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节
作者:希望之舟      更新:2023-02-16 19:57      字数:4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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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期间,我和敏子在北京见了面,然后又跟随她去山西她的父母家,共相处了十来天。我的印象是矛盾的。她性格外向,开朗健谈,但缺乏含蓄。我们在一起时,总是她不停地说话,而我的沉默少言也使她很不习惯。我企望一种心领神会的境界,一种直觉的沟通,这是我和她在一起时感觉不到的。当她神采飞扬地说话时,她的脸显得生动而漂亮,可是,在另一些时候,尤其当她生气时,就显得憔悴而不美了。虽然她比我小两岁,但长相明显比我老,引不起我的温柔之情。最使我反感的是,她常以多少有些赞成的口吻转述她的家庭和亲戚对我的指责,诸如不懂礼节、空手来访、嘴不甜、没有眼力见之类。眼力见是北京方言,这个词我还是头一回听到,大约指一种在别人家里敏捷地帮助做家务的能力。我从来是一个书生,压根儿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类指责,人还必须具备这类品质。在她家住的那几天里,我只感到自己走错了地方。
  在这次见面之后,整整两年我们没有再见面,仅靠通信维持着联系。在两年中,我对这件婚事始终处在动摇和反复之中。每次我一动摇,敏子都反应激烈,在信中表达了气愤和悲伤的情绪。在我眼中,她的这类信写得特别好,语句或尖刻或哀怨,但都有光彩,于是觉得她可爱,重新坚定起来。然后,当她满怀信心之时,我又想起她的种种缺点,再次泼冷水,开始了新一轮循环。敏子比我清醒也比我果断,她觉察到我不够爱她,在见面后最初的通信中就奉劝我:“现在刹车比以后刹车好。”并且宣布:“让我勉强去爱一个人,是我的痛苦。让一个人勉强来爱我,是我的耻辱。我不希望痛苦,也不希望耻辱!”相反,在整个过程中,我却充分暴露了我的性格弱点,极其优柔寡断,沉湎在对自己感情的无休止的自我分析之中。两年过去了,她学徒期满,有较长的假期,我们终于商定春节她来资源结婚。可是,在结婚前夕,我的弱点竟然来了一个大爆发。
  1972年12月底,我正在中峰公社下乡,地区文工团来这里体验生活了。有一天,团里几个人在公社客房里闲聊,我也加入其中。有一个女演员正在刻钢板,她身材小巧,梳两根短辫,扎着红头绳,穿一件朴素的花布罩衫,一对大眼睛温柔而有表情。我发现她常常停下手中的工作,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一会儿,她完全放下了工作,心不在焉地听大家聊天,突然向我借钢笔,在一张报纸上涂写,然后又突然还给我。接着,我们结群去礼堂看公社业余会演,她说她要赶任务,不去了。可是,在礼堂里坐下不久,我发现她坐在台上一侧的椅子上,正凝望着我。
  若干天后,贝珍走进我住的客房来取火种,对我说:“我可能先回桂林,明天走。”门外有人声,她匆匆走了。一会儿,我出屋子,正要进公社办公室,见她迎面走来,走过我身边,飞快地递给我一张纸条,头不回地径直走了。我的心砰砰乱跳,走到街上无人处看纸条,上面写的是:“在即将离别之前,才感觉到这里山好水好人更好,尤其是你,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下午,在一间大客房里,文工团的人在烤火,她在油印。我靠在角落里一张床上,注视着她,心里七上八下,她也不时朝我窥看。我做出两个决定,第一立即给敏子发电报,让她暂时不来资源,第二把我和敏子的事情告诉贝珍。晚上,我和贝珍在乡村公路上散步。听说我已经有了未婚妻,她一怔,显然感到意外。她告诉我,虽然她不乏追求者,可是她对别人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感情。
  次日,我回县里开会,四五天里,我们通了好几封信。在当时的我看来,毁弃婚约是极严重的事,基本否决了,但又十分舍不得她。她也劝我维持婚约,同时又对我一往情深。1972年的最后一天,我借口要买香菇,跑到中峰,当然真正的目的是想见她一面。回县前,她来找我,说已经请假,要去县里买东西。后来我知道,她的借口是去买天麻,文工团的人因此给我们两人起了绰号,称她为香菇,称我为天麻。我们同车到达县城,她下午去办事,晚上来我的房间叙谈,当夜住在县文艺队的宿舍里。
