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
痛罚 更新:2023-02-04 17:32 字数:4781
“有的,人世间常有这样的事。记得春秋时有卫懿公,不是爱鹤同爱姨太太一样么?”
“不过这是无意识的,同时是属于精神的。”
“那么我们的相爱难道一定要……”
“属于精神来说,我也爱着你,不过既然属于精神,说在嘴里就有点离题了。”
“但是这些话都空的,爱鹤的人都把鹤像姨太太般坐在车子里满街招摇。”
“那么你,你知道,这是唯一的人,在我的房里随便的进出。”
“不过……”我说着就把头向着她的头低下去。她是坐着的,这时候她站起来避开我,她说:
“用这种行动来表示爱,这实在不是美的举动。你看,”她于是用铅笔在纸上画了两只牛两只鸭的接吻,说:“你以为这是美么?”
我笑了,我说:
“不过,你知道,在人世中不一定一切都要美。现在我深感到整个的人世间决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令我倾倒的。所以如果无害于你精神与肉体;为什么我们不能结合呢?”
“这是一个大笑话!”话其实有什么可笑,可是她笑了。于是夜又平淡地过去。我陷于极不自然的情感中回来。
这不自然的感情使我几天不敢再去看她,我在那时候会见了一些久未会到的亲友们,但是——
“你瘦了?”朋友好都对我这样说。
“你枯瘦了!”亲戚们都对我说。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父老们都对我说。
我想起聊斋上许多人被鬼迷的故事。但是她可没有迷我,而我还是不确信她一定是鬼。我想我的憔悴枯瘦或者只是熬夜的缘故,所以我并不想因此同她断绝友谊,但是我的不自然情感已使我不能有这种友谊,我不得不向她求友谊以上的情爱。
几次失败以后,我忽然病例了,这病还不十分要紧,但是医生劝我要注意自己。在病中清静的床上想想,觉悟到这样下去终不是办法,除了我同她结合以外,只有完全忘记她。现在前者既然没有希望,那么只有不再去看她了。
这,事实上我在病后是实行了,可是我的心始终惦念着她。我无法打发我这份情绪,我开始在凡庸的都市里追寻刺激:痛饮,狂舞,豪赌,我把生命就在那些刺激里消耗。
这样有一月之久,我似乎什么都感到乏味了。我常常想再去看她,但终于抑制下来。可是有一次我在一个酒吧间喝酒,醉得一点不省人事的时候,恍恍忽忽地登上一辆汽车,我想不起我曾否告诉过车夫地址,大概是我下意识在醉中活动指挥了他,他竟将车子径驶到那个村庄的面前。
我忘了我是怎么跳下车,怎么到她的家门,怎么样敲门的,我只记得我跄踉地跟她登上了楼,在她的房内的沙发上躺下了。
冷手巾在我的头上,柠檬茶在我唇边,我清醒过来,是她在我旁边,没有说一句话,用一种阴冷而亲切的眼光望着我。我说:
“我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都是我的不好。”
“不。”我想支起来说:“是我不好,我是什么都变了。”
“但是还把我作你的朋友。”她又说:“你还是多躺一回。”
我感到头晕,依照她下半句的话躺下了,我回答她上半句的话说:“不。为此,我要忘掉你,我堕落了。”
“那末为什么还来看我呢?”
