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痛罚      更新:2023-02-04 17:32      字数:4849
  “‘你这人真是奇怪……’
  “‘不是我奇怪,是你太美丽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见了你这样美丽的女子,难道会不同情么?’他说着说着把手挽在她臂上。
  “‘你怎么动手动脚的?’
  “‘我迷路两个钟头,山路不熟,脚高脚低的,所以只好请你带着我,假如你肯的话,陪我休息一下怎么样?’他把她的臂挽得更紧了。
  “‘好的。那么让我采几只柑子来咆吃,我实在有点渴了。’她想挣开去,但是男的紧拉着她:
  “‘那么我同你一同去,我也有点渴,有点饿了。’
  “‘不用,不用,你看,这上面不都是柑子么!’她说着说着人忽然长起来,一只手臂虽然还在男的臂上,另外一只手已经在树上采柑子,一连采了三只,慢慢又恢复原状,望望男的。
  “男的紧挽着她的臂,死也不放的装作一点不知道她的变幻说:
  “‘你真好,现在让我们坐下吧。’她一面说着,一面把她拉在地上坐下,手臂挽着她的手臂,手剥着柑子,剥好了先送到女的嘴里去。
  “‘谢谢你。’女的吃下柑子说,但当男的吃了两口柑子时,她忽然说:
  “‘啊哟,怎么柑子会辣我舌头。你替我看看,我舌头上有什么?’
  “男的回头察看她的舌头时。她舌头忽然由最美的变成最丑的,慢慢地大起来,长起来,血管慢慢地膨胀起来,一忽儿突然爆烈,血流满紫青色厚肿的嘴唇。她妩媚的眼睛也忽然突出来,挂满了血筋,耳朵也尖尖地竖起来;但是这男的还是假装着不知,他说:
  “‘一点没有什么?一定是柑子酸一点,你大概不爱吃酸的吧?’男的一面说,一面还是紧挽着她的臂,眼睛还是望着她,看她慢慢地恢复了常态,舌头小下来,嘴唇薄下来,眼睛缩进去,露出原来的妩媚。男的说:
  “‘有人说这条路上很难走,常常会碰见可怕的鬼,但是我反而碰见像你这样的美女。’
  “‘你以为我美么?’
  “‘自然,你看你的眼睛,发着最柔和的光,脸满像一只玲珑的柑子,还有嘴唇,像二瓣玫瑰花瓣,还有牙齿,像是一串珍珠,啊,还有舌头,我怎么说呢,像一只小黄莺,养在那里唱歌,你说话就比唱歌还好听,啊,还有……’
  “‘啊!’女的忽然打断他的说话:‘时候不早,我母亲—定着急了,我要回去。’
  “‘回去么?’男的说,‘我们难得相逢,在这里多谈一回难道不好么?你看月色多么好,风也不大,还有……’
  “‘但是我母亲生着病。’
  “‘不要紧,不瞒你说,我正是一个医生,天一亮我就陪你去,替你母亲去看病。’
  “‘那么现在去好了。’
  “‘现在么?’男的还是紧挽着她的手臂:‘现在我实在走不动了,还有我实在怕,前面那个树林里我怕真会碰见鬼。’
  “‘但是我就是鬼。’女的严肃地说。
  “‘你是鬼!’男的哈哈大笑起来:‘笑话,笑话,像你这样的美女是鬼!’
  “‘你不相信么?’
  “‘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的。’
  “‘你不要装傻。’她说着说着眼睛眉毛以及嘴角都弯了下来,牙齿长出在嘴角外面有三四寸,鼻子只有两个洞,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声音变成尖锐而难听:‘现在你相信了吧?’
  “‘哈哈哈哈,’男的还是笑:‘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说是这样的美女会是鬼!’