  按照常情判断,两个彼此爱恋的年轻人关门处于一室,一定会发生点什么事。事实却不然,那时候的我,说单纯也好,说迂腐也好,对于一个我不能娶的姑娘,哪怕动一下亲吻的念头也会觉得罪恶的。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们规矩地坐着说话的时候,中峰那里已经炸开了锅。正是阳历除夕,文工团的人聚餐,有人问贝珍哪里去了,响起了一片嘻笑:“县革委会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真厉害,把我们团的姑娘拐走了!”“多少人攻不下,他盯她看一会儿,一下子就带走了……”在场的地区政工组一个副组长闻言勃然大怒,当即宣布要把我放到最苦的公社去。当天夜里,文工团不断地往县里打电话找人,并调查贝珍睡在何处。第二天,从清晨起就派人在公路上守候,贝珍一到达,立即被隔离了起来。第三天,我去中峰,无法再见到她,只得到了别人转交的一封信,她在信中表示不再与我见面。
  用今天的眼光看,这样粗暴地压制恋爱自由无疑是对人权的侵犯,可是,在当时,两个年轻人哪里有力量对抗握有一切权力的组织。若干个月后,文工团一位老演员到资源出差,她是贝珍的老师,我从她那里知道了较多的实情。那个政工组副组长掌管文工团,他宠爱一个男演员,而那个男演员看上了贝珍,他就一直在利用职权从中撮合。在他看来,我不啻是闯入了他的禁地,搅乱了他一心想包办的婚事,难怪要恼羞成怒了。中峰风波后,他和那个男演员对贝珍进一步施加压力,仍以失败告终。贝珍的老师告诉我,贝珍始终为我辩护,说她是主动的。她对老师说:“一般男的往往头脑简单,感情僵硬,我长这么大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男人。”贝珍的老师还谈了她的一些近况,例如在阳朔拍电影《漓江春早》,别人抢镜头,她却很淡漠,躲在树阴下绣花。听了这些,我心里越发难过,觉得贝珍可贵,格外想念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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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贫贱夫妻     周国平
  中峰事件使得形势急转直下,我本来就下不了毁弃婚约的决心,这时就更没有理由犹豫了,便动身去山西,在那里与敏子登记了结婚。敏子问我为何电阻她来资源,我不愿撒谎,把发生的事情如实相告,这在她心中落下了长久的阴影。
  我们离开山西去上海,途中在南京逗留了两天。事实上,我们的新婚之夜是在南京度过的。虽然这一夜的情形难以启齿,为了对敏子公平,我仍要鼓起勇气说出来。不管我对婚事多么矛盾,在南京那家小旅馆的房间里,我毕竟是生平第一次面对一个女人的美丽的裸体。当这个曾经勾起我的无数白日梦的时刻真正来临时,我兴奋而又紧张,并且极其笨拙,结果,事情在真正开始之前就结束了。我知道这叫早泄,心中万分恐惧,断定是我长期自慰造成的恶果,对自己的性能力丧失了信心。第二天,我发起了高烧,烧得全身无力,嘴唇脱皮。自始至终,敏子没有丝毫不满的表现,她温存地照料我,替我脱衣穿衣,送水接尿,总是甜蜜地笑着。我异常感动,心里真觉得她好,并为自己有负于她而内疚。在她的照料下,我的身体很快复原了。她又温存地抚爱我,帮助我熟悉她的身体,不多天后便有了满意的收获。我尝想,当初她倘若对我不耐烦甚至歧视,我很可能会因为自卑而一蹶不振。后来我不止一次地发现,每当我生病或遭遇困难时,敏子都表现出色,她的确是一个有献身精神、可以共患难的伴侣。
  可是,在当时,我的感动维持了没几天,很快成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从上海出来,我们进行蜜月旅行,去重庆小早家作客,然后乘船沿长江而下,游三峡,在武汉上岸,乘火车返桂林。在整个旅途中,我们相处得很不融洽,争吵不断。起因好像都是小事,其实她是在为婚前那个插曲生气,便长时间不说话,惹得我也生气,空气相当沉闷。在武汉时,她不理睬我,径自走得不见踪影。我背着一张在万县买的藤椅到处找她,累得气喘吁吁,腿都快断了,绝望中回头看,她正偷偷跟在我后面。