“我不知道。”我说:“我醉了,不知道是魔还是神把我指使到这里来。”
“唉!”一声悠长的叹息以后,她沉默了。
我在沉默之中享受她对我的看护与友谊,最后我闭着眼睛入睡了。
不知隔了多少的辰光她叫醒了我,告诉我天已经亮了,她已经为我叫了汽车等在村口,我起来,她用一条纯白的羊毛毡子,披在我的身上,扶我下来,一直送我到村外。
我上车的时候,她说:
“烦恼的时候,请带着你的友谊来看我,让我伴你喝酒。”
这样,我放弃了一切无聊的刺激,我放弃了不去会她的决心,我在无可奈何的情绪之中,将我心底的情爱升华成荒谬的友谊而天天去访她。
一种新的节目充实了我国抑郁而空虚的情绪,那是对坐在灯下干我们桌上的酒杯。
日子悄悄地过去了,我除了醉时有一点慰藉以外,整个的心灵像浸在苦液里一般的,没有人知道我心灵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这种蕴积在心中的哀苦,使我性情变成沉默,面孔变成死板。在一切绝望之中,我唯一的希冀是想证明她不是鬼而是人。所以在有一天夜里,我在她房内恣意地饮过了我力量以外的酒量,我整个地失了知觉,在沙发上躺下了,我希望我在阳光中醒来,看她是否还在我的身边。
但是一觉醒来,窗外的阳光正浓,院里夹竹挑的影子直压在我的身上,有似曾相识的声音在门外;原来我正躺在自己的寓所,我起来,问寓所的仆人才知道天微明的时候一个穿西装的少年送我到门口的。
我正在思索那位少年是谁的当儿,仆人拿进了一封浅紫信封的信来。
封外的字迹使我意识到一定是她写的,我的心突然紧缩了,在我胸中像急于跳到人世般的跳跃。
我急忙的撕开那信,先入我眼帘的是两张照相,一张是全身,一张是男装的半身。信里写着这样的话:
“人:为你的健康与正当的生活,我陪你到你的寓所后,就离开这个古旧的寓所了。这一次旅行的地点与时期都没一定,他日或有重会的时候,但是我希望你对我有纯正的友谊。假如你肯听我的劝告,那么也去旅行一次吧,高山会改变你被我狭化了的胸襟,大川会矫正你被我歪曲了的心灵,如果我的友谊于你有用的话,二张古旧的照相你可以带着。再会了,祝你:好。 鬼。”
我读完这封信自然茫然所失了,但是这种完全空虚的心境抬头的时候,使我冷静地分析到她的行动。起初我疑心她是撒谎,她或者还住在那里,后来我觉得这是不会的。那末她为什么要旅行?如她所说的是为我的健康与正当的生活么?是的,但是最究竟的或者还是对自己情感的逃避。这时候使我顿悟到她内心的痛苦是有过于我了。因为我对于自己的爱,可以无底的追求,而她则只能无可奈何的违避,其中痛苦的分量我同她是难以比拟的。我可以对她倾诉,而她则没有一个人可以谈及,只能幽幽地埋在自己的心中。
这样想时,我的心开朗了,我对她有一种远超过哀怜自己的同情,虽然空虚,但不再为我的抑郁所缚。我决定接受她信中的劝告,到遥远的山水间去洗濯我自私的俗念。
二个月的旅行生活的确使我心境开朗安静不少,但我无法停止对她的思念,在湖边山顶静悄悄旅店中,我为她消瘦为她老,为她我失眠到天明,听悠悠的鸡啼,寥远的犬吠,附近的渔舟在小河里滑过,看星星在天河中零落,月儿在树梢上逝去,于是白云在天空中掀起,红霞在山峰间涌出,我对着她的照相,回忆她房内的清谈,对酌,月下的浅步漫行。我后悔我自己意外的贪图与不纯洁的爱欲,最后我情不自禁的滴下我脆弱的泪珠。
后来我回到了上海,多少次都想去探访她,但是我似乎失去了勇气,因为我私信有一种不可压抑的情热会在她的面前溃决的。
可是,在我到上海一星期以后,大概是星期日的上午吧,被几个朋友拉到龙华去探桃花。我忽然想到今晚有去探访“鬼”的必要,所以在傍晚他们要回来的时候,我托辞留下了。
那时候辰光还早,我又回到寺里盘桓,不意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尼姑从一二丈外走来,她的行动,我似乎熟识似的,引起了我的注意。果然她越走越近了,我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她就是“鬼”!我于是躲在不识的人丛中等她过去,在一丈的距离后追随着她。跟她进了村落,跟她转弯,跟她到了她的门首。正在她开门进去的当儿,我赶上去抢进了门。我说:
“你怎么在白天里满街去跑去。”
她吃了一惊,可是随即她就严肃庄重的镇静下来,她平静地上楼,我就跟她上去。她把帽子脱去,可是里面还有一顶紧帽,她走进套间,换了衣裳出来,极其迟缓地问我:
“你什么时候追随我的?”
“你没有看见我在许多人中间吗?”
