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7      字数:5175
  声落在她身旁,就势坐了下去,一条胳膊从她背后揽过来,将手搭在她肩上,亲
  昵地依偎着她说:“教导员,我陪你留下来,就是要找机会跟你讲讲心里话呀!
  教导员你也谈恋爱吧,你都二十五岁啦! 你喜欢的小伙子到底该是什么样的? 你
  要是信得过我,就告诉我,我会帮你发现的! 爱人啊,像天上飞的鸟,你得留心
  去发现它。一旦发现了,就要想方设法逮住它。我觉得我现在没有爱就不行,真
  的! 人干吗要装模作样非跟自己过不去呢? 教导员,有时我心里真替你挺难过的,
  难道你心里就真不希望有个小伙子爱你吗? 我和他每个星期都见面。不见一面,
  我下一个星期简直就没法儿过,他也是。见上一面,哪怕只说几句话,甚至什么
  都不说,互相看一会儿,我心里就满足了,踏实了。失去了他对我的爱,我内心
  里会空虚死的。真的! 我讲的可句句是真话……”
  “别说了……”
  “你不爱听? ”
  “谁会爱我呢? ”
  “你得先能够爱别人! ”小周仿佛在固执地证明自己也可以当她的教导员似
  的,只管对她循循善诱地说下去:“他抄寄给我的那封信我至少看了二十遍,每
  看一遍我内心里都感动得要哭。他不是那么好的男人,长得也一般,吸烟很凶,
  还挺邋遢……可我已爱上他了,有什么办法呢? 只能由着自己去爱。这事最自然
  而然不过啦! 我才不愿违着自己的心呢! 也不管别人对我如何看法,只要我想他
  了,就一定设法跟他见上一面,像那封信上写的那么好的男人不多,那么好的女
  人也不多。我是普普通通的女人,他是普普通通的男人。普普通通的女人更需要
  一个男人爱,普普通通的男人也更需要一个女人爱。就是这样,就是这么一回事
  ! ……”
  “可你不是一个女人,你才二十三岁,你还是一个姑娘。”
  “女人是因为产生了爱情才成为女人的! ”
  听了这句话,她不禁扭转脸看了小周半天。
  “二十三岁爱上一个小伙子难道就不光彩了吗? 非得熬到二十八九岁成了老
  姑娘才可以去爱? 我偏不! 就是有这么一条法律我也要以身试法! ……”小周愤
  慨起来。
  “你可以这样,但我不行。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就当上副指导员了。兵团明
  文规定,男二十八岁女二十五岁以下不许谈恋爱。”
  她淡淡地说,又补充了一句,“再说连以上知青干部谈恋爱,要向党组织汇
  报,这你也知道。”同时暗想:自己二十三岁就当上了副指导员,也许是天大的
  不幸。
  “可你如果现在爱上了什么人,你就不会跟营长……”小周突然意识到失口
  了,咽下了后半句话。
  她的整个身体一时像水泥一样凝固了。她一动也不动,僵硬地坐着,两眼呆
  呆地望着一个角落。
  经过了不短的时间才一片片一块块焊接起来的四分五裂的自尊心,又被别人
  当面一击粉碎了!
  复整的自尊心是多么不堪一击啊!
