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乐乐陶陶      更新:2023-02-16 19:55      字数:4889
  “嘿,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会算命的。”
  女孩用一种玩世不恭的,甚至有点不敬的目光,在我脸上打量了一下,然后像在骡马市看中了一匹牲口那样,冲肖琳点了点头。
  “你的情况我一点也没告诉她,”肖琳对她说,“本来我知道的就不多,连你姓什么叫什么都没告诉她。我就说我有个小朋友,挺信这玩意,求她给你算算。”
  “她算得准吗?”女孩依然玩世不恭地笑着。
  “算你生前死后,八九不离十,好多人慕名而来,她还不结算呢。”
  肖琳信口胡吹,女孩表情夸张地耸耸肩:“是吗。”她终于认真地把目光停在我的脸上,“算算我吧,都说我这人命乱,不好算。”
  我拿出一副扑克牌,扑克是新买的,硬挺光滑,好洗。但我的手已经生了。在毛家集插队落户的漫长的苦闷中,仿佛只有那摊满炕头的肮脏的纸牌,才给人带来一线命运的幻想。如今手已经生了,扑克牌发出不规则的声响。我的指尖止不住颤抖,这不是在为一个陌生人制造幻想,而是在触动我自己灵魂深处的沉病,它们就要发出苏醒的呻吟。然而我强迫自己声色冷漠:
  女孩被这些数字神秘的属性吸引了,收回了脸上玩世不恭的微笑。
  “好,”我把洗好的牌送至女孩眼前,“你自己摊牌。”
  女孩郑重起来,迟迟疑疑地搬了一下牌。
  我把搬好的牌收回来,上面抽一张,下面抽一张,是一对的便摆在桌面上,不是的便扔掉,抽了三把,凑足了四对儿,一字排开,是:
  对人对三、对八、对四。
  “四!”女孩叫起来,“四就是我的未来吗?人呢,八是什么来着?”
  “尊者。”
  “三呢?”
  “现实。”
  “J呢?啊,对了,J是男朋友,看来我的命不错,都是好牌。”
  “别急,”肖琳提醒说:“这几对牌好坏没有用,关键看你下面自己抽的牌怎么样,你自己抽的牌是解释这几对牌的,这才要看你的手气呢。”
  “是吗?”’
  剩下的牌搓成了一个均匀的扇面,该女孩自己抽了。肖琳的说明使女孩兴趣倍增, 她急不可待地抽出了第一张命运的指示。竟是一张须眉皤然的民摆在了那对J的下面。
  是红桃儿
  女孩笑起来:“太棒啦!”
  肖琳奇怪地瞪起眼睛:“你懂这牌?”
  “我喜欢红桃,红桃见难是好牌。”
  我看定女孩轻松的表情, 把食指按在那一对J上面,冷冷地说:“你正在谈恋爱,你的男朋友被你的容貌倾倒,你们热恋。”
  肖琳歪头看那女孩:“对吗?”
  女孩犹豫一下,俏皮地点点头:“就算对吧。”
  我的手指向下移动,停在那张红桃K上:“你的男朋友是个””””、行内、,,
  “衙内?”
  肖琳向女孩摆了一下手, “就是高干子弟。刚才不是说了吗,K代表禄,衙内就是食禄阶级的公子。”
  “你是说,这红桃K上的老头,是他爸爸?”
  未容我回答,肖琳又抢先答话:“只要是你男朋友的尊亲属就行,应该说,这老头就代表他大舅。人家算的还是准的。”
  女孩点点头,算是认同。她口服心服地在援成扇面的扑克牌中,抽了第二张。
  “方块二。”
  方块二依序放在了对三的下面。三代表现实,二代表通达。
  女孩顾影自传地耸耸肩,“我这人,最不顺利了。”
  肖琳嘻笑道:“你还不顺利?刚刚上了舞蹈学院大专班,现在又要出国了,男朋友也挺有才的,你还不顺利。”
  “去法国留学的名单还没最后定呢,好多人都争着去呢。”
  肖琳说:“木是定了你吗,你们老师都跟我说了。”
  “没——有,”女孩一脸愤愤不平又万般无奈的样子,“还要审查啦,讨论啦什么的。咱们国家真事儿多,出个国也得审查祖宗三代。’
  “你爸爸是军队老干部,查什么?”
