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7      字数:5317
  新娘的目光牢牢盯在“黄大衣”脸上。
  凝固的目光。
  “黄大衣”的咬肌明显地凸现了。
  新娘的表情也是凝固的。她的嘴微张着,她的双眉极度意外地高扬着,她那
  双大睁着的眼睛里,苦苦的哀求,深深的内疚,如山一般的委屈,如渊一般的情
  感,如面对地狱一般的惊悸,都如死一般凝固在文秀的脸上! 仿佛零下二百七十
  度的制冷机,在这张脸表情最复杂最多意最真实最生动最难以捕捉最难以描摹的
  瞬间,将它冻结了。
  她不忍注视,可目光却被牢牢吸在那张脸上!
  新郎又缓缓转过身来,对“黄大衣”低声说:“我替她。”
  他走向席棚,从灶膛内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柴,将花圈点着了。
  人们默默地瞧着花圈。火焰飞舞,灰烟升腾。它在众目睽睽之下烧毁,坍在
  雪地上,化了一片白雪。院内飘散着呛人的焦味。
  花圈架噼啪作响,仍爆着无数的小火星。一只只黑色的大蝴蝶,在空中旋舞
  蹁跹。
  新娘猛转身跑进屋里去了。
  “黄大衣”和他的两个伙伴默默肃立,像为一个死者哀悼。
  “我跟你们拼了! ”
  席棚下突然发出一声怪叫,新郎的弟弟又跃出来,扑向“黄大衣”。
  新郎拦挡住弟弟,狠狠给了弟弟一记耳光!
  他的弟弟捂住脸,像截木桩似的,僵立在他面前。
  “黄大衣”转身朝院外走去。
  他的两个伙伴跟随在他身后。
  “站住! ”
  新郎喝了一声。
  他们站住了,同时转身。
  新郎吩咐一个孩子:“你去拿一瓶酒来,再拿四个杯子。”
  男宾女客都泥塑木雕一般,谁也不说一句话。
  公众的沉默是公理的沉默。
  人们仿佛都明白了什么。
  那孩子拿着一瓶白酒和四个杯子出来了,交给新郎后,立刻与其他的孩子们
  站到一起去了。
  孩子们也怯怯地沉默着。
  新郎走向那三个造成这种沉默的人,说:“你们还没喝喜酒呢! ”
  “黄大衣”迟疑了一下,接过酒杯。
  他的两个伙伴看了他一眼,也各自接过酒杯。
  新郎从容不迫地给四只杯里都倒满了酒。
  他们一饮而尽,然后同时相互亮了一下杯底。
  新郎从他们手中一一收回杯,问:“你们导演的这场戏该算结束了吧? ”
  “黄大衣”说:“你这个角色扮演得很出色,不容易。”一只手伸人大衣兜,
  掏出钱包,弯腰放在雪地上。
  他的两个伙伴也各自默默取出钱包,放在雪地上。
  他们大步走出了这个院子。
  花圈仍在燃烧。
  大人孩子们都不能马上从沉默中挣扎出来。
  新郎捡起三个钱包,走到花圈前,将它们投入了余焰。
  刮起一阵风。纸灰被刮得在地上打转,在人们腿脚间像耗子似的窜来窜去。
  突然,新房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不好啦,新娘割手腕了! ……”
  第一个作出反应的是新郎。他像一头豹子,撞开人们,冲入新房。紧接着,
  纷纷反应过来了的人们,一齐朝屋里拥。门太窄,拥不进屋去的,就堵在门外。
  “躲开! 躲开! 别挡住我! 让我进去! ……”姚玉慧对堵在门外的那些人推
  着,拽着,擂打着。桌椅相撞之声,餐具落地之声,毫无意义的吵吵嚷嚷之声,
  在屋里造成一阵骚乱。
  她总算挤入屋内,见新郎已将徐淑芳抱到了床上,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左手
