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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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 更新:2023-01-31 17:14 字数:4902
他皱起眉头质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
厉冰道:“看书随手抄录的,觉得挺好,希望你我引以为戒。”
贾凤岭气不打一处来:“胡扯! 你竟拿这些‘四旧’的东西叫我引以为戒。真是昏了头了! 我看你已经没有一点共产党员的味道了,脑袋里装的全是封资修的东西。”
厉冰反唇相讥:“我满脑子封资修? 你才是挂羊头卖狗肉呢! ”
“他妈的! 这个家我是一分钟也不愿呆了。”贾凤岭脚一跺,掉头就往门外走。
厉冰针尖对麦芒地回击道:“你以为我稀罕你吗? 一辈子不回来都可以! ”
军事学院的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一群军人和非军人冲上了办公楼,有人往墙上刷标语,有人喊着口号冲进了她的办公室:“挖出军内一小撮在我院的黑干将厉冰! …‘坚决反击二月逆流! ”“厉冰压制我院文化大革命罪该万死! ”
厉冰站起来斥责来人:“你们是哪个部门的? 还有没有组织纪律? ”回答她的却是一阵冷笑和乱拳。她被打蒙了,被反绑起双手推进了一间简陋的平房,即所谓“牛棚”,重重地跌倒在地。
这次行动是贾凤岭参与策划的。几次针锋相对的争吵,政治观点的严重对立使他不再顾虑已经有名无实的夫妻情分,谁要她去当运动的绊脚石呢? 贾风岭一不做二不休,回到家里翻箱倒柜,东找西找,终于在一个抽屉底层找到了几张发黄的照片和底片,上面记录的是他当年与打字员肖玲通奸的狼狈样子。他恼怒地将其撕了个粉碎,一边骂道:“哼! 他妈的留性真好! 给我备了个紧箍咒。”
他撬开厉冰上了锁的抽屉,翻出她的一本日记本,看见了不少对运动不理解甚至唱反调,对江青等党中央左派领袖大不敬的言词,还有跟修正主义黑线上的大头目有来往的记载。他略一思索,决定大义灭亲,将她抛出去,作为自己向中央文革领导表忠心的见面礼。
他在桌前坐了下来,拿出钢笔,在信笺上写下了揭发检举材料的标题:《坚决同“二月逆流”的黑干将厉冰划清界限》。材料送上去以后,无异于炸响了一颗重磅炸弹,把一帮老家伙炸得人仰马翻。从此他也深得中央文革的信任,连升几级,直接被结合进了省级领导班子,被任命为省革委宣传部长。想着今非昔比的自己已不可能也没兴趣再和她在一起了,别让她卡住自己成立新家庭的路,就写好了一份离婚协议书,让司机小马给她送去签字。
然而厉冰却不肯签,要当面和他谈谈。于是他从北京开会回来后,就抽空去她被软禁的住处——军区后勤部废弃的一座旧仓库找她。心里头他是想在她面前显摆一下,炫耀一下,气气她。跟她结婚快二十年,一点好处都没捞着,如今的飞黄腾达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打拼。
上海牌轿车在“牛棚”外停下来了,贾凤岭开门下车,趾高气扬地推门进去。不料一进门就挨了两个重重的耳光。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脸,后退了两步,定了定神,恼怒不已说:“你……你竟敢打我耳光! ”
厉冰厉声斥责道:“打你耳光算便宜了你! 对你这种无耻的癞皮狗,应该千刀万剐才解恨! 为了向主子邀功,达到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竟然出卖自己的老婆! ”
贾凤岭冷笑一声说:“出卖自己的老婆又怎么样? 亲不亲,路线分。你可以对不起伟大领袖,对不起江青同志,我就可以对不起你,就要和你作坚决斗争! ”
厉冰道:“对不起伟大领袖的正是你这种败类!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你们造什么反? 你们造的是共产党的反,不是有功是有罪! 是历史的罪人。看你们将来怎么收场! ”
贾凤岭不屑地说:“哼,单凭你这些反动言论,就可以马上拉你出去枪毙! 而且根本不用子弹,光革命群众的唾沫就会把你淹死! 念我们二十年夫妻的分上,今天我不与你计较,只当没听见。奉劝你……”
厉冰好不客气地打断他:“二十年夫妻! 哼,都怪我当初瞎了眼,背上了一生一世的耻辱! ”
贾凤岭道:“到底是你的耻辱,还是我的耻辱? 我现在懒得同你争。那份协议书你签好了字没有? ”
厉冰拿出协议书丢给贾凤岭:“拿去吧,早一点脱离关系,我早一点舒心! ”
贾凤岭弯腰拾起协议书,心里松了一口气,说:“彼此彼此! 你舒心我更舒心!”
