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作者:希望之舟      更新:2023-02-16 19:57      字数:4738
  9月8日,我在离京前最后一次去郭家,他们让厨师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给我饯行,餐桌上有我爱吃的大对虾。四个孩子一起把我送出大门,汉英说:“这一别,恐怕很难再见面了。”建英说:“去了以后,大大地来信。”又马上一笑,指一指平英,纠正说:“不是给我,给她大大地来信。”平英朝我点点头。我和林铭述走在夜晚的街头,他议论道:“这个温情脉脉的家庭,面纱背后是外人想象不到的悲剧。”静默了一会儿,又补充一句:“我觉得悲剧还没有完。”他问我想不想写小说,我说等将来吧,他说:“我是指将来,现在当然不成。十年以后吧。”我问他:“你看有希望吗?”他小声说:“这是迟早的事。”然而,分手时,他给我的临别赠言却是:“跟上时代,不要太消沉。”
  那一天有一件事留下了一个小遗憾。我曾在林铭述家里看到郭老送的墨宝,很羡慕,便鼓起勇气让平英帮我也要一幅。上一个周末,郭老给我写了一幅,内容是他尚未发表的词《水调歌头·游采石矶》,写在大约四开大的宣纸上。他为我诵读了一遍,盖章后送给了我。“借问李夫子:愿否与同舟?”这个意境十分合我的意。我捧在手中,自是不胜喜悦,建英在旁边说:“爱不释手。”由于那天我是骑车往返,怕途中损坏,就让建英替我暂时保存,准备今天拿走。今天临走时,于立群劝我不要拿了,她说,我去部队农场那样的地方,带去了影响不好。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中,这层顾虑是有道理的。不过,倘若现在能把这幅字找出来还我,我会很高兴的。
  9月10日晚上,我走出居住了六年的38楼120室,最后看一眼窗外那一排木槿,它们还是六年前的老样子,一点儿没有长高。武斗已把我的书籍杂物洗劫一空,我几乎是空着手离开北大的。大卡车把我们这些去湖南部队农场的学生运到天安门前,在一个军人指挥下,我们匆匆排成队列,举手向毛主席宣誓,再被运到北京车站。我们登上了列车,两个同学隔着车窗向前来送行的一群大中学生慷慨陈词,我在一旁无言静听。火车启动后,那两个同学也静默下来了,只听见车轮碾过钢轨接缝处发出的单调的震响。我久久凝望着窗外的黑夜,心中回旋着李贺的一句诗:“我有迷魂招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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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南湾湖     周国平
  一个漆黑的夜里,几艘机动木船在风雨中艰难地靠岸,卸下了一群学生。我们肩扛行李,淋着雨,跌跌冲冲地踩着稀泥地,来到一个荒凉的地方。四周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几间低矮的小茅屋透出暗淡的灯光。门很矮,我们猫着腰钻进去,胡乱地挤躺到几块铺板上。接受再教育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这是在洞庭湖内围堤造出的一块土地,被命名为南湾湖,表示发扬南泥湾精神的意思。举目荒无人烟,只有一支农垦部队驻扎在这里,附近还有一个劳改农场。为了接纳学生,部队建立了一些学生连,派军人担任连排级干部。我找出那一时期的来信,偶然发现还留着两个信封,上面有我所在连队的地址:湖南沅江6939部队学一连。
  最初的任务是安家。这里原是一片空地,那几间小茅屋是临时盖了让我们暂住的,现在要建起正式的营房。建房的材料除油毡外都就地取材,共三样:稻草,芦秆,泥巴。用稻草搓出一大堆草绳,然后把草绳缠在芦杆上,一根紧挨一根插进泥地里,两面糊上泥巴,就成了墙壁。顶上如法炮制,复盖上油毡和稻草,就成了屋子。全连四个排,每个排一间长屋子,屋里架起两列大通铺,就成了我们的居所。
