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不落的滑翔翼      更新:2023-02-16 19:55      字数:4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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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中关村是中国计算机产业的荟萃之地,或者像雷军说的,是圣地。到这里来朝圣的年轻人真不少。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是一代新移民。仔细推敲起来,中关村的第二代中,除了发明自然码的周志农是个北京人,其余都是外来人。这是一个很长的成功者的名单。杨元庆来自安徽,郭为来自河北,冯军来自陕西,雷军来自武汉,鲍岳桥和求伯君来自浙江。此外还有用友公司的总裁王文京,他来自江西。汉王科技总裁刘迎建,他来自南京。新奥特集团的郑福双,他来自浙江。亚都公司的何鲁敏,他是中关村第一个从海外回来的留学生。这些人当时全都30岁上下,全都毕业于中国的名牌大学,全都拥有无比的自信,全都游离于浩浩荡荡的出国潮之外,留在中关村,然后出名了,成为20世纪90年代中关村的风云人物。
  有个人当时并不在这个名单里,然而他却是中关村第二代企业家中最精彩的人物之一。此人就是王志东。他的故事我们在前面已经开头,在后面还要继续,现在要说的是,1991年和1992年相交的那几个星期,他做出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那就是放弃他的留学计划。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这一决定让他的命运以及整个中关村的面貌都大为不同。
  这是一个变幻莫测的早春,就连《人民日报》这家一向在关键时刻号令全国的报纸,也不知所措了。它在等待中南海新一代领导者的指示,而全中国都听到了时代的脚步声。可以说,这声音是从大批判转到经商潮、从计划转到市场、从主义第一转到经济第一。1月的最后一周,广东省有个农民说:我不管你们搞的什么主义,现在就很好。你说这是社会主义,那就社会主义好,你说这是资本主义,那就资本主义好。这话如果只在私下悄悄说说,倒也没什么。让人惊讶的是,当时这农民的对面站着一大群党的高级官员,他们簇拥着一个老人,那正是已经退休26个月的邓小平。《1992年邓小平与深圳》(海天出版社1992年出版)。
  然而事情还没完。这位88岁的老人从北京走到武汉,从武汉走到深圳,然后又在上海过了春节。他一路走一路说,发自内心,既真诚,又尖锐。国家主席杨尚昆成了陪伴在他左右的一个配角。那一天是2月10日上午,晴空万里,天光澄澈。邓小平走进贝岭公司。眼前一大片设备全都来自美国,被巨大的玻璃笼罩着,一尘不染,所以这里也就叫做百级净化车间。它是生产集成电路的,这在当时中国是件新鲜事。公司领导者倾心尽力地向老人讲述这种技术。邓小平对于技术的热情与想像力,显然超出了人们的想像。当他在放大镜里终于看清了那块集成电路时,就感叹这东西像高楼大厦。然而,邓毕竟是一个政治家而非科学家,在他的内心深处,想着另外一个问题。他指着集成电路,忽然转头问吴邦国:
  你说,这东西姓社还是姓资?
