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节
作者:不落的滑翔翼      更新:2023-02-16 19:55      字数:4805
  1995年3月,也即张树新的瀛海威开张之前大约两个月,亚信开始了和国家科委的合作。丁、田二人加入到国家科委主持的互联网宣传计划中,扮演了启蒙者的角色。他们为中国人讲解什么叫IP,什么叫互联网。这是在尽义务,但是他们仍然获得了宣传方面的好处。在一连串公开场合,他们总是能够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形象伴随在国家科委左右,这为他们带来巨大声誉,也让他们获得中国电信的信任。春天还没过去,亚信接下它进入中国之后的第一个订单——建立Chinanet骨干网。中国电信这个拥有行业垄断地位的企业,显然注意到互联网在美国的崛起之势,于是仓促上马。他们租来一条64K的线路,打算在北京和上海建设两个试验网络。然而在当时的中国,除了丁健和田溯宁这两个留学生,他们找不到另外的人懂得什么叫网络。
  其实还有一个张树新。她非常敏锐,又有激情,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一个互联网公司到底应当做什么。她请来几位自称懂得互联网的人,又花了不少钱做广告。夫妻俩的投资就像流水一样往外淌,有去无回。幸运的是,公司刚刚开始运行,就发生了一个传奇般的故事,轰动全国。一个女孩儿在瀛海威上留下一封信和一束红玫瑰。她说自己得了血癌,每天留下一段告白。她名字叫Rose,而她也真的像朵玫瑰一样只活了十几天,然后消失。没人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人,但是网友宁愿相信她存在过,把真挚的祝愿送给她。一个美丽鲜活的生命转眼凋零,他们万分悲痛,为她流泪,为她撰文。冰冷的互联网传达着人间温情。虚拟世界变得伸手可及。这件事发生在1996年春节前。这一年剩下的时间里,互联网就像一个神话到处传播。我们已经知道,一年前它还只是少数人的地下活动,但是现在,根据一份题为《关于中学生科技意识调查》的报告,北京市拥有电脑的中学生中,已经有5。8%联网,另外还有33。2%想要联网。当时只有19。2%的人还不了解互联网。老实说,这在很大程度上应当归功于张树新和瀛海威,还有那个名叫Rose已告别人世的女孩儿。
  但是张树新还是分文未进,而且已经把她的700万元花个精光。它预示了互联网原来是个烧钱的行当。好在瀛海威当时如日中天,所以不愁没有新的投资者加入进来。1996年9月,张树新完成第一次融资,夫妻二人的原始投资作价2120万元,占有公司26%的股份。另外两家公司则以现金购买了瀛海威的其余股份。
  互联网的早期历史与其说是技术的开拓,倒不如说是组织的开拓和商业的开拓。丁健和田溯宁现在已经不仅是鼓吹者,还是轰轰烈烈的行动者。Chinanet的建设过程,有如一台微机的制造,用舶来的元件和理念组装起来,只不过规模更大,结构也更复杂。亚信从美国买来整套网络设备,包括思科的2501路由器,报关入境,用一条光纤专线把北京和上海连接起来,再与美国沟通。两个人好不容易完成这一切,忽然想到,这是第一个建立在互联网上的中文环境,所以还需另行编制软件,制定传输中文的统一标准。
  亚信迅速完成这一切,为中国人申请了第一批互联网地址,它们都用168开头,听上去既顺耳又吉祥。但是就像他们自己说的,最初的网络是试验性质的,规模很小,只在北京和上海两个城市各自拥有16个拨号端口,由于当时路由器的技术尚在初级阶段,端口流量有限,所以能够同时使用网络的用户不超过320个。