  接着马上投入了繁重的劳动。在泥地上往下挖四五米,开出一条航道,泥巴垒在两岸,一边垒成水渠,另一边垒成公路。挖去一层表土,底下是一层层淤泥,泥土又紧又黏,仿佛有一股吸力,把插进去的铁锨牢牢吸住。越往下挖,泥越稀,两腿插在里面,以不可抗拒的重力作用往下陷,徒手尚且难以拔出,何况肩上挑着百斤重的担子。由于泥巴太黏,粘在撮箕上倒不掉,担子始终是沉重的。我们团共八个学生连,学六连是女生连,开始时,她们也干同样的活,许多女生根本挑不动,就坐在稀泥里哭。冬天来临了,湖区的冬天十分奇怪,突然下起了雷阵雨,闪电划破长空,雷声震得窗户格格响。雷雨过后是连绵的阴雨天,在冰风雪雨中,我们上身穿棉衣,下身只穿一条裤衩,依旧浸在冰凉的泥浆里干活。我做梦也想不到活儿这么重,一天下来全身散了架,哪里还有力气洗漱,带着一身泥巴倒头便睡。
  不过,那时毕竟年轻,居然也渐渐适应了,并且感到自己的体力明显在增长。第二年开春后,我们的主要任务是种水稻,比起挖航道来,田间作业就显得轻松多了。5月份,连续十几天,天天弯着腰插秧,并不觉得太累。我是新手,一开始完全不会插,几天后称得上是能手了。手指如同织机上的梭子一样飞快地移动着,眼睛只盯着鼻子底下的一小块水田和秧苗,脑子里什么也不想,累了直起腰来歇一歇,看见前面又多了一大片绿色,心里真是欣喜。我喜欢田野劳动,这种劳动虽然机械而单调,却使人亲近土地和生命,头脑和心灵都变得单纯。
  湖区有许多小生物。挖航道时,常常挖到藏在淤泥里的甲鱼,挖到了也就随手一扔,没有人想到要拿回去煮汤。每条小水沟里都有鱼,用泥巴拦截出一段,再把水舀干,必定满载而归。一到春天,水蛇四处爬行。有一回,早上出工前,我拿起放在屋外的雨靴,正准备穿上,从里面爬出来一条小蛇。在水田劳动时,蛇是最常见的生物。一个小个子华侨学生见了蛇就捞起来,双手一掰,取出蛇胆立刻吞进肚里。水蛇无毒,我渐渐也不怕了,但始终厌恶蚂蝗。在别处我再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蚂蝗。一次收工后,我下湖洗澡,在岸边浅水处的草丛里站了一会儿,上岸时,旁边的同学惊叫起来。我低头看,只见一条腿在流血,上面叮满了蚂蝗,不下数十条。
  对于我们这些学生,当时有人这样形容:“学生的名义,干部的待遇,农民的劳动,军人的纪律。”因为领工资,所以说是干部的待遇。纪律十分严格,完全按部队的一套管理,到商店买一支牙膏也必须请假,无论上哪里做什么事都要排队。劳动累了,谁都顾不上修边幅,穿得破破烂烂上几公里外的一个小镇,那里的农民揶揄说:“大学生在学校里是书呆子,出了校门是叫花子。”
  到农场后,始终没有宣布再教育的期限,没有人知道我们究竟要在这里呆多久。环境和生活毕竟太单调了,人们渐渐都疲塌了。年轻人火力正旺,开始想女人,学六连成了人们口头最有诗意的一个词儿。平时聚在一起,谈论得最多的是老婆问题,才二十多岁就称之为“老大难问题”了,真个日夜盘算,长叹短吁。有些湖南学生已娶妻,老婆来探亲的日子,住进连部一间小屋,人人眼馋。睡在我对铺的那个学生特无耻,经常兴高采烈地大谈和老婆做爱的细节。
  我仍是一个爱情上的理想主义者,自命清高地对这一切嗤之以鼻。但是,我也厌倦了单调不变的生活,渴望变化。因此,1969年10月,当部队要抽选一些学生去附近的正规连队锻炼一个月时,我就积极争取,终于被批准。我在那里表现很好,干部和战士都喜欢我,受到了团一级奖励。最高兴的是过足了打靶的瘾,我意外地发现,我的枪法相当准,卧姿百发百中,跪姿和立姿也脱靶甚少。然而,没想到这次出行染上了肝炎病毒。
  回到学生连不久,有一天,我感到浑身乏力,没有一点胃口,两个同学便陪我去团部医务室。到了那里,一量体温,已烧到39度,医务人员让那两个同学马上送我去师部医院。所谓送我去,也是要我自己走去的,我真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完这几公里路程的。师部医院也十分简陋,几间茅草房,没有医疗设备,甚至不能验血,我住在那里,一直被当做感冒治。八九天里,高烧持续不退,完全不进饮食,靠输液活着,上厕所时几次昏倒。我对那个精神抖擞的院长说,我的病不像感冒,应该是消化系统的毛病。他立即称是,说可能是肝炎。事实上,黄疸性肝炎的症状极为明显,脸色蜡黄,尿也黄得发绿。