  回到资源后,敏子住了三个月。一年后,她离开西藏,调到资源。在我们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两人之间经历了痛苦的磨合过程。我们的性格正相反,一个太内向,一个太外露,而且好像构不成互补。如果我们过去有较多的接触,也许会成为朋友,但肯定不会走到结婚这一步。其实她是一个好妻子,非常细心,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把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做家务有条不紊。但是,偏偏遇上我这个顾影自怜的人,嫌她在感情上不细腻,对我的那颗敏感的心不能感应。她最担心的是我天性喜欢女孩,贝珍是前车之鉴,可能还会爱上别的女孩。她是有道理的。我多么愿意看到女孩们投来的有含义的目光,一旦结了婚,这些就没有了。可是,我不检讨自己,反而有几分强词夺理地责备她说:“难道你不也是一个女孩吗?既然是天性,就要发挥出来。你不想一想,一个女孩守着一个天性喜欢女孩的男人,却使他的天性发挥不出来,她的女孩味儿是否少了一些?”在那些日子里,我真是伤透了敏子的心。她多次悲哀地对我说:“你只对你喜欢的人才是善良的,否则,再待你好,也不能打动你的心!”她其实是很懂感情的,有时议论道:“哪怕一块石头,在手里握了许多天,一旦丢了,还有些想念呢,何况朝夕相处的伴侣。”听到这样的话,我心里很感动,觉得自己真应该好好待她。
  在敏子调来一些日子后,我们的关系明显改善了。我们互相都在努力。为了帮助她了解我,我给她看我的日记,还特意为她写往事的回忆。她看后恳切地说:“现在我才知道过去我是多么不了解你。想到当初你怎么会忍受我们家那种环境,怎么会同意和我结婚,真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你和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啊。”本来我们之间问题的症结在我不太爱她,并且放任这种不太爱的情绪,现在我把重心移到了努力去爱她,至少要待她好,她自然就投桃报李了。从此,她充分表现出了她是一个贤妻良母型的女人,一心扑在丈夫身上。她对我母性十足,关爱备至,我从她那里感受到的也更多是一种母性的爱。她愉快地为我做各种事情。我读书,她就帮我摘抄卡片,我写作,她就替我誊抄,她称这为“作业”,总是催我给她布置“作业”,然后一丝不苟地完成。偶尔出差,她一定会跑书店,选购她觉得我可能想看的书。出差时看到传抄的内部讲话,她想到资源消息闭塞,为了让我读到,便辛勤地抄写,有一回竟在路灯下抄了个通宵。出乎我意料的是,一次她从桂林回来,兴奋地告诉我,她去文工团找贝珍了,两人在一起玩了三天。有一段时间,我们两人同在兴安县境内的一所部队医院住院,认识了那里一个可爱的护士小玲,我和小玲彼此很合得来。她表现得十分大度,对小玲说:“他在那样一个小地方,又没有知音,经常是很苦恼的。我虽然愿意理解他,但我们的心不是那么相通。现在有了你,就弥补了这个不足。”很显然,她在尽最大努力顺应我,包括顺应我喜欢女孩的天性,当然是在适当的限度之内。
  在资源人眼里,我们这个两口之家算得上是一个浪漫和睦家庭。敏子来资源后,分配在农机厂当统计员,而我调到了党校。不开课的日子,我也住在农机厂她的那间破旧宿舍里。房间很小,三合土的地渗水,不管下雨天晴,屋里总是潮湿,被窝始终粘乎乎的。就在这间屋子里,我读了许多书,敏子替我抄了大量卡片。资江在农机厂边上流过,那里有一座大坝,我经常在坝的上游游泳,每一次敏子都在近旁洗衣,用这种方式陪伴我。农机厂离县城约有两公里路程,我们经常沿着公路去县城购物和办事。小县的人保守,夫妻不一同上街,而我们总是双双并肩而行,被视为过于亲热,招来议论,有人甚至编造出我们共拎一只热水瓶的故事。敏子一定还记得我们养的一只母鸡,母鸡孵出七只小鸡,她为它们一一命名,我们看着它们长大,给寂寞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有一回我在党校,正逢我的生日,她揣着两只鸡蛋步行两个多小时,前来向我祝贺。看来,我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