  “查去呗,反正我们家也没别的亲戚朋友。”
  “得,”肖琳催我,“接着算。”
  女孩抽了第三张牌,又是J,一张梅花J。她惊疑地看着我,笑笑:“啊,我真走运,又出来一位男朋友。”
  那滞洒的,华光闪闪的梅花J放在了第三对牌下,那是一对八。
  “八,代表你的尊者。”我注意到女孩迷惑的面孔,补充道:“比方说,你的父亲。”
  “这梅花J代表我父亲?”女孩好奇地微笑着。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孩,她的浓密如云的黑发;她的红若嫩樱的嘴唇,她仿佛并不是一个活着的真人,而是一个幽灵的象征,她的一切表情此刻都令人有些捉摸不定, 但我依然发现了她眉宇间那熟悉的英气Z发现了那对酒窝中忽隐忽现的柔像我发现了她的鼻子,尖尖的,也是那么俏挺……
  “你的父亲,”我说:“曾经同你一样青春年少,同你一样纯洁美貌,你的父亲,他漂亮极了。”
  “你是说我爸爸年轻的时候吗?像这梅花J里的小伙子吗?”
  “他年轻,但很不幸。”
  “我爸爸年轻时是战争年代,那一代人都很不幸。”
  “你父亲是另一种不幸:梅花,很美,黑色,则意味苦难,你父亲代表着一种受难的美。”
  “是吗,他现在可是挺有晚福的。哎,还是算算我吧,我以…”
  “怎么,你不想了解你的父亲?”
  “咳,反正他现在挺好的,反正也不会再吃苦了,他这辈子就这样了,苦也吃了,福也享了。我们呢,也没受什么苦,也没事什么福,我的未来是个大问号。”
  肖琳指指最后那对牌:“下面就该解你的问号了,四,就是未来。”
  女孩的手指在搓成扇面的牌上游移着,说不清是迟疑还是谨慎,她一边捻着手指一边心惊胆战地笑着:“五是财,六是寿,七是喜,我要……喜!”她猛然抽出了最后一张牌。
  都不是,五财,六寿,七喜……
  是太黑桃川
  女孩愣了,“A?A代表什么,你刚才没讲。”
  “A是好牌,”肖琳说:“无论是打争上游还是打憋七,A都是好牌。”
  “是好牌吗?”女孩的目光急切地在我脸上寻找着答案,“代表官,还是代表财?”
  “代表灾难!”
  女孩的眼睛一下睁得老大,那眼睛在吃惊时依然美丽。你吃惊了吗?你没想到有着你这样美丽眼睛的女孩也会有灾难吗?你多漂亮啊,可为什么对自己的父辈这么漠不关心?也许这就预示了灾难,也许这本身就是灾难!
  可这究竟是谁的灾难?你的?你父亲的?还是……我的?
  女孩把摊在桌上的牌胡弄弄,她显得没兴趣了:“哼,其实我根本就不信这玩意儿。”这时荣上来了,她好像一下子忘掉了一切,又笑起来,“太棒啦肖阿姨,我最喜欢西餐,西餐的排场hoArt#I‘’
  肖琳和女孩的笑声混杂进一阵刀叉的碰撞声里去了。我没有一点食欲,不仅对西餐,而是对一切贸瓷都感到厌恶!
  五
  “你好像变了刘敏,二十年没见,你好像对一切都已厌恶。”
  你这样看我吗?肖琳,你不喜欢我这副郁郁寡欢的面孔吗?可你毕竟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你的手,此刻正挽在我的时弯上的手依然火热,似乎在用力驱赶着我胸中已经凝结多年的寒意。
  “我真不明白,如果你真对一切都失去热情,都感到厌倦的话,怎么能写出那么感情充沛的剧本来呢。”肖琳侧目看我,灰白色的路灯在她的瞳仁里静静闪烁。“毛京的母亲替儿子求婚那场戏你写得太感人了_说实话; 过J。脚女人双膝一输我的眼书子刷地就掉下来了。我太能理解像她这种文化不高但心地善良的女~一”一人了,那如花似玉的儿子是她唯一的寄托和依靠,她不能失去他,……怎么,你哭了刘敏?……”
  小敏家。
  一架老式的双铃马蹄表枯躁地性达响着。屋里只有小敏一个人,孤影四壁。一个男孩探进头来:‘刺小敏,有人找你。”
  毛京的母亲颤巍巍地出现在门口。
  小敏惶然从椅子上站起来:“阿姨……”
  毛京的母亲一夜间双鬓如雪:“孩子,阿姨,阿姨是求你来的,毛京没有坏。心,他是真。心喜欢你,你救救他吧。”
  小敏的泪水涌满眼窝:“阿姨,不是我说的,他们抓他,不是我说的。”
  毛京母亲砰一声跪下了:“求求你了孩子。”
  小敏哭着跪在毛京母亲面前:“阿姨,晚了,什么都晚了。”
  晚上,小敏家。
  小敏的大哥狠狠打了妹妹一个耳光:“你敢再说一遍:他是强奸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你还要和他结婚,他爸爸都宣布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了,你还要找上门去!你他妈真疯了吗!”