随着大门“咣’’的一声关上,厉冰的泪水止不住地夺眶而出。并不是她还留恋什么,舍不得什么。心里就像烧了一锅滚开的粥,除了甜之外什么滋味都有。这样的中山狼,睡在她身边竟然将近二十年! 难道不是瞎了眼吗? 她的心被悔恨灼得好痛好痛啊!
( 三)
龙山海被戴上了悬而未决的政治帽子,下放到农场去接受劳动改造和群众监督批判。时值隆冬,旷野沉寂,朔风劲吹,雪花飞舞。他和江巧丹身穿着草绿色军大衣,互相依偎着坐在拖拉机的挂斗里,行进在坑坑洼洼的农场简易公路上,显得格外的孤独。两旁的树木伸出光秃秃的枝、r ,如同无数双乞讨的手臂。不过他的心情并不像此刻的天气那般阴沉,本来他已作好了坐牢的心理准备。对于坐牢,他既不害怕也不陌生,共产党的牢,国民党的牢,他都坐过,没什么不得了的。但这次没有抓他去坐牢,只是撤消了职务,将他放逐到这广阔天地来,从而让他远离叫人心寒的政治漩涡,他心里甚至还有点庆幸。他只是担心受到他牵连的巧丹,怕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她受不了乡下的艰苦和精神的压力。还好,巧丹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脆弱。
江巧丹原本想让即将面临毕业下放的自难自伟一块来农场的,可龙山海不同意,他觉得与其让他们来这儿受牵连受歧视,倒不如让他们自己独立去闯天下。他正是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迈出了独立闯荡世界的第一步。
他们被安置在红星农场的一个连队。一排土坯筑墙、茅草搭顶的临时宿舍让一些来自各地的、有着相似命运的人成了邻居。他俩分到了一间。经过爱整洁的江巧丹一拾掇,小屋里显得洁净、清爽。他们很快就适应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近乎原始的生活方式。
一有空闲,龙山海就会端起本书看。《毛泽东诗词》他是百看不厌的,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领悟。江巧丹提着连部按人头分发的半斤猪肉、一条鱼和其他一些年货回来了,提醒了他时令已到农历大年三十。龙山海忽然觉得应该写副对联迎接这叫人终生难忘的春节,便到抽屉里找红纸笔墨。江巧丹听了他的意图吃惊地问:“怎么,你还要写对联? 你昏了头啦? ”龙山海笑道:“哎,以前每年过年不都是你催我写吗? ”
江巧丹觉得好气又好笑:“你脑瓜子灌了水啦?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文化大革命! 你吃对联的亏还不够哇? 你利用对联反党,是一大罪过哪。”
龙山海哈哈一笑:“那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里天高皇帝远,没人管的。再说,我写的这副,别人即使想管也不敢管。”
江巧丹黛眉一蹙:“不行! 别人不管我也要管! 什么时候写对联不会惹是非了,我就不管你了。”
龙山海拱拱拳头,孩子气地笑道:“好吧好吧,遵夫人命便是。”
“这还差不多! ”江巧丹提着肉、鱼去了小厨房洗弄。
龙山海趁机又拿出了红纸和笔墨,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一副对联,并用糨糊将对联贴在了门上,一边得意地自我欣赏起来。
江巧丹发现了,冲出屋来就要撕,一边生气地责怪道:“你真是一个不肯改悔的走资派! 阳奉阴违! ”
龙山海连忙伸手拦住她:“别急! 别急! 你看清了再撕也不迟。”江巧丹定睛一看,不禁怔住了,原来那副联是毛主席诗词的集句:江山如此多娇,飞雪迎春到;风景这边独好,心潮逐浪高。
龙山海不无得意地说:“谁敢说这是‘四旧’啊? 哈哈哈哈! ”他放声大笑起来,惊动几个邻居跑来观看。龙山海故意逗她:“你撕呀,怎么不撕了? 告诉你,谁撕了谁就是名副其实的走资派! ”
江巧丹瞪了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笑了。邻居家的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了,为这边独好的风景增添了些喜庆。