  在病重的那些天里,我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我的床正对着门口,门外架着一条木板,是给病号分发饭菜的地方。有一天,正是开饭的时候,我在昏沉中突然眼睛一亮,看见领取饭菜的队伍里有一张美丽的面庞。从此以后,我的卧病生活有了意义,便是等候开饭的时刻,看一眼那张脸庞。高烧退后,我可以起来活动了,就常常在院子里看见那个女生了。师部医院住着几个来自印尼的华侨女生,她是其中之一,她们在洞庭湖区另一个农场劳动锻炼,得了一种怪病,一条腿——仅仅一条腿——没有了支撑力,因此走路时必须向一侧大幅度地弯下身子。这么美丽的一张脸配上这么古怪的走路姿势,真使我无比同情,我越发怜爱她了。另一个女生察觉了我的心思,仿佛不经意地和我聊起她,说她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我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出院后再没有回去过。听说直到锻炼结束,这几个女生的病仍无好转,但愿她们后来治愈了。
  我出院之后,连里照顾我,不让我再干重活,我成了一个牛倌,任务是看住几头水牛,不让它们损坏庄稼。这是一项无中生有的工作,专为我而设,这些水牛其实从来无人看管,也不需要看管。在农场的最后两三个月,我天天坐在水塘边看天上的云和手中的书,与这几头水牛为伴,过得十分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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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诗人与狗司令     周国平
  在学一连,我有两个绰号,一是诗人,二是狗司令。
  叫我狗司令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连里养了几条狗,我爱和它们逗玩,给它们喂食,它们都听我的号令。其中一条狗特别依恋我,我出工时把它带在身边,它就会一直坐在田埂上耐心地等我收工。有一回,它自己跑到田里来找我,跟随在我左右寸步不离,情绪很不安。回营房后才知道,原来那天上级命令打狗,它一定察觉情况不妙,就跑来寻求我的庇护了。结果,别的狗都被杀死,它幸免于难。此后一些天里,我天天带着它,躲过了风头。
  写诗是我的积习。除了诗,我还常写日记。排长看见我躲在床角写东西,就投以怀疑的眼神,有一次终于走过来盘问我写什么,并教育我好好改造,不要再乱写。房间里两列大通铺,站在门口看一眼,谁在做什么一目了然,没有任何私人空间。事实上,只有我经常在写东西,难怪惹人注意。我心想,我写的一些诗不是挺革命吗,何不公开,免得人猜疑。于是,我给排长看了几首诗,也给排里的一些同学看。连里开晚会,有的同学便要求我朗诵,我照办,结果大受欢迎,诗人之名传开了。这一着很有效,此后排长看见我写东西再不盘问了,我获得了一定的自由。我们连的多数学生毕业于湖南本地学校,湖南人颇尊重文学,他们在发现我是一个诗人以后,都对我相当友好。
  在湖区,天天接触的事物是太阳、大地、泥巴、水渠,它们就成了我的革命诗歌的主题。我当时写的许多诗称得上革命。比如《警句》,第一节是:“假如眼前的靶子是地球,瞎子也可以当射击能手。假如共产主义是土豆烧牛肉,馋鬼也可以投入革命洪流。”普希金在一首诗中写道:“不,我不会完全死亡,我将永远光荣,只要月光下的世界上还有一个诗人存在。”我便写了一首针锋相对的诗,先把月亮批判了一通,然后把普希金的诗句改成:“不,我不会完全死亡,我将永远光荣,只要阳光下的世界上还有人民存在。”我的若干诗句经常挂在同学们的嘴上,有时是为了抒情,有时是为了调侃。好玩的是,他们善于从我的革命诗歌中挑出一些句子,来表达并不革命的情绪。有一首《泥巴的价值》,头两句是:“要问南湾湖有什么?除了泥巴,还是泥巴。”后面便讲泥巴可以种庄稼、盖房、筑路、使人身心健康等等,而女娲用来造人的原料也是泥巴。他们略去了后面的内容,单挑出头两句在工地上朗诵,发泄对单调环境的不满。还有一首的前四句是:“我建议,干脆把地平线取消,让大地变得更加宽广。年轻人明亮的眼睛啊,要一眼看到共产主义远方!”往往在收工的归途上,他们便齐声喊出第一句:“我建议,干脆把地平线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