  小敏伏案痛哭。
  小敏父亲像得了哮喘病似地抽噎着:“你,你个不争气的丫头!你个没皮没脸的丫头……”
  大哥拍着桌子:“告诉你,明天就上医院,把肚子里那块不干不净的东西打下来,不然就别进这个家门!”
  大哥抬脚用力向妹妹的肚子踢去:“你个不要脸的畜牲!”小敏尖叫一年滚在地上,老父亲蹲下来痛哭流涕:
  “呜——,毛主席呀,您救救我们吧,我前生前世没做过坏事啊!呜——!”
  夜,毛京家。
  枯黄的火光映照着毛成放浮肿的脸,他手忙脚乱地翻着毛京的笔记本和信件,拉出来的抽屉躺在地上。被撕碎的本子扔进火盆,火光刹那间扬起令人颤栗的红焰,照亮了狼藉不堪的地面。毛成放忽然在纸堆中发现了一张儿子与小敏的合影,女孩咧着嘴笑,双手毫无拘束地吊在儿子的肩膀上,儿子反倒有些拘谨不安,毛成放端详了一会儿,刚想扔进火中,一直蹲在角落冷眼相看的猴子“淘气”猛扑过去,出其不意地夺过照片,逃之天夭。
  秋风肆虐,砰然撞击着门窗,整个房子发出大厦将倾的怪响。
  毛京的卧室里,毛京母亲在整理儿子的衣物,她在衣柜里看到了儿子心爱的舞鞋,泪涌如泉。敲门声惊醒了她,她擦擦眼泪向外走去。
  大门拉开,她看到面色苍白的小敏,孤单地站在台阶上,狂风撕扯着她的头发。老人尚未开言,女孩便屈膝一跪,叫了声:
  “妈妈。”前边传来毛京母亲支吾的声音:“没人,是风。”他极了口气,退回到房里。
  毛京母亲领着小敏躲避毛京的卧室。
  远离晴川市的一个荒凉的小站,一列老旧的火车在阴雨中疲惫地喘息着。毛京母亲和小敏互相扶持着走下车厢,手搭凉棚,向雨雾空漾的群山和掩映在浓绿中的黑色的村落茫然眺望。
  那一年我跟上毛京的母亲逃亡到她的老家毛家集,毛京就出生在进片多而跨山地;雨总把山水的绿色染得清晰。十七年前他母亲背着这根毛家的独苗从此出发辗转向北,历尽艰难来到繁华的晴川,找到了已经在市军管会当了科长的春风得意的毛成放。十七年后,这位裹着小脚的母亲又领着我,瞒册地回到这避世离俗的山格里,为了延续毛家的后代。
  毛京,我亲爱的毛京,我要生下你的后代,我要把他养大,等你回来。
  毛京的母亲将我安顿在一个战争年代曾经以性命掩护过毛成放的“堡垒户”家里,便匆匆赶回了晴川。她用什么借口离开丈夫重返故里,我至今无知。后来我听说毛京的伙伴“淘气”在主人被捕后的第三天死在毛家门前的马路上,一辆满载士兵的军用卡车结结实实地从它身上碾过。有人说那猴子是故意要死的,许多路人哄笑着围观了这场猴子自杀的场面。
  在毛家集我度过了既痛苦又平静,既寂寞又充实,既彻底灰心又满怀希望的一段人生。我非常奇怪也非常庆幸这掩藏在山把里的小小村落,尽管也风行了一阵大字报、大批判、大广播之类的热闹。 但民风毕竟古朴,似乎依旧保留了中国农人重习惯求平静的传统心理,正是这桃源式的封闭,使我更厌恶了晴川的喧嚣和革命组织间无休无止的革命,也使我以前被许许多多正统教育所熏陶出来的种种幻想,化为乌有,我只是钻心疼痛地想念着,毛京!
  山里的野草闲花凋落、返青,黄了又绿,几个月后我生下了一个女孩,她的歌唱般的哭声使我从分娩的阵痛中猛然清醒:这就是我们的孩子么,这就是这场爱的结果和见证?
  仰面望着房东家暴露着椽木和林秸的房顶, 和那抖动在房顶 一角的暗淡的蛛网,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难道我已经是母亲了,难道我这样快就告别了青春?
  “给这丫头片子取个名吧,”老太太说:“她爹姓啥?”
  我看着我的孩子,那哭累了便熟睡的孩子,我用软弱无力的声音呼唤她,“小京,小京,你就叫毛小京!”
  “生孩子这场戏我觉得非常感人。”肖琳的话题依然没有离开那个剧本。我们这时已在水一般柔和的街灯下倘样了很久很久,莫斯科餐厅前北京展览馆中央那指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