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节
作者:
点绛唇 更新:2023-02-04 17:32 字数:4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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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午的时光就在杏儿无边的遐想中度过去了,快得就像一眨眼。太阳落山以后,月荃扛着犁,杏儿牵着牛,相跟着回了家。
晚上海子娘炒了五六个菜招待月荃。海子爹特意买回了酒,陪着月荃喝。
“小叔,你家财东的少爷今年也快二十岁了吧?”喝着酒,公公和小叔爷唠起了闲话。
小叔爷说:“可不是嘛!少东家和咱们海子是同岁,都是属虎的,今年都是二十岁。”
“那年史少东家和海子一起去归化城了,大盛魁的掌柜们没收他。这事儿我是后来才听说的,我还不知道有这规矩。天津的商号里没这一说。怪不得人家大盛魁的生意做得旺哩!我琢磨了,这规矩定得有道理。你想想看,要是财东们都把自己的子弟送到柜上去,那掌柜还怎么个管法?说轻了他不听,说重了你不敢!所以干脆不能要!一个不要!”
“嗨,大盛魁的掌柜们这一手可真够厉害!说不要就真的不要,你财东的少爷也没办法。那年史财东带着儿子从归化回来,可真是气坏了!老爷子气得把我爹侍弄的花摔了七八盆,都是名贵的好花!把我爹心疼得直跺脚!史财东串联了十几户财东,想上归化找掌柜们论理,结果没闹起来。”
“这都多少年代了,大盛魁的财东们就是吃不倒掌柜!这是有原因的,大盛魁与别的字号不同,别的字号都是财东出钱聘请能干的人做掌柜来经营,掌柜做不好,财东一句话就可以把你‘下了市’。”
“下市是什么意思?”杏儿问。
“下市就是财东把掌柜辞了!这事儿我见多了。天津卫有一家绸布店,也是财伙闹矛盾,后来事情闹僵了,财东们干脆给掌柜们来了个大下市——把所有的掌柜全都给辞了!”
“人家的财东强,大盛魁的财东弱,”月荃说,“多少年了史财东这口气就是咽不下去。”
“哎,你刚才说你是护送少东家去归化,他去归化做什么?”古海爹问。
“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就是开买卖呀!”
“不对吧!”古海爹颇感惊讶,“史少东家都二十岁了,还能学成个生意?”
“少东家去归化不是学生意住地方,”月荃说,“人家是自个儿开买卖!”
“史少东家是自己开买卖?”
“对。”
“不对!”古海爹连连摇头,“史少东家一天生意没学过,怎么做生意?”
“学过的。”
“在哪儿?”
“在祁县城里的裕祥瑞茶庄,学了三年。”
“那也不妥!还是不妥!小叔,这事儿你该劝劝你们东家的。经商作贾,非同儿戏!一点算计不到就要赔钱,那可是大把大把地往窟窿里丢银子呀!”
看海子爹的样子,急得倒像是他自己要把银子丢进黑窟窿似的,海子娘看着看着便笑了,说:“他爹,看你急得,又不是你自己要去归化城开买卖!”
“妇道人家,懂个什么!”海子爹斥责海子娘,“我做了一辈子生意的人,其中的利害我最知道的!小叔……”
月荃笑了,说:“海子爹,你也别着急了,其实说给我听也是白说。我是习武的人,自幼只知道拳脚棍棒,我是粗人一个,经商作贾一窍不通。再者说,即便我懂,那史家的老爷、少爷也不会听我的话。在史家我只是一个下人。”
“唉!”海子爹叹口气不再说了。
杏儿见机端起酒壶,说:“小爷叔,爹,你俩边喝边聊。”
杏儿见二人把盅里的酒干了,忙又给空杯斟满了酒。忍不住乘势在月荃身上瞟了一眼。在田野里她是很自在的,可是在屋子里与月荃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就觉得别扭了。她是摆好上桌菜以后最后一个挨着婆婆坐下的。八仙桌挨墙放着,公公和月荃对面而坐,婆婆挨着月荃,杏儿坐在了婆婆和公公之间。上得桌子来她就没敢正眼看月荃一眼。她自己也奇怪,本来是好好的呢,收工回来她帮着婆婆做菜,布菜的工夫看着月荃在堂屋里洗脸,铜脸盆放在凳子上,月荃脱去了短褂只穿了一件贴身的汗褐子,两只肌肉隆起的胳膊裸露出来,水哗啦哗啦地响着。偶尔一侧脸杏儿无意中看见了月荃腋下一撮黑的腋毛。当时就觉得脸烫得发烧,心也乱跳起来。自那以后她就不敢正眼看月荃了。低着头吃饭,劝酒时眼睛只看着小爷叔的酒盅。做生意的事儿女人们不懂,婆婆没有发言的权利,她更不敢贸然插言,只是支着两只耳朵听着。
“史财东有的是钱,他不怕赔。”大概是小爷叔觉得没什么更好的话题,呷了一口酒之后不知不觉又把话题扯到了做生意上。“史财东说了,就是赔他个十万八万的,也要让儿子在归化城把买卖开起来!而且是别的地方他还不去,专拣归化城。说是旺火烧大锅,不蒸馒头争口气!这么做就是要让大盛魁的掌柜们看看,如今三姓财东里面也有人会做生意!”