  “女的又恢复了原状,她说:
  “‘我有什么美呢,我的三个妹妹都比我美,假如你愿意,你到我家里去看看好了。’
  “‘那么等天亮了我一定去。’男的紧挽着她的手臂说。
  “‘这时候女的发急了,只得央求他说:
  “‘我第一次碰见你这样大胆的人,但是你要是不让我回去,到天亮我就要变成水了,所以请你可怜我,让我回去把。’
  “‘你实在太可爱了,好,现在我陪你回家,我希望以后同你家做个朋友,常常到你地方来玩,你们可不要再骇我了。’
  “‘那好极了。’
  “这样他们就臂挽臂的在月光下走着,一路上谈谈话,大家也没有什么隔膜。
  “这样一直到她家里,她家里布置很洁净,她有一个母亲同三个妹妹,母亲并没有病,她们暗地里说了一番话后,招待他非常殷勤,捧了喜糕同咖啡茶,请他吃,她母亲还谢谢他陪她女儿回来,并且说他是累了,为他铺床,最后请他去休息。
  “她母亲陪他进一间白壁绿窗的房间,房内没有别的布置,只有—张白色的桌子,两只白色的长凳同一张灰色的床,铺着黄绸的被,他就糊里糊涂的睡下去了。后来她母亲还走进了一趟,像慈母对待远归的儿子一样,替他放下灰绿色的窗帘,又替他盖好被铺;说:
  “‘把头完全伸在被头外面吧,这样比较卫生些。’
  “这位母亲出去后,他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他原来睡在于个坟前的石栏里,栏口长满了青草,大概好久无人来扫墓了。盖在他身上的是一厚层黄土,幸亏头伸在外头,否则怕也早已闷死。
  “他起来看看墓碑,写的是‘张氏母女之墓’。走了几步,感到喉头非常不舒适,颇想呕吐,等呕出来一看,奇臭难闻,吐出不少牛粪牛溺,方才悟到这就是刚才所吃的喜糕同咖啡茶。
  “后来他很想再会到这个女鬼,但是白天去看看是坟墓,夜里终是摸不到那块地方……”
  我讲完这个故事,又拿出香烟,给她一支,我自己衔了一支;有点风,划了两根洋火都灭了,大概是霞飞路吧,那时候自然没有现在热闹,又兼是深夜,死寂得没有一个动物同一丝有生气的声音,街灯昏暗异常,月光更显得皎洁,路树遇风萧萧,我好像溶在自己讲的故事里头,而身旁的女子正是我故事里的人物;当我为她燃烟的时候,我的手似乎发着抖,我怕我会照出她忽然变了形,或者嘴唇厚肿起来,或者眉梢眼角弯下去,或者头发竖起来,鼻子变了两个洞……但是还好,她竟还是这样的美好。她吸了一口烟,一面喷着烟,一面说:
  “你的故事很有趣,但是骇坏的不是我,倒是你自己。”
  “我?”我矜持着说:“我告诉你的我有同故事里的男子一样的大胆。”
  “好。”她冷静地说:“那么到徐家汇路的时候,我倒要试试你的胆子看。”
  我怕了,我实在有点怕起来,我没有说什么,抽着烟默默的伴着她走。她似乎感到似的,安慰我说:
  “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加害于你,也不会请吃牛粪。”
  “加害于我,只要是你亲手加害的,我为什么不愿意接受?”
  “真的么?”她回过头来,还是那样美丽,没有一点变幻。
  “真的,我敢说。”我认真地说:“我终觉得伴你走这一条路是光荣的事。”
  实在,她的美已经克服了我,无论她说话的态度与举动。她那时的确有权叫我死,但是假如她变成可怕的丑恶仍鬼相,我还是愿意死么?这个问题一时占了我的心灵。我说:
  “为什么鬼要用丑恶可怕的鬼相来骇人呢?”
  “这是人编的故事。”她说:“人终以为鬼是丑恶的,人终把吊死的溺死的死尸的样子来形容鬼的样子。”
  “那么到底鬼是怎样呢,你终该知道得很详细了。”
  “自然啦,我是鬼,怎么会不知道鬼事?”
  “那么你为什么说你回头要现鬼招骇我呢?”
  “可怕的鬼相一定是丑恶么?”
  “没有美的东西是可怕的。”
  “这因为你没有见过鬼,今夜你就会知道最美的东西也可以骇坏人。”
  “但是我相信,至少我是不会被美所骇坏。”
  “天下过分的事情都可以骇人的,太大的声音,太小的声音;太强的电光,太弱的磷火都可以骇坏人;所以太美的形壮同太丑恶的形状一样,都可以骇坏人。”
  “你的话或者有理,但是你不知道什么是美,美就在不能够过分,一过分就是不美。”
  “但是可以美得过分。”她笑了。接着她同我谈到许多美学上的问题,话就谈远了。
  她的博学与聪敏很使我惊奇,很可能的使我相信她是一个鬼,但是这个鬼也好像更不可怕了。
  有一阵风,我打了一个寒噤,我问:
  “你感到冷么?……”
  “不,我走得很热。”
  我忽然感到我应当称呼她什么呢?我问:
  “我可以问你的姓名么?”
  “鬼是没有姓名的。”
  “那么叫我怎么称呼你呢?”
