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
垃圾王 更新:2023-02-16 19:57 字数:5065
以看不出所以然来,无非是些瓷瓶、玉器、书画之类的玩意。我想这些被伯父珍藏了多年的老东西,应该是很值钱的。就走过去,一件件地浏览着。我是个喜欢找感觉的人,对于这些老东西,外行的我只是凭借着感觉胡乱地估算其价值。我想这些东西应该值十万、二十万的吧?
博古架小抽屉里的一块玉佩吸引了我,这块玉呈圆形,直径有3厘米大小,看上去很旧。用手拿了,手感绵软,在手里揉着感觉舒服极了,用点力气按着却是很坚硬的。我在另一个抽屉找到了放大镜,借着灯光仔细看着放大了的玉件,一条很明显的像裂痕一样的红褐色的色线横贯在玉的表面。玉的表面呈现出像眼底血丝状的小茸茸分散在它的全身。这玉好奇怪,让人看了很伤感。不忍再看,拿了细线串上,挂在了胸前,贴到皮肤上,很凉很凉的。
继续探询“奥秘”,还是没看出什么来。感觉有点累,就在案台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坐下的时候,看到案台上唯一的一个抽屉是上了锁的。我立刻来了精神,心想奥秘会不会就在这里呢?
我找不到开启这把锁头的钥匙,就找来螺丝刀和一把小锤子,叮叮咣咣地把它给砸开了。里面除了一个很旧很旧的日记本,就什么也没有了,这多少有些让人失望。随手翻开日记,扉页上写着:《悔人记》1970—1990。
正文 第三章(22)
没有什么比回忆更让人感伤的了,也没有什么比回忆更让人毛骨悚然的了。我是一个不喜欢写日记的人,因为我没有勇气给自己的历史留下证据,更不想在日记里复制那些凄楚的历程。而伯父爸爸完全相反,他写下了我手里拿着的这本叫做《悔人记》的日记,这是一本记载了他20年里发生的极其隐蔽的一些往事,伯父爸爸在这些隐蔽的记忆里痛苦地挣扎着。每一段记录都是一道伤痕,这些伤痕一道比一道深刻,一道比一道痛苦。而痛苦里又参杂着些许甜蜜,甜蜜的深处还是疼痛。为什么伯父爸爸把它起名叫《悔人记》呢?是后悔?是悔恨?还是教诲?就是这本日记,把我再次陷入极度的悲痛之中。
“1971年5月17日,是我下放回老家以来最开心的一天。绫子偷偷的跑来我这里,还拿来了一本不知在哪儿弄到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这太让我意外、太让我兴奋了。这样的年月里能有莎士比亚的诗歌可读,简直就是一种恩赐,上天的恩赐。我按捺不住激动与喜悦,搂住绫子疯狂地亲吻着。绫子的脸羞得红红的,像今天早上的太阳一样,迷人极了,清馨极了。她挣脱了我的拥抱,像小鸟一样飞了出去……”
“1971年5月25日,和我一起下放回来的老林死了,他是自杀的。这样的年月承受不住折磨而自杀的人太多了。幸亏我有绫子,她给了我温暖与信心,为了她我必须活下去。老林自杀是有预兆的,却被我疏忽了。昨天晚上他来找我,把身上戴着的一块玉件给了我,说是留做纪念。还说这玉是老玉,有些年头了,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曾经是个将军,这块玉件是位公主赠给将军的信物。将军戴着它打了胜仗,公主就决定嫁给他做续弦。可皇帝老爷不同意,说再打一次胜仗才可以考虑,于是将军再次领兵出征,这一次却战死疆场了,临死手里紧紧地攥着这块玉佩,随从们就将这块玉佩收好带了回来,交给了将军前妻的儿子,也就是老林爷爷的爷爷的父亲。公主听说将军殉职,便郁郁成疾,一病不起,时隔数日便也死了。兴许是因为老林讲的这个凄美的故事,或者是因为老林讲这个故事时悲痛的眼神,我一见到这块玉便爱不释手,这玉看了就让人忧怜、让人喜爱……”
“1971年6月12日,和绫子偷偷地品尝了禁果后,绫子摆弄着我胸前的玉件,很喜欢的样子。这块玉是老林留给我的遗物,也是我的最爱,对我来它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既然绫子喜欢我应该把这重要的东西交给她,绫子不是也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了我吗?……”
“1971年7月2日,我和绫子的事,终于还是被人发现了。我被挂上了牌子,脖子上还挂了一双破鞋,他们用皮鞭子抽了我一顿后,把我捆绑在村子东头那棵老榆树上,不给我吃的也不给我喝的,任烈日烘烤着,任村民唾骂着。无知的孩子们将烂西红柿、烂黄瓜直往我嘴里塞。这时候真想绫子啊,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就这样,我被折磨了一整天。晚上,他们莫名其妙地把我放了……”
