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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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 更新:2023-01-31 17:14 字数:4897
厉冰叹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他:“你别把人家都看得那么坏! 多想想自己的原因。斗争性太强了不好,很难同别人相处的。”
“一只碗碰不响啊,而且是人家整我,不是我整人家,人家的斗争性比我强一百倍! 我真没想到,为了把我搞臭,他们把我前些年受处分的事加油添醋地一股脑儿全兜了出来,还到群众中去宣扬。你说这些人恶劣不恶劣,卑鄙不卑鄙? ”
厉冰看着他激动的表情,知道一下子是说不服他的,便转移话题道:“他们这样做肯定也是不符合党性原则的。唉,算了,不说这些了,说点轻松的话题吧,你知道那龟山、蛇山是怎样叫出来的吗? ”她指指大江两边的山峰。
贾凤岭的情绪没转过来:“不知道,可能有什么典故吧。反正穿凿附会是中国人的拿手好戏。”
厉冰忽然点点手指道:“哎,对了! 前几天我陪个领导到黄鹤楼参观,忽然就想出了你上次出的那条上联了。”
“哪条上联? ”
厉冰说:“就是你说写黄陂山景的那条嘛,山寨巍峨,虎、豹、鹿、马环四面。”
贾凤岭心不在焉地说:“哦,好像是吧。我都忘了。你拿什么来对? ”
厉冰逐一指点地说:“江流浩荡,龟、蛇、鹤、鹦列两旁。怎么样? ”
贾凤岭瞥了她一眼,酸酸地说:“很好畦! 你现在倒成了个文人了! 而我这个原先耍笔杆子的反倒什么都不是了! ”
厉冰恳切地说:“我建议你多读几遍《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心胸放宽些,你的才学会找到用武之地的。”
贾凤岭后来真的找到了他的用武之地,是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当中。
( 四)
历史的车轮转到了1966年。神州大地卷起一股红色旋风。大城小镇,穷乡僻壤,到处被刷上了红色标语。“破四旧,立四新!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大字报贴满墙,小传单满天飞。
龙山海和江巧丹下班回家,被屋里乱糟糟的样子吓了一跳。原来是已为中学生的龙自难兄妹正在翻箱倒柜地清扫自己家里的“四旧”垃圾。龙山海忙问:“喂,你们这是干吗? ”龙自难答道:“清出了不少黑书坏书,要拿出去烧掉。”
龙山海好不气恼:“什么,烧掉? 这些都是世界名著哇! ”
龙自难不屑地说:“什么名著,都是报上点名批判的大毒草。”
龙山海俯身拿起几本:“这《新编对联辞典》也是毒草? 还有《巧联大全》这本书,你三岁时妈妈就教你学,你五岁就能背下来。难道你学了十多年的毒草? ”
龙自难道:“非常遗憾,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是的! ”
龙山海恼火地骂道:“是个屁! 你懂什么! 对联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是世世代代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怎么一下就成了‘四旧’、‘毒草’? ”
龙自难自以为是地争辩道:“怎么能说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呢? 多数都是封建文人写的,还有皇帝写的也流传下来不少,他们也算劳动人民? 如果这唐朝就有的对联也不算‘四旧’的话,那还有什么东西叫‘四旧’? ”
和儿子辩论了几句,龙山海忽然发现自己编著的那本《烽火联缀》也被丢进了废书堆,急忙拾了起来,生气地说:“这本书你们也想烧掉? 太过分了! 你们到底还是不是我们龙家的后代!?”自难和自伟互望了一眼,没敢做声。龙山海瞪了他们一眼,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说:“反正这些书都是我的,不经过我同意,你们不能拿出去。文化大革命并不是焚书坑儒。”
龙自难兄妹在家里破“四旧”受阻,便去与学校红卫兵会合,上大街行动。他们来到了一家老字号至常茶楼门前,看见茶楼两边有一副名人题书的金字对联:客至心常热,人走茶不凉。
便一起拥到茶楼前质问老板为什么还不把封建招牌取下来。老板满脸堆笑地问道:“小将们,这副对联应该不属于‘封资修’吧? ”
龙自难回答:“怎么不属于? 这些统统都是‘封资修’。”
老板道:“那总不能说是客至心常冷,人走茶就凉吧! ”
红卫兵头头不耐烦了:“别跟他哕嗦,我们把它砸掉! ”老板欲拦阻,却被红卫兵推得跌坐在地。