春节只休息了一天,大年初二龙猪倌就要开始干活了。打扫猪圈,清理猪粪,一阵阵臭气直冲脑门。戴上巧丹给他预备的大口罩也挡不住,干脆不戴。干活累点倒没事。一天下来,清点回顾自己的劳动成果,还颇有些得意呢。唯一令他遗憾和烦恼的是他身上的臭气仿佛粘在他皮肤上了,怎么也洗不掉。偏偏当医生的巧丹又长着个狗鼻子,老是嘀咕他没洗干净澡,气得他好几回夜里将枕头搬到了另一头。
有一回他引入哲学的辩证法原理调侃道:“你知不知道? 在咱们家主要矛盾是医倌和猪倌的矛盾,矛盾的主要方面是医倌的鼻子太尖,解决矛盾的主要方法就是促使矛盾双方的互相转化。”“怎么转化呀? ”“很简单啊! 让医倌去做几天猪倌!让猪倌去做几天医倌!”“哼! 想得美! 猪倌还做得了医倌吗? 不过,医倌去做几天猪倌倒不是不可以。”本是一句玩笑话,竟让巧丹当了真。她真的安排时间陪龙山海去猪圈干了一天,龙山海劝也劝不住,只好由她,心里实在是感动得不行。有这样的老婆和自己不离不弃,人生夫复何求也! 农场并不是世外桃源。上面一个文件下来,大小批斗会又轮番召开。龙山海自然是批斗会的主角之一。这天,连部会议室又在召开批斗会。龙山海和江巧丹胸前挂着大木牌,和其他几名“牛鬼蛇神”一起,低头站在台上挨批。龙山海的头衔有一串:“大叛徒、大特务、大走资派、封资修的孝子贤孙”。江巧丹的头衔比他还多一个:“×××的臭婆娘”。
批斗会正在紧张进行,突然门口闯进一位老农,不容分说就上前去拉扯江巧丹的手,焦急地说:“江医生你在这里! 我老婆又发作了! 疼得在地上打滚! 你快去看看吧! ”主持批斗会的耿连长呵斥他道:“老胡! 你这是干什么? 这里在开批斗会! 你竟敢来搅乱会场! ”
老农愣了一下,四下望了望,才发现这是批斗会场,但也顾不得许多,哀求道:“耿连长! 我老婆要死了! 你就发下善心,让江医生快跟我去一趟吧! ”耿队长道:“连里不是有卫生员吗? 你快去找她! ”老农道:“找过了喔,她不肯去,说是有事,还说她去了也无用,救不了。”
“那就叫几个人帮忙抬到场部医院去。”老农连连摆手,坚持地说:“不行不行,只怕走到半路就断了气呀! 队长,江医生医术好,心肠也好,不怕腌媵,上次我老婆发病,人事不省,就多亏了她嘴对嘴吸脓痰,才把人救活过来。连长,你就开开恩吧。”
群众中纷纷议论起来,替老农求情的声音越来越大:“人命关天啊! 快让江医生去吧! ”
耿连长无奈地把手一挥:“去吧去吧! 批斗会明日接着开! 散会! ”老农连声道谢,替巧丹摘下牌子,拉起了她就跑。
乌云蔽日,雷雨欲来。龙山海想到巧丹没带雨具,便赶紧换上雨鞋,戴上斗笠,再拿上巧丹的雨鞋和雨伞,去接妻子。他三步并作两步,抢在大雨前赶到了老农家。农舍的四边墙都是竹片加糊泥巴做的,屋顶是稻草铺盖的。草棚里没几件家什。老农妻躺在竹床上,气色已经好多了。江巧丹仍在细心地替她针灸,看见他来,朝他笑笑,马上抓了他的差,让他帮忙。
几个小萝卜头停下了顽皮的手脚,好奇地打量来客。老农夫妇不停地念叨感激的话,巧丹笑着阻止他们继续说下去。老农叹了一声道:“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像你们这样的好人还要挨批斗呢? ”龙山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老农转身去拿了半簸箕晒干的薯片出来,不好意思地说:“唉,吃几块薯干吧,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龙山海道:“一样一样,莫客气。若是你们到我们家去,我们连这个都拿不出来哩。”他招手叫那几个小孩子一块来吃,他们懂事地咽下唾沫,都摇头,龙山海于是抓了一把塞到他们手里。
屋外响了几声闷雷之后,下起了倾盆大雨。不一会儿,屋里也开始漏雨了,正巧打在老农妻身上。龙山海和江巧丹连忙将竹床挪开。不料,片刻后新位置上方也开始漏了。老农拿了几个大小木盒来接雨。老农自嘲地说道:“屋外倾盆大雨,屋内木盆接小雨。”
龙山海眨眨眼睛看着他:“哎,老胡,你这不是一条很好的上联吗? ”
老农胡子一翘:“是啵? 只怕下联不那么好对哟。”
山海好不高兴在这里遇到了知音:“哈! 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