“1971年7月7日,从出事那天到现在,一直没见到绫子,她到底怎么样了啊?我焦急着,痛苦着,思念着。我必须想办法打听到她的消息,我大喊起来,喊叫声惊动了他们,我说我要见我的家人。夜里,我的弟弟续杰来了,她说绫子被他家里人锁了起来,不许她出来。续杰让我别着急,他会帮我传话给绫子的。续杰走后我心的轻松了许多,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知道了绫子的消息……”
“1971年7月10日,绫子终于跑了出来,我们相拥着痛哭起来。我说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她说不,不是,是我害了你,让你经受了那么多折磨。她还说要不我们逃跑吧,只要和你在一起跑到哪里我都愿意。我哀愁着说,跑到哪里都跑不出他们的魔爪,最后还会被抓回来……”
“1971年7月28日,弟弟续杰来了,他给我带来了一个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的消息,绫子怀孕了。犹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让我昏厥了过去。醒来后,续杰说大哥你得想个办法啊,这要是传出去,你和绫子都好不了,你还得挨斗受罪,而绫子也没法做人了。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1971年8月12日。弟弟续杰结婚了,新娘是绫子。这一天,我几乎要崩溃了。我把绳子悬在了房梁上,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死,我没有死的勇气,我恨极了自己的怯懦和卑微。我知道弟弟续杰是在想不出其他办法的情况下,为了救我和绫子才这么做的。而绫子呢?她会是心甘情愿的嫁给续杰的吗?……”
“1972年4月7日,绫子的孩子出世了,是个男孩,弟弟跑来让我给起个名字。我给起了个‘忆然’,字取于‘此情可待诚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弟弟兴匆匆的领了名字回去,很快又垂头丧气地跑了回来。他说绫子拒绝了我给起的名字,自己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宫常’……“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这都什么事儿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泪水滴落到日记上,字迹被浸湿了,逐渐模糊起来。
“1976年10月13日,党是公正的,在历尽10年魔难后,今天终于得以平反了。明天就要返城工作了,这将是个难以忘怀的日子,值得庆幸的日子。我找来宫家所有的人,要庆祝一下。所有的人几乎都来了,宫常也被弟弟抱了来,却惟独不见绫子。心里感觉失落得很。抱起宫常仔细端详,这孩子长的太像我了,这个发现让我又陷入了悲痛之中。所有的人都离开以后,我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明天起早离开这里。这时候绫子来了,心情一下子舒畅起来,我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和绫子相互注视了很久,很久以后绫子从脖子上把那块我送给她的玉佩交到了我手里,她说这么宝贵的东西还是你自己保留吧!她还说其实宫常根本不是你的孩子,是你出事那天我被管事的强暴了才有的这孩子,要不那天他们也不可能那么快放了你……”
乱了,全乱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宫常到底是谁?谁才是我真正的父亲?泪水继续模糊着视线,心绪凌乱。
“1979年10月1日,这一天我结婚了,新娘子是组织上给介绍的。这个婚姻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很重要了,只要有个人陪我说说话也就行了。好在这个新娘子原本我们也认识,她给我做过几天秘书工作,人品还是不错的。可惜,无论我怎么努力,下面都没什么反应,看来这个新娘子要守一辈子活寡了……”
“1979年12月12日,和弟弟续杰商量后,决定把宫常接过来。为了不给孩子和我妻子他们带来什么阴影,和弟弟商量好,就说是过继来的。虽然绫子说这孩子不是我的,但我不相信,就凭孩子长得特别象我们老宫家人这一点,我就不相信她说的话……”
我不想再看下去了,不想了。我感觉头好疼,要炸开似的。难道伯父爸爸的这些记录就是我要找的“奥秘”吗?天啊,太复杂太复杂了。按这些记录来看,伯父爸爸和我的亲妈妈有着一段凄迷的爱情经历,而我就是这段爱情的结果。但是按记录里妈妈的话来看,我又可能不是伯父爸爸的亲生孩子。那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我又应该是谁呢?