  然而亚信的互联网事业以惊人的速度扩张开来,它也是整个国家的事业。公司每天顾客盈门,排着队签订单。两个开拓者心急火燎,忙着扩大员工队伍,可是在全中国也找不出几个能够说清互联网的人来。所以当时白颐路上流传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只要能拼写出Internet,就可以到亚信去上班。他们为外省建设互联网,为中央政府建立金融骨干网,为上海开辟热线,为北京承建科技信息网。1996年1月,Chinanet也开通了。这个名字被官方翻译成中国公用计算机互联网,媒体又为它加上全国骨干网的称谓。这的确是全国的,就连拉萨也有了32个端口——8个月前北京和上海两大城市加起来也就这么多。按照当时的报道,北京的拨号端口已经扩张到120个,能够支持2000个用户同时上网,数量还是少得可怜,好在当时上网的人更少,很少占线。
  在过去几十年里,太平洋两岸的两个大国总是你死我活,很少遥相呼应,但若真的遥相呼应起来,就会势如破竹地影响整个世界。1996年的中国东海岸和美国西海岸,就有一点这种味道。全国骨干网向中国外省延伸之时,正是网景和雅虎在纳斯达克上市之日,互联网一夜之间跨越浩瀚的大洋。整个中关村都感受到这股浪潮的冲击,但是大多数人还在等待,只有装满腰包的瀛海威四处出击。它就好像中关村网络军团杀出的一支奇兵,打算一举征服全国。这支队伍无论走到哪里,就在当地的报纸上刊登大幅广告,上面一律写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就这样一口气扫荡8个城市。张树新对投资者说:照这条路走就会赢,而且快赢了。但是她忽视了所有创业者在这种时候都不敢懈怠的三样东西:技术准备是否充分?运营环境是否成熟?市场需求是否到了爆发期?事实上,能够帮助瀛海威成长为一个大公司的这些前提,当时都不存在。所以当瀛海威的用户超过3万户时,麻烦接踵而来:开户烦琐、线路阻塞、价格昂贵、拨号上网效率奇低、好不容易上去了又看不到什么东西。那时候还没有内容提供商,所以张树新不得不自筹内容体系。她做了互联网上的所有事情,却没有一个清晰的收费模式。投资者眼见公司财务只进不出,很快失去耐心,这又导致她和股东之间的尖锐冲突。
  从1996年到1997年,瀛海威的辉煌就像一道流星闪过,很快陷入黑暗。张树新的敏锐再次起了作用。她最早意识到:瀛海威太早了。它是在整个行业的资源与环境都不成熟的条件下做起来的。在一个记者面前,她甚至坦率地承认,瀛海威特别像一个模板,而不是一个公司。1998年元旦这天,张树新对全体公司员工说:现在的情形如同在大雾中驾车前行,不知道前面有没有陷阱。它的确已在大雾中摸索了很长一段时间,每个人都很茫然。问题不在于前面有什么,而在于前面什么也没有了。6个月后,张树新在投资者的压力之下辞去总经理之职,也离开了她的互联网之梦。她后来谈到辞职的理由,只简单地说我本人比较识趣。其实她走到这个地步,与硅谷思科公司投资者罢免创业者的故事如出一辙。不过,瀛海威的运气不比思科,此后一天天衰落下去。
  说来真是奇特,新技术潮起潮落,生生不息,成为这个世界的推动力量,但是市场制胜的关键却不是谁的技术更新更高更快,而是谁的技术更加符合普通人的需要。先知先觉者纵然可敬,却难免遭遇高处不胜寒的尴尬。对于市场来说,早到者就像迟到者一样,都会失败。这在全世界屡见不鲜。张树新只不过是这一规律的中国版的故事。此后她反复思量这段经历,在一本名叫《跨越新千年》的书里有她一段内心独白:由于历史提供了这么一个机缘,我们有幸成为第一代人。我们走过了所有的路,几乎犯过了这个行业所有可能犯的错误。这是一段对每个人都有意义的历史。我们曾经犯过的错误都是巨大的财富。再做事情的时候可能不会犯很多错误,也许肯定能赢。这是承认自己输了,又不甘心。其实从大历史的角度来说,她所开创的互联网事业直到今天还没输过。
  至于亚信,它显然比瀛海威幸运很多,丁健和田溯宁当之无愧地被人称作中国互联网的建筑师和拓荒者。即使二人分手之后,依然是各自道路上的成功者。田溯宁1999年辞职他去,后来成为网通公司总裁,此后又经多次变化,始终在经营一份国家所有的资产。丁健仍然留在亚信,直到今天。他在2000年3月2日率领公司在纳斯达克上市,由此打开了中关村通往美国资本市场的大门。2001年他成为国内十大最具人气的企业家,还是中关村十大优秀企业家中的一个。从这样的记录来看,公司一直走在康庄大道上。然而有一个情节却不能不提。亚信在1999年开始脱离互联网的主战场,进入电信行业。丁健把这叫做转型,其实他是盯住了宽带互动,他说那是中国进行跳跃式发展的又一个新机会。拿今日情形来对照,这是一个惊人准确的预言。可是对于当时的亚信,这就好比是一个垦荒者在把大片处女地变成良田之后,对身后那些蜂拥而入的耕耘者说:你们来了,我要走了,前面还有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