“鬼是不注意人事的。”她非常迟缓的说,眼睛俯视着地上。
“今天你必须告诉我你是人。”
“但是我的确是鬼。”她抬起头来,带着一种无限诚意的眼光来回答我,用这个眼光撒什么谎都会成功,可是这个谎实在太大一点。固然我仍有几分动摇,不过我还是说:
“我不会相信你的撒谎了。你是人!你起初不让我知道你的家,我以为你的家是坟墓,可是当我发现你的家时,你又叫别人故弄这些虚玄。后来你说白天不能入世,可是今天,你必须承认你是人。至少对我你必须承认,你实在骗我太厉害了。”我那时情感很激昂,话说得很响亮,很急躁。
她先伏在椅背上哭了,于是她说:
“为什么你不能原谅我呢?一定要说我是人,一定要把埋在坟墓里的我拉到人世上去,一定要我在这鬼怪离奇的人间做凡人呢?”
我第一次看见她哭,第一次听见她用这样的口吻——半感伤半愤激的口吻——说话,我感动得跪在她的面前:
“因为我是凡人,而我爱你。”
“但是我不想做人。”
“今天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请你不要感伤;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你要把自己算作了鬼,离开了人世而这样地生存呢?”
“我不想回忆,不想谈。你走出去!以后请不要来扰乱我,这是我的世界,我一个人的世界。”这句话已经没有感伤的成份了。
“但是,我爱你,我在人世上不知道爱,而现在,世外的你把我弄成疯了。”我说话有点颤动,因为我心在跳。
她这时突然冷下来,一点愤激的情调都没有了,微微的一笑,笑得比冰还冷,用云一般的风度走到桌边,拿一支烟,并且给我一支:
“人,抽支烟,平静点吧。不要太脆弱了。”她替我点了火以后,一口烟喷在我的脸上,她忽然走到窗口去,嘴含着烟,我看见一口烟像灵魂一般的飞出了窗口飞上天去,她的手已经把深厚的窗帘放下来了,于是她又放另外一处,等房间变成了黑漆,她缓缓地在沙发上坐下来。这沙发后面是一盏深黄色的灯,她一回手就发出光来,于是她说:
“假使我是人,你也应当相信我立刻可以变成鬼,即使是你所想象的鬼。”我看见她手是正掂弄着一把发光的小剑。——这剑我常看见而拿到,往日我只当它是件美术品,今天我才知道它也是凶器。
“假如环境或人力不许我自己承认为鬼,它可以立刻使我成鬼。人与鬼原只有隔这一点。”她的话非常阴冷犀利,深黄色灯光照着她的脸她的手以及手上的剑,还有是沁人心胸的眼睛,在我的眼前发出逼人的声色,我嘴上的烟不自觉的掉了,神经似乎迷失了,这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那里面是包含着巫女的魔术,或者是催眠术的技术的。我眼睛离开她眼睛看到她的脚,我倒在她的脚下,我还想着:“或者她真是鬼,即使是人,至少她有点魔术。”这样大概有一分钟之久,我的意识才比较清楚一点,头脑也比较理智起来。
“让我们同过去夜里一样,你去坐在那里。把心境按捺得同环境灯光一样静,我们谈些离人世较远的东西吧。”她忽然放下了小剑,平静地说。
“那么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离开人世而这样生存?为什么明明是人,而要当作鬼呢?又为什么不允许我来爱你?”这时我已经立起来,把那小剑握在我的手中,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用整个的精神集中在眼睛上来注视她的。她那时的目光避开我了,把头低下去,头发掩去了她的脸,沉静着大概有抽半支烟的工夫。这使我不得不坐在她对面的安乐椅上,但是我的手肘支在膝上,身子倾在前面,眼睛还是注视着她,她与我的距离大概不满二尺,我两手敲弄着这半尺长的小剑,等她的回答。
“自然我以前也是人,”她说:“而且我是一个最入世的人,还爱过一个比你要入世万倍的人。”
“那么……?”
“我们做革命工作,秘密地干,吃过许多许多苦,也走过许多许多路。……”她用很沉闷的调子讲这句话,可是立刻改成了轻快的调子:“人,我倒要知道你到底爱我什么?”
“爱是直觉的。我只是爱你,说不出理由,我只是偶像地感到你美。
“你感到我美;那你有没有冷静地分析你自己的感觉?到底我的美在什么地方呢?”
“我感到你是超人世的,没有烟火气;你动的时候有仙一般的活跃与飘逸,静的时候有佛一般的庄严。”
“但是假如你所说的是真的,这个超人世的养成我想还是根据最入世的磨练。”
“……?”我听不懂她的意思。
“我暗杀人有十八次之多,十三次成功,五次不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