古海爹一个劲儿地摇头,夹一块肉在嘴里慢慢地嚼着:“俗话说——读书好经商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业难,知难不难。依我看,像史财东这样的人家,还是以培养子弟读书方为上策。学生意苦着哩!我知道的,富家子弟是难以吃得下那份苦的。争口气自然是不错的,做男人的不论是做什么行当胸中若没有一口志气撑着那是做不好的。不过争气也要看怎么个争法。我做了一辈子生意,到头来我供事的颐和堂布店还不是在天津卫给洋人挤垮了?!若论经商办厂经验资本积累的厚陈,颐和堂在天津卫可是数一数二的大字号。为啥垮的?人家洋人用的先进的机器,用人少出活快,做出来的东西还好。咱靠手工机器织布如何能争得过?想当初我们颐和堂的老板错就错在非要与洋人争这口气了。要是早看出这一步来,关工厂撤店铺——认输了,也不至于落到后来那么惨的境地。不识时务啊!结果是买卖赔得卖了家产都不够抵债,只好寻死投了海河!争气之气是要的,赌气之气万万要不得呀!你说史财东要让儿子到归化开买卖,那史家少爷会讲蒙古话吗?”
“不会讲。”
“他会讲俄国话吗?”
“自然更不会。”
“那财东之举就更为不妥。都说归化那边买卖好做钱好挣,其实那指的是做蒙古生意和俄罗斯生意。在归化有这样的话你听到过没?——一条舌头的商人吃穿刚够,两条舌头的商人挣钱有数,三条舌头的商人挣钱无数!——很明白,就是说归化那边钱好挣,那是说做通司行的。要挣大钱光会说蒙古话不行,还要会说俄国话!做小生意哪儿都一样,就像针尖上削铁了,难着哩!”
一说起生意经古海爹就又滔滔不绝了,越说兴致越高,越说话也越多。结果弄得月荃这个耍武艺的一句话也对不上去了,只有仄楞着耳朵听讲的份儿了。古海爹一个劲儿地在讲,月荃只顾了听,都忘记了满桌子的酒和菜;两个男人一个在说一个在听,杏儿和婆婆也不好只管自己吃,于是乎四双筷子就都静静地躺在桌子上不动了。
月荃虽然说在古海爹跟前是个长辈,可是因为家里穷,自己又是个替人家看家护院的下人,自惭形秽,再加上年纪又轻也拿不起个做长辈的架子,只好耐着性子听他这个年龄比自己大的侄儿海阔天空地讲。是古海娘,看得丈夫说得忘乎所以几次给他丢眼色过去,怎奈兴致勃勃的老头子根本不予理会,只管自己讲下去。于是古海娘只好不客气地将丈夫的话横里打断。
“我说他爹!——你也歇歇吧。”古海娘拿白眼瞄着丈夫,“人家小叔爷是研习武艺的人,哪里有兴趣听你唠叨什么生意经!”
“你也不看看,这都好半天了,酒也冷了菜也凉了,还教小叔爷他怎么个吃?——小叔,你也别怪他,他就是这么个人,平时里也没个知心人过话,今日你来了,一家人不见外他就话多了。杏儿——你把菜端到厨房热一热!”
