心,并往他心内吐注毒
  液。
  我刘大文真是作了天大的孽啊! 我毁了好端端的一个人! ……
  他感到有一把刀凉森森的刀刃压在他后脖梗上,猛一回头,身后却并没有人。
  他怀着一种无名的惶恐往家里跑去。
  两个女儿并排躺在炕上,都睡着。两只小手,牵在一起。两张小脸蛋都是那
  么俊秀,那么可爱。
  他站在炕沿前,犹犹豫豫地瞧着她们。
  他终于下了决心,慢慢地轻轻抱起了一个女儿,转身就往外走。
  妻端着洗衣盆从外面进来,奇怪地问:“孩子睡得好好的,你要往哪儿抱她
  呀? ……”
  “我……”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你尽没事找事,弄醒了,又得我哄! ”妻放下盆,从他怀中抱过孩子,又
  慢慢地轻轻地放在炕上。
  妻见他神色异常,又问一句:“你怎么了? ”
  “没怎么。”
  他不敢正视妻的眼睛。
  他想哭。
  他想用头撞墙。
  他一转身又冲出了家门……
  李凤林比他提前三天离开了连队。李凤林平素人缘不错,全体知青和许多老
  职工依依不舍地送行,一直送出连队,送到公路上,望着他搭上一辆卡车从他们
  的视野中消失……
  知青中只有他没去送。
  连妻也去送了。
  妻回到家里问他:“你跟小李闹过什么别扭吗? ”
  他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去送? 让别人怎么猜想呢? ”妻第一次责备他。
  他低声说:“我不是留在家里看孩子嘛! ”
  “可你要有点打算送的样子,我就留在家里看孩子了! ”
  “……”
  “好几个人说,刘大文真不够意思! ”
  “你他妈的住嘴吧! ”他第一次对妻子以那么粗暴的态度说话。
  妻怔怔地瞧着他,眼中顿时充满了泪水。她噙着泪走到厨房去,抽泣起来。
  他内疚地跟到厨房,将妻搂在怀中,说:“别生我的气,你不知我心中有多
  么难过……”
  妻止住抽泣,轻声问:“因为小李的走? ”
  他没回答。
  “听人讲,小李是知青中如今最幸运的一个,返城后不但可以继承十几万遗
  产,还会有一幢带花园的小洋房,真的? ”
  他仍没回答,只是将妻搂得很紧很紧。
  妻偎在他怀里,又像开玩笑又像很认真地悄声说:“你不是在嫉妒人家吧? ”
  他摇摇头,低声回答:“我们是多么幸福啊! ”
  妻听了他的话,便微微闭上眼睛,将脸温顺地贴在他胸前,用双唇衔弄他衣
  服上的一颗纽扣。
  他抚摸着妻的头发。
  一滴眼泪缓缓从他眼中溢出,顺着他的面颊滚落下来,藏进了妻的头发中。
  他和妻就那样站立了许久。
  终于,他开口问道:“小李给你写过情书吗? ”
  妻睁开了眼睛,仰起脸注视着他:“你为什么哭了?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
  “他亲口告诉我的。”
  “可是我……我连看也没看就还给他了呀! ”
  “你当时看一看就……好了,也许你以后将会过上人人羡慕的生活……”同
  时他心中暗想,那自己肯定就不会跟李凤林合扛一根大梁,自己也就不会犯下那
  罪孽的过失……
  “再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妻推开了他,生气地说,“你要是再说这样的话,
  我就不爱你了! ”
  当他们一家四口乘上那辆“返城知青专列”后,妻一路是多么兴奋啊!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 好运气迟早会向我们招手的! 返城了,你可以到省歌
  舞团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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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要我,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他们可能早就把我这个人忘掉了。”
  “你要对自己有充分的信心,你要让他们重新赏识你。”
  而他一路都在想的,却是一家四口回到城市后住哪儿。
  妹妹和妹夫到火车站去接的他们。
  家中只有一大一小两问住屋。大的十二米,小的七米。父亲母亲住小屋,妹
  妹妹夫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住大屋。妹妹妹夫将新房让给了他们住,各自搬到工
  厂集体宿舍去了。妹妹的工厂在市内,妹夫的工厂在市郊。自从搬到各自的工厂
  去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机会同时在家中相聚过一次。妹妹休息星期日,妹夫休
  息星期六;妹夫上夜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