  “教导员,我……我……我不是故意说这句话的……”小周慌乱了,搂住她,
  急切地解释着,表白着:“那天晚上的事……我对谁也不会讲半个字! 真的! 我
  发誓!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永远永远……我要是说了,就叫我的一双眼睛瞎了
  ! 可是……可是我真替你难过替你害怕呀! 你应该爱一个什么人了,可你千万别
  做蠢事啊! 你不爱他,这不可能! 你也开始爱吧! 可就是别做蠢事! 为什么不去
  爱,而非要去做蠢事啊! ……”小周将脸埋在了她怀里。
  10
  她什么也不回答。她无话可答。她只是感激地用一只手紧紧地,紧紧地攥着
  营部文书的手。
  她心里又渗出血来……
  “公主该起床喽! ”
  随着一句台词式的话,门开了。妹妹双手端着钢精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
  两只带盖的钢精杯,几片面包。
  妹妹走到她床前,不知该把托盘放在什么地方,转身看见一把椅子离床不远,
  就伸出一条长腿,用脚尖钩住椅子的横赏,将椅子勾到了床边,然后将托盘放在
  椅子上。
  她从仿佛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回到了现实中来。非常感激妹妹这时候出现,
  否则她还会在一个残破的梦里失魂落魄地蹒跚,一直都被一个高大魁梧的黑色的
  影子所惊悸。
  “姐姐,你简直快成一位老公主啦! ”妹妹退后一步,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歪着头,像瞧着一个没出息的孩子似的说:“你都回来四天啦,自己知道不? 大
  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倒快变成
  专门伺候你的仆人啦! ”
  她有点不好意思了,窘迫地笑笑,伸手去端钢精杯。
  “先别动! ”妹妹轻轻将她的手打开了,嗔怪地说,“伺候你好几天了,连
  点表示都没有? ”
  她强作一笑,说:“你还需要听一句谢谢吗? ”
  “那当然! ”妹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谢谢! ”
  “这还像话。”妹妹坐到了床上,仍然像瞧着一个没出息的孩子那么瞧着她。
  她打开一个杯盖,见杯中是牛奶。打开另一个杯盖,见杯中是咖啡。
  “牛奶加咖啡,面包夹香肠,姐姐你简直过的是贵族生活呀! 妈妈吩咐了,
  要顿顿保证你的营养。你想吃什么,就给你做什么吃……”
  妹妹拿起那本《简·爱》,一边信手翻着,一边用嫉妒的语调说。
  她吃一口夹肠面包,喝一口牛奶,再喝一口咖啡,觉得这种生活真是让人满
  足。
  妹妹刚才不说,她还真的不记得自己已回家几天了。在这几天内,她整个人
  处于一种异常慵懒的状态。她觉得可以,并且能够处于如此一种慵懒的状态中,
  置身在这样一间清洁安宁的房间里,躺在这样一张柔软舒适的床上,半点也不受
  时间概念的督促,简直是无与伦比的享受。她觉得她的身心在十一年的“屯垦戍
  边”生活中是耗费得太多了。她真希望今后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日子,希望在今后
  很长很长一段时期内,不被别人和生活要求去做什么。更准确地说,不要被别人
  和生活推到某种行动中去。无论是身体行动还是思想行动。
  人啊,真是不可思议! 人那么能够适应艰难困苦,也那么能够适应享受和安
  逸。愈是经历过一些艰难困苦的人,愈那么贪图享受和安逸,愈那么容易沉湎在
  享受和安逸之中。
  生活啊,也是如此不可思议! 仅仅十几天以前,她还是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位
  女教导员,喝一口开水都得自己烧,对许多人许多事担负着许多责任和义务。而
  如今她却只是女儿和姐姐了,只是一个二十九岁的老姑娘了,受到全家每一个人
  的关心和照料,仿佛成了一个刚从医院里接回来的大难不死的小女孩。坐在床上
  吃夹肠面包,喝牛奶咖啡,神仙过的日子!
  妹妹仍趴在床上翻着《简·爱》,一边翻一边问:“姐,你喜欢这本书吗? ”
  书中,划满了红笔道和黑笔道,显然不知有多少像妹妹一样年龄的少男少女们的
  指纹留在每一页上了。那些硬直的或波状的笔道表明了他们精神的饥渴。
  她已吃完了面包,将喝剩的牛奶咖啡兑在一只杯子里,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
  品着那种甜中带苦的味道。听了妹妹的话,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从小学五年级
  起,它就是我的枕边之物了。”
  “但是这些话你当时怎样理解的呢? ”妹妹发问后,轻声读了起来,“‘如
  果自尊心和环境需要,我可以一个人生活。我不必出卖灵魂去换取幸福。我生来
  就有一个宝库,让我能够活着,哪怕一切外在的乐趣会给剥夺,或者只用我出不
  起的代价,才能获得。’姐姐你第一遍读的时候就能理解吗? ”
  她慢慢放下了杯子,沉思良久,终于摇头——如果当时就能理解,也许如今
  内心便不会有这许多苦涩的失落!