  腕,一声声叫她的名字。
  新娘昏在新郎怀中,地板上一摊鲜血。崭新的床单上,新郎新娘身上,也尽
  是血。屋里的其他人,一个个傻呆呆地围着新郎新娘。有两个女宾客,互相用手
  绢揩擦她们衣服上的血迹。
  “你们,都出去! ”姚玉慧大声命令那些束手无策的人。
  他们以各种各样的目光瞧着她。
  她对谁都不加理睬,又大声说:“不需要你们! 出去! ”
  不知为什么,他们竞服从了她,一个个悄然退出去。
  防止再有人进来,她将门插上了。
  新郎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问:“你能帮我很快叫到一辆出租汽车吗? ”
  她看得出,虽然对新郎来说,她是最陌生的,他对她还抱有几分怀疑和不可
  理解,但她的镇定,获得了他的信赖。
  她回答:“能。”
  新郎握着新娘腕子的那只手动了一下,血立刻从伤口涌出。
  她说:“握紧,冷静点。”
  她扯下毛巾绳上搭着的一条还没用过的毛巾,用它将新娘的手腕一层层缠住。
  接着掏出自己的手绢,将毛巾扎紧。
  16
  她对新郎说:“把你的手绢也给我。”
  新郎赶紧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了她。她又用他的手绢,在新娘手腕上方扎了
  一道。这一切她做得很有经验,在兵团时,她受过战场救护训练。
  “你等着,我马上就会叫一辆车来。”她说完这句话,便匆匆打开门走出去
  了。
  人们立刻围住她询问:
  “新娘怎么样了? ”
  “还昏着吗? ”
  也有人发表局外者的议论:
  “嗨,什么事都是可以说清楚的嘛,何必寻短见呢! ”
  “那几个兵团返城的小子也干得太损了……”
  她无心理他们,一口气跑回家中,见郭师傅、弟弟和倩倩正从楼上不慌不忙
  地走下来。
  她开口便问:“车在吗? ”
  郭师傅回答:“在。”
  “开车跟我去! ”
  “哪儿去? ”
  “别问! ”
  “这……”郭师傅为难地看着弟弟。
  弟弟说:“姐,话剧团的团长今天约我到他家去谈谈,我已经晚了……”
  倩倩也说:“是谈明辉到话剧团当演员的事……”
  她打断瓷娃娃的话:“晚了又怎么样? 你们坐公共汽车去! ”
  倩倩怔住了。
  郭师傅说:“我可是将车偷偷开出来的啊,四十分钟后你父亲要去省委开会
  ……”
  “少罗嗦! ”
  第三章
  1
  天完全黑了。
  市立一院急救室外的乳白色长椅上,坐着姚玉慧和新郎。
  长长的走廊,除了他们,再无别人。尽端一盏壁灯亮着,幽蓝的光腼腆地偎
  向长椅。急救室门旁,竖着人体形的立牌,正圆的“头”上,写一“静”字。
  新郎低俯着身,十指插进理过不久的硬发中。他这样坐了很久了。
  姚玉慧身子紧靠椅背,头仰着,抵着墙壁。坐得很端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一
  扇窗。
  月光在窗上均匀地涂了一层铂。
  从徐淑芳被推入急救室,她和他就坐在这张长椅上,彼此没说一句话。她没
  有想说话的情绪,她能理解他也是。
  她和他都在等。一个等待的是自己的新娘,一个等待的是自己当年的一个女
  战士。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很难说谁比谁的心情更为焦急,更为复杂。
  她暗想:他爱徐淑芳吗? 今天这件事发生之后,他还会爱她吗?
  又想:这么晚了,自己还陪着他坐在这张长椅上,是不是值得?
  他需要一个人陪着他等待吗?