  吴邦国那时是上海市委书记,全程陪伴在邓小平左右。听到老人问话,当即回答道:这东西过去姓资,现在为我所用,就是姓社。
  对嘛,资本主义的东西我们引过来,它的姓就变了。变成姓社了。邓小平笑道,我们不少干部,至今姓社姓资这个观念还没有解决好,要再开放一点。
  这话的用意,无论官方还是民间全都心知肚明。要说他在力挽狂澜,也不过分。自从他在年初到南中国走了一圈,把那些激进的改革人物聚集在自己的周围,全中国都跟着风起云涌。文人们再次激动起来,记者、作家、诗人、歌手,竭尽全力为这个春天唱出一曲又一曲颂歌。民间喜欢把它说成南巡,官方则说是南方谈话。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把他说过的话变成党的决议。2000多位人民代表聚会人民大会堂,要求把邓小平的话加在政府工作报告里面。杨尚昆告诉那些还在犹豫的政府官员:更放宽些,更大胆些。他说完这话没几天,中南海再接再厉,制定文件号召全国加快改革、扩大开放,取消对沪深股市交易价格的限制,批准兴建和筹备一大批保税区,批准60个县市全面开放。还决定开放长江沿岸的5个内陆城市。从深圳开始,土地价格开始上涨,由南而北席卷整个沿海地区。不过,那时候政府官员不为这个发愁,他们最头疼的事情就是不知道怎么把产品卖出去。对于联想公司竟能每月把至少10万块微机主板出口海外,国务院机电部的官员全都感到不可思议。他们于是召开厅局长会议,把柳传志邀来,听他讲述那茅台酒质量,二锅头价格的故事详见《联想风云》。。
  经商之风已蔚为壮观。人们不约而同地用大海来描述市场,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都把经商称为下海。没有谁会忘记这个激动人心的季节。此前他们对商人的说法不一,但几乎没有人会把自己与商人联系在一起。此后他们投身商界,有些人将成就大事,另外一些人则一事无成。他们都非等闲之辈,平生目睹中国的无穷变幻,经历无数挫折和成功,早就看破红尘,可是这一年下海对于他们价值观念的冲击最大,影响最深。他们不是辞职就是改行,不是当了董事长,就是当了总经理,再不就是公司顾问或者个体户。按照国家人事部事后的估计,这一年辞官下海者有12万人,不辞官却又投身商业的人超过了1000万!另外还有大约数以百万计的教师、学生和科技人员在经商。你可以想像,那些还没有忙起来的人心里是多么躁动不安。眼看着别人纷纷兼职挣外快,心里着急啊。北京大学一位研究生说,看来图书馆是坐不住了。
  全中国都在传播着发财的欲望和浮躁。现在回过头来看,很难说是党的方针立竿见影,还是整个社会在推着党向前走,也许两种情况都是有的,互为因果。过去的十几年里,中国人热衷于经商不是没有过,1984年有过一次,1987年是第二次,但是都被随之而来的政治运动和经济整顿打断了。现在,国务院把那些年颁发出来禁止人们经商的文件都找出来,不是废止,就是修改,有400多份。我们国家的行政机构叠床架屋,一向仰仗红头文件的逐级颁发,或疾或缓地运转。如今中南海风气即开,各地群起响应,几乎所有的禁令都被取消了。政府可以办公司,学校可以赢利,教师可以兼职,官员可以做买卖,倒卖紧俏物资的人可以合法地从中牟利。有个检查机关公开声明,对回扣、提成和兼职收入,将不追究法律责任。有个工商部门跟着宣布,谁要是想办公司,可以不必申请营业执照。税务官员从来都是锱铢计较的,现在也大方了,说是可以不交营业税。皮包公司在1988年还是过街老鼠呢,政府严令除恶务尽,现在,报纸上公开为它们喊怨,说皮包公司是商业领域的润滑剂!学者们也开始编纂新时代的理论,很快达成共识:买空卖空不是犯罪,是供求双方的红娘。
  中关村的人们看到这局面,颓唐之气一扫而光,不仅柳传志在国务院的官员面前神气活现,而且胡昭广他们也激动得脸上放光。5月15日是个星期五,江泽民来到中关村。尽管中关村好多年来就是中南海桌上桌下的话题,连续几任党的总书记和国务院总理全都过问,但是党的最高领导者来到这里,却还是头一遭。那些等待好久的人们——李锡铭、陈希同、沈仁道、胡昭广、柳传志、段永基,眼看机不可失,一个接一个地在他耳边说:开发区没花国家一分钱啊、这就是科技人员下海啊、真是了不起啊。党的领袖被这一群人簇拥着,来到电子一条街,从南涌到北,又涌回来。他的笑容,他的眼光,他的举手投足,他在四通公司的展品前驻足观看,他在一架电子琴上奏出一首《大路歌》,都为这条大街增添光彩。这最后一个情节后来还被编成中关村的新故事,人人传诵。