  “你自然可以叫我鬼。”
  “‘鬼’,我不愿意,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么?”
  “你是不是叫惯了人世间那些什么翠香,宝英,菊妹,黛玉一类的名字?所以一定要在不是人的上面也加一个名字,好像许多人把狗叫做约翰,把猫叫做曼丽,把亭子叫做滴翠,把山叫做天平,叫做天目,把自己的街屋叫做‘葛天山庄’‘卧云吐云’一样吗?这是太‘俗气’了。”
  “那末我叫你‘神’好了,我想你份假使不是人,那么一定是神;假使是人,那么神是也可以代表你的高贵。”
  “我的确是鬼,但鬼不见得不高贵,为什么你要把她看作这样低贱?我本来是鬼,为什么要叫‘神’呢。”她很愤怒地说,可是到此忽然一笑:“人,你究竟是一个凡人。”
  我本来是凡人,所以我就默然了。
  这时大家走得非常慢,好像是在散步,不是在走路,我眼睛望着天平线,她大概在看我,我不敢把视线同她锐利的眼光相碰,夜静得一片树叶子翻身都可听到,这样沉默了大概有十分钟。
  “我想,你以后就叫我‘鬼’就是了。”
  “鬼不是很多,怎么可以笼统叫你为‘鬼’呢?”
  “那末人也不只你一个,我为什么要笼统叫你为‘人’呢?”
  “所以呀!不过你叫我是你的自由。”
  “我不相信叫人有自由的,在你们人的社会里,儿子叫爸爸不是必须叫爸爸吗?所以叫人也要一定合理的。”
  “那么你的称呼法是合那一种理呢?”我争执的理论是退后一步了。
  “因为我只认识你一个‘人’,假如你也不认识第二个'鬼’,那么叫我‘鬼’岂不是很合理么?”
  “好的,我听从你。”
  这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徐家汇路,算已是荒僻曲地方,我期待她的变幻,什么是美得可怕的形状呢?我等待降临到我的面前。
  但是她好像忘了似的,再也没有提起,不知不觉我们到了斜土路,她叫我回家,我想送她到家她一定不肯,她说下去还有十几里地呢。
  “你以为我怕再走十几里地么?”
  “不,下去都是鬼域,于人是不方便的。”
  “但是同你在一起,我愿意做鬼。”
  “但是你是人。”
  “我一定要送你到家。”
  “我不许你送。”她站往了。
  “那末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不,你一定要回去。”她目光锐利地注意着我,使我不敢对她凝视了。
  我垂了头。
  “回去,听我的话。回去。”
  这是一句命令的语气,我感到一点威胁,这像是指挥百万大军的语气,是坚定的,诚恳的,充满了信仰与爱的语气,我想拿破仑一定也用这样的语气叫他的士兵为他赴死。
  当我举起头向她看时,她的目光还在注视我,锐利中发着逼人的寒冷,嘴唇闭着,充满了坚决的意志,眉梢竖起来,像是二把小剑。
  这样的面目我平生第一次见到,我怕,我感到一种怕惧。
  “好的,我听从你,但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再会见你呢?”
  “会见我?”
  “是的,我必需会见你。”
  “好,那么下一个月这样的月夜。”
  “但是我不能等这样悠长的岁月。明天怎么样?”
  “那么下星期第一个月夜。”
  “但是……”
  “下星期第一个月夜,就在这里。”
  “可是……”
  “好,就这样,现在你回去。”
  我点点头。但是我把手中的一匣Era交给她说:
  “留着这个吧。”没有注视她一眼我回头走了。
  “谢谢你,再见!”她在背后说。
  “下星期见。”我说着扬扬手,我没有回头看她,因为实在可怕。
  美得可怕,是的,美得可怕。我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这份可怕的美,与这个美得可怕的面容。
  第二次相会,我们漫走了许多荒僻的地方,我回家已是天亮。
  第三次的约会只指定日期地址,没有限定月夜,碰巧那天下雨,我去时以为她也许不会来,但她竟比我先在,我们就到霞飞路一家咖啡店去谈了一夜。
  以后我们的约会大概三天一次,终在夜里,逢着有月亮,常在乡下漫走,逢着下雨或者阴天,终到咖啡店坐坐,日子一多,我们大家养成了习惯,风雪无阻,彼此从未失信。她从不许我送她到斜土路以西,更不用说是送她到家。
  她善于走路,又健谈;假如说我到现在对于专门学问无成,而一直爱广泛地看点杂书,受她的影响是很深的,她真是渊博,从形而上学到形而下学,从天文到昆虫学,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