  市场又在召唤——从现在开始,前10年是你的,后10年是我的。
  1997年元旦那天下了小雪,把京城染成一片白色,对北方人来说,这意味着吉祥和丰年。看来计算机软件公司不在其中,在这个领域坚持不懈的人越来越少,还相当艰难。一个令人惊诧的消息传遍了中关村:那个声望最高、在很多人看来硕果仅存的软件公司,汉王,快要支撑不住了。原因是它的手写输入技术仍然不能解决识别率问题,一遇到龙飞凤舞的字,全都乱套,这让消费者对它失去了兴趣。
  五笔字型红遍全国之时,刘迎建对王永民说:从现在开始,前10年是你的,后10年是我的。他是汉王总裁,当时雄心勃勃地预言,统治计算机世界的键盘输入将被他的非键盘输入取代。现在,王永民的前10年的确过去了,比预想的还要快些。可是刘迎建却没有如所期待地迎来他的后10年。传统的输入方式仍然流行,每天有几百万架键盘在这个国家滴答作响,不是拼音就是拼型。刘迎建仍未走出艰难时世。汉王手写每月的销售记录不过几百套,有一天卖了1000套,他便大喜过望,决心把4个销售人员好好奖励一番,可惜兜儿里没钱,只好买来4个电饭煲了事。
  尽管没钱,他却还在咬牙跺脚,声称要把IBM的语音识别系统买回来。这笔有关专利使用权的生意至少要花40万美元,对当时的汉王来说,意味着砸锅卖铁,倾家荡产,所以很自然地在公司内部引起一场争论。刘迎建的想法是,手写对消费者的吸引力还不够强大,所以必须借助语音,连写带听,双管齐下。他认定购买现成技术是最为便捷的办法。反对者说,这笔支出为公司财务难以承担。还拿出证据,证明IBM的这套系统只是处在实验室的阶段,根本不能使用。这是真的,当时的语音识别技术对于形形色色的口音语调一筹莫展,如同汉王手写无法识别乱七八糟的手写字。但是刘迎建拒绝属下劝告。他就像一个赌徒,在输光了全部财产之后,又把性命作为赌注,想要最后一博。由于当时盗版横行,所以刘迎建肯花40万美元购买IBM的软件专利,无疑是中关村迄今为止最不可思议的一桩交易。
  中关村热闹非凡。此前它是中国微机的摇篮,现在眼看自己的孩子茁壮成长。联想在过去12个月里卖出435860台电脑,超过IBM,成为全球认可的中国市场销量第一,也让中关村更加强大,更加受人尊重。在计算机行业的竞争史上,中国人屡战屡败。他们经历了蒙昧年代,经历了混乱年代,经历了彷徨年代和危机年代,现在终于写下胜利的记录。黑暗已经过去,天地即开,曙光升起。可是胜利的旗帜只不过是插在微机组装生产线上,其性质属于计算机技术链条上的最低端。这就好像在一场殊死战斗之后,中国人占领了山脚,但从山腰到山顶,还是人家的地盘。由于中央处理器、存储器、显示器一类的关键元件仍然依靠进口,所以那时候中国人购买所谓国产微机,每100元中就有七八十元被跨国公司拿走了。还有一件事叫人沮丧:软件业没能繁荣起来。自从1996年微软发布视窗95中文版,我们国家的通用软件市场便出现了让人啼笑皆非的局面。微软一家独大,然而强龙不压地头蛇。中国消费者愿意花1万多元去买一台电脑,却不喜欢花1000多元去购买一套正版视窗。所以他们使用的视窗大都不是花钱买来的。
  除此之外,1997年早春中关村的街谈巷议还有很多。就像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经常看到的那样,在一场巨大的变化到来的时候,大街上反而会异常平静。从外表看上去,北京一切如常。过去100年里,这城市所经历的变故之多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无法比拟的,这造就了她的宽容、幽默、敏感和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