不能再看了,不再看了,不看了。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无助。是的,那一刻我真的很无助。我揣起日记本,逃跑一样仓皇地下了楼去。
正文 第三章(23)
一夜无眠。我辗转反侧,辗转反侧地无法入睡。心思混乱,神情恍惚,胸脑阵痛。日记里的一目目总在眼前飘忽,每一句文字都是锥子,直扎我的心脏。心在滴血,痉挛,而后麻木。
躺在身旁的老婆梅子似乎也没有睡实,比我翻身的频率小不了多少。她也失眠吗?为什么?我没有理她,连起码的关心也没有,正如她也没理会我的失眠一样。我们同床,我们陌生,我们各有心事。而我的心事,我的疼痛,她永远无法体会得到。
我躺在那里,闭着眼睛,伯父爸爸和亲妈妈的身影在我脑海浮现着,我似乎看见他们在拥抱、接吻、欢笑、哭泣;我似乎看见他们牵着手在奔跑,正要逃离那个小山村,他们身手后有一群人在追赶着;我似乎他们看见身后的那些人突然停止了追赶,是我的农民爸爸拦住了那些追赶的人,他向伯父爸爸大声的喊:你们跑,你们快跑,去追求你们的幸福;我似乎看见他们最终逃跑成功,在一个安静的角落把我生了出来;我似乎看见他们抱着我幸福的露出笑容,一家三口在这个安静的地方快乐地生活;我似乎看见伯父爸爸被平反时,我们一家三口坐着汽车开心的返城时的情景。
梅子一翻身把一条大腿压在了我身上,我睁开眼睛,知道一切都是冥想。而我到底是谁还是个迷,谁才是我的亲爸爸?是谁们造就了我?复杂了我?迷茫了我?痛苦了我?谁?是谁?社会?时代?家庭?环境?爸爸妈妈?妈妈爸爸?谁?——谁?——谁?!
漫长的黑夜就这么一点点的艰难的挨了过去,黎明终于来了。而这个黎明对于我对于这个家庭里面的所有的人来说都不会是愉快的,这个黎明将要面临的不是新生却是哀送。我将被穿戴上孝服,以一个大孝子的身份出现在追悼会上,与前来吊唁的人们握手、点头,然后鞠躬致谢。
哀乐响起的时候,我和伯母妈妈一样伤心得差点背过气去。伤得痛了,痛得哭了。哭得十分绝望,哭得感天动地。老婆梅子也偶尔摘下墨镜,用纸巾擦着泪水。整个告别大厅被哀乐、被哭声、被花圈、被菊花、被挽联渲染得极其悲痛,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这悲痛中了。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躺在菊花丛中的伯父爸爸,那么安详、那么悠闲、那么轻松的样子,让我陡然有了一种羡慕的感觉。他的嘴角似乎还挂着慈祥大度的微笑,我们用哭声送他,他却用微笑面对着我们。死去的他在笑,在笑活着的我们。
追悼会来了很多的人,形形色色的人。这里面一定会有伯父爸爸曾经的同僚。同僚里一定有一些与伯父爸爸曾经明争暗斗或者阳奉阴违的人。现在好了,不管曾经是什么面孔什么表情的家伙,此刻都是一脸的凝重与严肃,他们默哀,他们庄重,他们沉默,他们鞠躬。
伯父爸爸就这么走了,我们用哭声、菊花、党旗把他送去了天堂,属于他的天堂,那是他最后的归途?
最后的归途没有死亡
没有死亡的地方是死亡以后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