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作者:
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7 字数:5184
她默默地处理着各连队汇报上来的种种问题,调解某连队领导班子内部的矛
盾,促进连队与连队之间的团结,视察全营的机务检修工作,了解知识青年的思
想状况,作计划生育的动员报告……
她的工作能力从来没有得到过那么充分的发挥。
不久,团里又指示三营抽出六百名强壮劳力参加全团兴修水利大会战。她又
理所当然地成了水利大军第三支队总指挥。营机关的工作人员也几乎全都编入了
支队,只留下了电话员小孙看守转插台,接电话;管理员开介绍信,盖图章。
六百人住在工地上临时搭起的简陋工棚和破棉帐篷里。要在两山之间垒起一
道石坝,还要炸平两座山坡,修建起几十米深的水库库底。六百人都将自己最破
最脏的衣服从连队穿来了,像一批苦役犯。六百人的劳动态度虽然说不上热情高
涨,但起码可以说是非常自觉的。因为他们都是各个连队的党团员,而且他们经
过动员后相信了,这绝不再是马歇尔计划。水库设计图纸不是团里的某位领导一
时兴之所至,异想天开的结果,而是从省农学院请来的几位教授实地勘察后认真
绘制的。只要汗不白流,力气不白出,人们也就不发什么牢骚和怨言。那是精神
很容易将人变成物质,而物质又很廉价的时代。一面锦旗可以使一个班、一个排、
一个连、一个营,甚至一个团一个师的人们忘记他们是人而非劳动机械……
工地上每天爆炸声不断,巨石源源地从山坡滚下,再被一双双肩膀抬走。号
子声,打钎声,铁镐与坚石的碰击声,从扩音器传出的工地宣传员的快板声响成
一片。
那是她的组织能力和工作责任心结合得最出色的一段日子。
她既是总指挥,也是普通劳动者。抬石头、打钎、抡镐,她什么都干,她仿
佛存心要把自己累垮似的。然而她那并不强壮的身体却似注射了兴奋剂,对劳累
失去了正常反应。
她完全能理解营长为什么非要顶替副营长带领伐木队进深山老林了。
六百人在工地上度过了除夕之夜。
从各连队抽调了几名男女知青,前一天临阵磨枪,赶排了几个节目,无非是
二人转、对口词、数来宝、快板、山东快书、男声小合唱、女声小合唱、男女声
小合唱……内容也无非是工地上的好人好事。就在雪地上、月光下为六百人演出。
却只有极少的人去看,索然无味地看了一会儿,发声喊,一哄而散。
第二天开早饭前,各连的领队全来找她,替战士们要求,允许回连队去看看。
她向团里请示,团里不答应。
人们普遍不满起来。这种不满是有道理的。既然放三天假,为什么不让回各
自的连队去看看呢? 老职工们有不放心的家事要回去料理,知识青年们也盼望着
寄到连里的信件和包裹。团里不答应也有道理:三天内六百人不能重新集中怎么
办? 大坝在三月底不能如期建成,几条河的汛水送下来,将可能前功尽弃……
但她还是自作主张——想回连队的,都可以回去!
各连领队将她的话传达后,工地上一片欢呼。
甚至有人高喊:“教导员万岁! ”
一个小时后,六百人就从工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团里得到了消息。团长亲自打来了电话,口气相当严厉厉:“小姚你好大胆
! 三天后六百人集中不起来,我开你的全团批判会! ……”
听得出来,团长是真火了。
她镇定地说:“团长你最好也把我这个教导员撤了,我早就不想当了……”
“你! ……”话筒里传出了团长拍桌子的声音。
她轻轻将话筒放下了。
团长从来没对她发过火。
她也从来没对团长那么放肆过。
然而自己从来连想象也不曾想象过的事发生了。
诱导这一切具有强烈叛逆性质的行为的潜因究竟是什么? 是自己变坏了的性
格? 还是那件毛衣? 她很难承认自己的性格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就算变坏了吧,
也比她从前的好性格更富有人情味了。至于那件毛衣,她敢肯定,是织得很细心
的。一个女人织的第一件毛衣比一个鞋匠学徒做的第一双鞋要有意义得多。她想
:谁不明白这个道理谁就连起码的人性都不能领悟。
她决定不回营部,独自留在工地上。孤寂曾使她感到过空虚。
而她已对空虚不再害怕。空虚有时是人心灵的自然现象,就如同雾是宇宙的
自然现象。人对自然现象不必讳言,对一切最自然的事文过饰非才是人的最不自
然的行为。
她很奇怪自己的头脑中为什么会产生这些古怪的思想。
这是自然的? 还是不自然的?