  这是在说电子琴?说《大路歌》?说这条街上的科技人员?还是在说试验区?没人知道。不过,这不重要。在中国,领袖亲临历来都是一种象征,而现在更有双重的含义。在中关村,这表明来自保守主义者的威胁从此寿终正寝。《中国青年报》的记者杜涌涛一定闻出此中味道,所以在他的文章中这样说:视察决不是一般的视察,讲话也不是一般的讲话。的确不一般。不然,这位总书记和国家主席就不会当场做出决定:把中关村的模式推广到全国去;也不会在回到中南海的第二天便召开政治局会议,批准成立另外22个新技术开发区,把它们设立到全国各地;也不会在三个星期之后再次来到中关村,坐在中央党校的讲坛上,宣布他倾向于使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统一全国的行动,进而把过去两年多来保守派营造的反和平演变的理论来个大逆转。
  从这时起,全中国都不再讳言市场经济的好处和计划经济的害处,国家计委宣布指令性计划指标将减少一半,半死不活的私营企业重新活跃起来。记者纷纷跑到中关村来寻找新故事,这是在回应国务委员宋健的呼吁,花些力气宣传一下民办科技企业家。有个记者说:当年陈春先等人点燃的星星之火,已经形成燎原之势。还有个记者干脆把那些民间企业家和最杰出的科学家们相提并论,说他们一样的高尚。说高尚,有溢美之嫌;说燎原之势,倒是真的。民办科技企业在经过两年彷徨之后,陡然增长起来,到了1992年夏天,全国已有1?9万家,有40万人在为它工作,这中间有70%集中在北京。而北京的这些民办科技企业中,又有70%集中在中关村。
  今天人们沿着中关村大街向北,穿过三环路、四环路,进入信息大道,走马观花一番,可以看到道路逐渐宽阔,楼宇忽然高大,边缘整齐,开阔豪迈,一草一木都是新气象。这片土地在1992年的火热形势中被政府圈起来,开工兴建。当时它只是一个有着800户农家名叫上地的村庄,被一片农田包围着,一条狭窄的马路弯弯曲曲地伸到这里,像根羊肠似的。而今天,它已成为信息产业基地,被并入中关村版图,成为其中最具感召力的一部分。
  单就成长速度来看,这片土地可算是突然崛起的典范,和中关村的核心区域相比较,它的影响大不相同。核心区在漫长岁月里渐渐形成,它所遵循的顺序是,先建大学和研究机构,然后修建居民区,最后才是新公司从里面乱七八糟地生长出来。公司混杂在社区中间。社区淹没公司,而不是公司覆盖社区。在旧城里,由原住居民制定社区规则,形成道德标准和民间习俗。而在上地这样的新兴之地,创业的历史是由外来人的突然闯入开始的,他们毁灭当地人的村舍和良田,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开始。城市化的进程开始得晚,并不意味着它的步伐也会落后。事实上,在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上建设新城,要比改造一个历经千百年一砖一瓦建设起来的老城,更加容易,也更加便捷。这是整个国家城市扩张进程的通例。从中关村的特有环境来看,这块城市化进程较晚开始的地区,更有其独特之处:它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政府行政力量的产物。
  自从1988年试验区成立以来,上地堪称政府意志的第一个作品,也是由杰出和愚蠢共同绘就的伟大篇章。这一计划早在1990年就已悄悄展开。一群地方政府的官员认定,中南海为试验区划定的100平方公里疆界实在太小,因此试图制定一个扩张蓝图。北京市委政策研究室的一位名叫戴卫的处长奉命来到这里,在做了一番详细调查之后,主张将中关村的原有边界向这座城市的三个方向大举推进。他甚至亲手绘制一幅想像中的新版图,附在自己的雄心勃勃的报告后面,呈送上级。令人称奇的是,后来15年中关村的扩张步骤,基本上就是按照他的这幅蓝图推向四面八方,他本人也成为中关村管理委员会的主任。然而在当时的政治情势中,中关村的支持者们焦头烂额,自身难保,所以这一计划在长达12个月里被束之高阁。1991年,一批官员联合起来,试图在上地建造新社区。他们来自国家科委、北京市委和中国科学院,所以行动相当有力。北京市政府甚至不惜把上地村从版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