杏儿刚站起来伸手要端菜盘子,被月荃挡住了,“不必麻烦,不必了!我又不是什么外人,还用客气吗?再说这些菜并不凉呢。”
“好,不热就不热,那咱接着吃,接着喝。”古海爹端起酒盅向月荃照了照,很痛快地喝了。放下酒盅,古海爹挥了一下手,说:“史财东开买卖的事咱不谈!赔挣由他去,与咱古家并无瓜葛。过去我敬他们,逢年过节都要过礼,那是由于我不知道大盛魁底细,以为是他们财东说了算,让他太爷爷跟着也陪了不少好话。后来才弄清楚,咱并不需巴结他们财东。只要咱海子在柜上好好做事,身上有了真本事,将来字号是不会亏待咱们的!再说如今咱有祁掌柜呢。”
古静轩又把祁掌柜怎么赏识海子,委任海子主持沙尔沁驼场的事讲了一遍。末了,把祁掌柜的微妙而又特殊的地位告诉了古月荃。古月荃自然高兴。
看饭吃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得不少了,古海娘说:“小叔爷是连夜骑马赶回来的,上午往地里送了粪,下午又耕了一下午的地,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乏了,该让小叔爷歇息了。杏儿,你去看看,西厢房的炕下午我就过了火,不知这会儿烧热了没有。”
杏儿去西厢房为小叔爷整理房间,古海爹去照看马。一切安排停当,就安顿月荃休息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杏儿陪着月荃接着去耕地,只做了两日,五亩地就全耕完了。
在小厨房匆匆用过午饭,大掌柜和郦先生分头去自己屋里更衣换帽,准备到道台衙门去参加新任道台张国筌召集的一个重要会议。
胡道台官运不畅,到归绥上任不到一年恰好遇上毛尔古沁事件,因两名死在毛尔古沁的俄国人的事情被苦苦地缠住,一拖便是两年不得脱身,虽说是前后赔了俄国人六万两银子,又为两名死亡俄国人在毛尔古沁峡谷东口筑了坟,立了十字架,还请了伊尔库茨克的神甫念了经,好歹总算把这个倒霉的事情应付过去了,却是在山西巡抚和理藩院那里得了一个昏庸无能的坏印象;库伦办事大臣安德回京复命,在朝廷幕僚间对胡道台也多有批评,致使其官声在京师里颇为不佳。不久便被调职降用,改发山西潞州做了州府。
胡道台去,张道台来。新任道台张国筌是北京人,此人在京师做过京东通州码头的仓库郎,那仓库郎虽说是六品小官却是个肥缺,因而宦囊甚丰。张国筌有心于仕途发展,不久买通关节补了归绥道的缺,官职升为四品。张道台中等身量,身体微胖,白净面皮无有胡须,两道浓眉横卧于眉棱之上,说起话来一口京腔,清爽利落,以京师人自居;不说话则已,一张口便咄咄逼人。
这个张道台表面上谈吐渊雅,其实内心却是个凶狠的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在归化展开了对走私活动的大规模镇压,下手极狠。仅半年之内便于城东的卧龙滩处决了三批犯人,人数在两百以上,归化人送他一顶帽子——砍头道台。人们哀叹归化送走了个糊涂道台迎来了一个砍头道台。
张道台召集会议,讲的又是关于走私的事情。这事情归化的商人已经听腻烦了,可也从心里感到害怕。不单是商人但凡是归化人都知道,这位新道台自上任以来就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打击走私。那么这位张道台是一心为了朝廷、为了国家吗?非也!其实朝廷谕旨对走私活动的打击是只限于喀尔喀草原上的边境地区,张道台把它扩大化了。当然张道台砍脑袋也并不是闭着眼睛瞎砍的,张道台有自己的土政策——抓住一个走私犯,只要家人亲朋肯拿出五万两银子就可以保住脑袋;如果犯人家人肯拿出八万两银子,道台衙署还可以放人。其实在本质上张道台和卸任的胡道台一样,都是为了自己,都是为了钱。区别只在于手段不同,胡道台靠判糊涂官司弄钱,张道台靠打击走私弄银子,并且比胡道台弄得数量还多还轻易。试想,八万两银子可以买下一条性命,只要是有一点办法的人在这种时候都不会吝啬的。张道台在心里是希望商人走私的,走私的人越多,他得到的银子就越多。至于开会、出告示那都是撑门面的虚把式,走形式而已。
当晚大掌柜出面以归化通司商会的名义宴请张道台,这已成惯例。宴美园张道台已吃腻了,改为麦香村、福盛园……在归化有名的各家馆子轮着吃。这次轮到塞北风戏园,张道台一边看戏一边欢宴,一直到夜色阑珊方才散去。
席间大掌柜只是劝酒劝菜,自己并没吃什么东西。他吃不下,觉得看见什么都没有胃口,四肢也酸酸的发酥没有力量。回到城柜倒头便睡,夜里醒来觉得胸口闷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