她觉得自己快成一个经常与自己进行诡辩的哲学家了……
小周原本是要回营部去的,可又突然决定陪她留下来。她心里明白,小周回
营部是假,要到十三连去是真。她逼着小周去搭十三连的马车,小周说什么也不
肯。
天黑后,两个人把帐篷里的大铁炉子烧得红红的,把铺位挪近了,谁也不干
扰谁,靠着被子各做各的事。小周看信,她用硬皮笔记本垫在膝上写信。
她一封三页纸的信写完了,小周那封信还没看完。
她不禁问:“谁写给你的信这么长? 能当一本书读了! ”
“他……”小周头也不抬地回答。
“十三连的……同学? ……”她好奇地问。一位女教导员竞对自己下级的男
朋友的信产生了好奇心,她觉得自己这位女教导员简直变得不成体统、有失身份
了。
小周抬起头,对她微笑默认。
她不便再问什么,一时又找不到其它事可做,就枕着被子躺下,心想:要是
有谁也给自己写这么长的一封信多好呢!
小周仿佛猜着了她在想什么,反问:“教导员你想看么? ”
“我? ……我看你的男朋友写给你的信? 你真是乱开玩笑! ……”她的脸倏
地红了。
小周咯咯笑了,说:“那有什么啊? 我们的信不怕别人看。可以抄在黑板报
上让所有的人都看! ”
她说:“可惜全团恐怕也找不出那么大的一块黑板呀! ”
小周说:“教导员你好像有点不相信? 不相信让我念给你听! ”
她双手捂上了耳朵:“你真太不害羞了! 念我也不听! ”
小周说:“你不听我偏念。他这封信写得太好了! 真的! 你听着……我开始
念了啊:亲爱的,吻你。你早已知道我是多么爱你。
可你未必意识到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因此我要在这封信里告诉你这样一条真
理——好女人是一所学校。一个好男人通过一个好女人走向世界。学校! 我们女
人是一所学校! 我当时看到这一行字我都哭了! ……“
她故意用一种无动于衷的语调说:“文书同志,那只能证明你自己被爱情的
甜言蜜语搅昏了头脑。”捂住耳朵的双手,却不由得放下了。
将女人比作一所学校——这思想真伟大得可以。她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
这种话。难怪有人说,恋爱使人头脑聪明。这封信的开头就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
的意味。
小周却不理她是在听还是真不愿听,只管很激动地念下去:
“一个男人的一百个男朋友,也没有一个好女人好;一个男人的一百个男朋
友,也不能代替一个好女人。好女人是一种教育。好女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清丽的
春风化雨般的妙不可言的气息,她是好男人寻找自己,走向自己,然后又豪迈地
走向人生的百折不挠的力量……”
她渐渐地坐了起来。
小周继续念:“一位外国诗人写下过这样一首诗:天下没有比对于一位姑娘
的初恋更灵巧的教师/ 不仅将男子心内卑污的一切抑制下去他教给他们高尚的思
想,可爱的言词,礼貌,勇敢,追求真理的心佛使人成为堂堂男子的一切……”
9
小周望着她,那种目光在默默地问:教导员,难道你不认为这封信写得好么
?