  总得有一个人坐在这里等待。这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可并非也是她的责任。
  是她迫令父亲的司机将徐淑芳送到了医院里,是她挂的号;是她找到母亲认识的
  医生,非常顺利地办理完了一切住院手续。她能做的,她都做了。实际上是替他
  做了。没有她,今天够他应付的。
  她又根本不是为他做这一切的。他是谁? 她连他姓什么还不知道呢! 与他毫
  无关系。甚至他爱不爱徐淑芳,徐淑芳爱不爱他,他们是怎样认识,以什么为基
  础或者为条件决定结婚,徐淑芳与那个“黄大衣”从前又有过什么样的感情纠葛,
  也与她毫无关系。如果花圈挽联上写的不是“徐淑芳”三个字,而是另一个人名,
  她根本不会走人那个大杂院。虽然那个大杂院仅与她的家一墙之隔,她也很可能
  永远不会产生走人那里的念头,很可能与这个坐在她身旁的新郎老死不相往来。
  她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徐淑芳;因为徐淑芳曾说她是个“好人”,她忘
  不了。
  急救室的门无声地开了,新郎一下站起,却不是徐淑芳被推出来,而是一位
  中年女医生走了出来。女医生露在口罩上方和白帽子下方那双质询的眼睛,盯了
  他片刻,也盯了她片刻,转身走了。
  女医生的目光中包含着对她的不良的猜测意味。
  新郎又缓缓坐下了。
  她却不愿再与他坐在同一张长椅上,她不愿被第二个人再用女医生那种目光
  看一眼。她想自己会发怒的。
  她走到窗前去,背对新郎站着,抬起手腕瞥了一眼手表——八点多了。
  “你走吧。”他说。
  她没回答。
  “你陪着我没有什么意义。”
  “我根本不是为了陪你,我想再看她一眼。”她的语气非常生硬,并未转身。
  “你……从前认识她? ”
  “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吗? ”
  “也重要,也不重要。”
  “也算认识,也算不认识。”
  他们便都沉默了。
  急救室的门第二次打开,徐淑芳被推出来了。
  他立刻起来,跟在手术车一侧走,俯身低声说:“我会每天都来看你。”
  仰躺着的徐淑芳,将头扭向了一旁。
  推手术车的护士说:“别跟她讲话。”
  急救室内又走出来一个护士,将他从手术车旁推开。
  他抗议道:“我是她丈夫! ”
  那个护士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说:“你明天到病房来看她吧。”
  两个护士将徐淑芳推出了走廊,其中一个随手关了走廊尽头那盏灯。
  他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又走回长椅,缓缓坐下。看他那样子,是打算坐在
  长椅上过夜了。
  她看了他一眼,也走了。
  医院大门两侧的灯辉,温情脉脉地将她那映在雪地上的身影牵引过去,又依
  依不舍地送出了大门。
  雪,不知何时停了。雪后的夜晚格外寒冷,她打了一阵哆嗦。
  她这时才发现,两个大衣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
  只好走回家。她彳亍地在人行道上走着。
  走到商场附近,夜市还没散。小摊床上的自制瓦斯灯,照耀出一张张扑朔迷
  离的脸。招徕生意的喊叫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里,只有这里,城市的夜晚还在延续白天的喧闹。城市像一个精力过剩的
  女郎,在寻欢作乐的白天之后,又开始进行夜晚的逢场作戏。许多人被卖的欲望
  和买的念头激动着,争执不休,高声大嗓地讨价还价。也有人鬼鬼祟祟地凑在一
  起,做着看去是神秘的其实是非法的交易。还有的人,可疑地挨挨擦擦,东窥西
  探。
  为了少绕一段路,她从夜市中穿过。
  她被一个人撞了一下。前后左右的瓦斯灯光下,一张看不清眉目的男人的脸,
  一张阔嘴对她莫测高深、意味深长地笑着。
  她厌恶地从他身边挤过去。
  那人追随着她,伴着她边走边小声说:“想找个地方暖和一会儿吗? ”
  她站住了,凛凛地瞪着那人。她并不像别的姑娘被这种人纠缠住时那么害怕,
  只是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憎恶,憎恶得想狠狠扇那人一记耳光。
  对方意识到猎捕错了目标,悻悻地嘟哝一句:“不识抬举! ”转身溜了。
  她刚要继续往前走,忽然听到附近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卖:“凤凰烟,牡
  丹烟,谁买带过滤嘴的凤凰烟牡丹烟! ……”叫卖声并不高,但叫卖者的嗓音非
  常洪亮,非常浑厚。在这里,在这熙熙攘攘的、热热闹闹的、乱乱哄哄的、空气
  中浮动着种种买卖欲望的夜市上,虽然这叫卖声是那么与众不同,是那么容易那
  么明显地同所有的叫卖声区别开来,但并没有格外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在本市,
  带过滤嘴的凤凰烟和牡丹烟极难买到。只有将吸一支好烟看成莫大享受的人,才
  会注意到这声音的存在。
  而她之所以注意到这叫卖声了,是因为她对这声音太熟悉了。
  “凤凰烟! 带过滤嘴的凤凰烟啊! 带过滤嘴的凤凰烟牡丹烟啊! ……”
  这叫卖声流露出的,与其说是招徕的热情,莫如说是焦躁的期待。不,是由
  此而产生的屈辱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