  “还有这段话,都是罗切斯特化装成一个干瘪老太婆对简说的……”妹妹又
  读了起来:“我兼顾了良心的主张,理智的劝告。我知道,在奉献的幸福之杯中,
  只要察觉到一点耻辱的渣滓或一丝悔恨的苦味,青春就会立刻逝去,鲜花就会立
  刻凋谢;而我,并不要牺牲、悲哀、分离——这些不是我的爱好。我希望培育,
  不希望损失——希望赢得感激,不希望挤出血泊或泪水;我的收获必须是在微笑、
  亲热和甜蜜之中……”
  “够了! ”她大声说。
  妹妹无比惊讶,抬头瞧着她:“你的记忆力真好! 书上是这么写的——破折
  号,‘够了,我想我是在一种美妙的……”’
  “我叫你不要念下去了! ”她无端地生起气来。
  “烦了? 莫名其妙! ”妹妹合上书,仰躺在床上,睁大她那双少女清澈的眼
  睛思索着什么。
  她又端起杯,像喝凉水一样,将甜的苦的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妈妈哭了。”妹妹自言自语。
  “为什么? ”她审讯似的问。
  “为你那件衬衣,都快洗透明了。”
  “我对它有感情,穿五年多了。”
  “妈妈在它上边撤了几滴眼泪,就随手把它扔进垃圾箱了。”
  “……”
  “不过爸爸当时说了一句很有趣的话。”
  “怎么说? ”
  “一位女教导员的衬衣,如果不穿成渔网就扔了,效果不好! ”
  “你胡说。”
  “爸爸就是用的这个词——效果! 不信你今天晚上当面问问他。”
  效果——讽刺谁呢? 讽刺自己的女儿? 一定要当面问!
  她变得那么敏感,似乎周围充满了对自己的不公正的讽刺和挖苦,包括父亲
  和妹妹在内。
  “你刚才为什么要偏偏对我读书上那两段话? ”她猛转身俯视着妹妹,恼怒
  地质问。
  “怎么是偏偏呢? ……”妹妹不由得坐了起来,委屈地说,“我天天伺候你,
  你倒对我这样! 我是随便翻到那一页,就读了起来……”
  “拿走吧! ”
  “什么? ”
  “这本书! 托盘! 我还想再躺一会儿! ”
  妹妹站了起来,不满地说:“姐姐你别用这种口气吩咐我! 你在家里可不是
  教导员,我也不是你的勤务兵! ”
  “住口,我从来没有过勤务兵! ”
  “那么你想在家里补上这点遗憾哕? ”
  “小妹你再跟我耍贫嘴,我可真火了啊! ”
  “你已经火了。可我并没招你也没惹你,莫名其妙! ”妹妹不悦地端起托盘,
  夹起书,转身就走。
  妹妹走到门口站住,回头说:“姐姐你们当时烧掉这本书和许多书的时候,
  大概没为我们想过吧? ”
  她已经躺下了,又腾地坐起来大声说:“当然为你们想过! 怕你们中毒! 变
  成修正主义的接班人! ”
  “谢天谢地,你们没烧干净。”妹妹耸了一下肩膀,作了个鬼脸,将门用后
  背顶开一条缝,倒退着挤出去了。
  她又闭上了眼睛,希望重新归复到一种安宁的无梦的睡眠状态中去,却不能
  够了。
  她也的确是有点躺腻了,睡足了。
  11
  这几天,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内,家中只有她一个人和阿姨。她每天都躺到九
  十点钟,不慌不忙地起床,不慌不忙地梳洗,然后不慌不忙地坐到餐桌旁,等阿
  姨端上她爱吃的饭菜,不慌不忙地吃。
  然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一会儿书,或者打开录音机听
  一会儿音乐,或者换个房间走动走动,或者到阳台上去站一会儿,然后再接着躺
  到床上去。
  对静,对床,对舒适,对慵懒,她已经开始养成了一种习惯。
  父亲每天在她起床之前,就早早地到市委去了。母亲是省教育厅人事处处长,
  却起码比一位女议员的社会活动还要多。弟弟呢,在她返城的前几天,才从部队
  复员回来,等待安排工作。或者说,是在耐心地选择最理想的工作。他复员前提
  升为连长。他认为一个复员的“尉官”有充分的理由要求社会分配给他一个他最
  理想的工作。她曾和弟弟交谈过几句,弟弟认为对自己最理想的工作单位是电台、
  电视台、报社、出版社、话剧团、歌舞团、旅游局、市委机关。可见他的理想是
  很不具体的。他那么自信,断言无论是电台节目编选人,电视节目主持人,记者,
  编辑,演员,干部,全能愉快胜任。倩倩是市话剧团的演员,一个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