她低声说:“念呀! ”
于是小周又开始念:“这个道理简单而又深刻:世界是由男女组成,当有一
个好女人在你身边时,你的世界才是完整的。‘妇女是社会变化和发展的酵素。
’……”
“什么? ……”她没听明白,立刻问了一句。
“酵素。”小周将这两个字大声重复了一遍,说,“你别打断我,认真听下
去。刚才那句话,是马克思说的,信上写着。再听:当你走向战场和类似战场的
生活,身后有一位好女人相送,那死也不是可怕的了。当你感到身心疲倦透顶的
时候,一只温柔的手放在你的额头,一觉醒来,你又变成了朝气蓬勃的人。当你
糊涂又懒散,自卑自叹,挺不起腰杆,好女人温柔的指责,像一条鞭子,抽打着
你前进……”
小周念到这里,又停住了。这次是开口而不是用目光问:“教导员,多好多
美啊! 每一个女人看了这样的一封信,都会发誓要做一个好女人的! ”这二十三
岁的平时很文静很善于蓄存感情的姑娘,被恋人的这封信感动得热泪盈眶。仿佛
她若不对这封信表示赞美,就会立刻同她争吵起来似的。
“我并没有打断你啊! ”她说,“我在认真听着呢! ”
激动的情怀使小周的语调发抖:“好女人使人向上。事情往往是这样:男人
很疲惫,男人很迷惘,男人很痛苦,男人很狂躁。而好女人更温和,好女人更冷
静,好女人更有耐心,好女人最肯牺牲。
好女人暖化了男人,同时弥补了男人的不完整和幼稚,于是男人就像一个真
正的男人走向世界。世界上男人想女人,女人想男人,想了几千年。好男人需要
一个好女人,好女人需要一个好男人。人人都能满足,这有多么美好……“
沉默。
她在沉默之中想:小周啊你是多么幸福! 每一个女人听你念了这封信都会嫉
妒你的啊! 能写出这封信的小伙子,他的爱情对一个姑娘来说是世界上最宝贵的。
她喃喃地问:“念完了么? ”
小周说:“念完了。”
她说:“可我听着像没完。”
小周犹豫了片刻,说:“还有半页没念完。这半页挺叫人扫兴的……我还不
是一个好男人,所以我写不出这样一封信。但是我把你当成我的好女人! 我深深
地爱着你。有了你的爱,我会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的。这封信是我从别人那儿抄
来的,这封信在我们连所有的小伙子中间暗暗抄来抄去,连姑娘们也如获至宝,
开始暗中传抄了。可见大家都多么想做好男人和好女人啊! 这封信你可千万别让
教导员发现,那说不定她会在全营展开一场大清查呢! ……吻你……完了……”
“就这样……完了? ”
“就这样……完了……”
“是有点让人扫兴。”
“所以我不愿念完。”
这封信如此结束,预先让她猜上三天三夜她也猜不到。
过了许久,她再没做声。
是啊,她想,若在几个月前,这样的一封信落在她手中,她肯定会在全营各
连展开一场大清查的。也肯定会向团政治部写份详详细细的报告。可是在她经历
了那个非常的夜晚后,不,更确切地说,在她开始织那件毛衣后,她已经会用女
人的心去感应某些事情了。荔枝熟了,果核硬了。核桃熟了,外壳硬了。她的心
态变了,可人们仍只能看到它的外壳。
她又苦笑了。
小周颇有些不安地问:“教导员你笑什么? ”
她平平静静地回答:“笑我自己。”
“你……是不是真生气了? ”
“我生谁的气呢? ”
“你没生气就好。”
“我没生气。”
“教导员,你说这封信写得……美吗? ”
“写得很美。”
“你真这么认为? ”
“真的。”
“教导员,你第一次对我说了心里话。”
“以后,我还会对你说心里话。”
“谢谢你,教导员。”
“应该我谢谢你,念这么美的信给我听。”
“我知道你肯定会愿意听。”
“是吗? ”
“嗯。”
小周站了起来,像三级跳运动员似的,轻盈地一跳,跳过两个铺位,扑通一
声落在她身旁,就势坐了下去,一条胳膊从她背后揽过来,将手搭在她肩上,亲
昵地依偎着她说:“教导员,我陪你留下来,就是要找机会跟你讲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