红卫兵把扛来的两架木梯架上,上去两个人把店牌横匾和对联都撬了下来,丢到了街中央,同一大堆旧店牌、匾额等物品一起浇上汽油烧了。斜对面的园林式美好酒楼的老板见势不妙,连忙主动将店牌和联牌拆了下来,丢进了熊熊燃烧的火堆。那副对联原是古人的佳作:美酒可消愁,入座应无愁里客;好景真似画,倚栏都是画中人。
酒楼换上了“向阳饭店”的招牌。
大街另一头,龙自伟同一帮女红卫兵手持剪刀、皮尺等工具,检查过往的女青年,看见裤脚大了就剪,看见鞋跟高了就剁,自豪的革命歌声回响在大街小巷。
破完了本地破外地。自难、自伟兄妹身着军装,臂戴红卫兵袖章,雄赳赳气昂昂地去外地大串联了。
不管他怎么不理解,革命的烈火也很快烧到了龙山海身上。文化厅楼前的宣传栏上贴满了大字报,有几篇大字报的标题特别醒目:“利用对联反党是龙山海的一大发明! ”
“借对联搞复辟,龙山海是封资修的忠实代言人。”龙山海这几个字还故意写歪了。
龙山海同江巧丹来到大字报栏前,看见那些严厉的措辞,江巧丹胆战心惊地拉丈夫离开。龙山海自认为问心无愧,坦然地说:“看一看嘛。毛主席教导我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他们提得对的,我今后就改正;提得不对的,有误会的,我就要找机会作些解释,作些澄清。”说着他掏出钢笔和笔记本来,边看边作记录。
忽然冲来了一群人,围上龙山海,不由分说就是一阵拳打脚踢。龙山海被打蒙了,钢笔和本子掉在地上立即被踩得稀烂。他下意识地用手臂护头:“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江巧丹冲进人群试图保护龙山海离开,结果被一阵乱拳乱脚打倒在地。
龙山海被反绑了手,拉到了大楼前石阶上。有人给他挂上了细铁丝吊起的重重的木牌子,上书他的几项罪名:反党分子,走资派,大特务,封资修的残渣余孽。墙上挂起了白布横幅,上书黑字:反党分子龙山海批斗会。
现场批斗会说开就开。一人领呼,群众跟喊的口号震耳欲聋:“打倒反党分子龙山海! ”“谁要是反对毛主席就坚决砸烂谁的狗头! ”
龙山海不服地质问道:“你们不要血口喷人! 我什么时候反党了? 什么时候反对毛主席了? ”
主持者火了,伸手扇了龙山海几个耳光,咬牙切齿地骂道:“你好大的狗胆!竟敢骂我们血口喷人?!”有人在后面朝龙山海的膝盖弯处踢了一脚,龙山海猝不及防朝前跌跪在地,险些栽倒石阶下。龙山海慢慢抬起头来,嘴角流出了一道鲜血。他心里充满了悲愤,却欲哭无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啊?!主持者勒令道:“现在你必须老老实实向革命群众坦白交代,你是怎样利用对联宣传封资修的? 怎样利用对联反党反伟大领袖毛主席的? ”龙山海摇摇头说:“我没有宣传封资修,更没有反党反毛主席。”主持者道:“你不承认也没有用,已经有人写出大字报揭发了。证据确凿,你无法抵赖。我问你,那什么仰瞻孔府孔圣人,是不是你作的? ”龙山海怔了一下,想起几年前的一幕,解释道:“是。可那是有特定场合的。”主持者厉声道:“你对孔老二毕恭毕敬,顶礼膜拜,还称他为圣人,试问,你把伟大领袖毛主席摆在什么位置? 难道孔老二比毛主席还神圣还伟大吗? ”龙山海道:“我根本没有这个意思。”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主持者继续批判道:“更恶劣的是你还写过另一条反动对联,一夫胯下骑太阳。同志们,毛主席就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然而他竟敢口出狂言,要把太阳骑到他胯下,是可忍,孰不可忍?!”龙山海知道争辩也没有用,可又不能不争辩:“请你不要牵强附会,无限上纲上线。这本是一副拆字谜联,是文字游戏。”主持者骂道:“你是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四周又响起了如雷的口号,群情激愤,有几个人摩拳擦掌就要动手打。龙山海扫了一眼人群,有气无力地问:“我想请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你们批斗文化厅长经过了谁的批准? ”
主持者恼怒地吼道:“他妈的,你嘴巴真硬! 我们是省直联合造反司令部的!怎么样!?即使是普通群众,对你这个反党分子也有权批斗,有权实行无产阶级革命专政! ”
一夜之间,为什么一切都被颠倒了? 龙山海这样的当权派闹不明白,而玉兰、柳梅等人就更闹不明白了。
( 五)
上海里弄的批斗行动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身为反革命家属的玉兰自然是首当其冲。她被强行剃掉了半边头发( 俗称阴阳头) ,身上翻穿了一件不知从哪个家里抄出来的大皮袄,挂着一个写有“反革命太太”几个大字的木牌,脚下却赤着脚,左手提着一面锣,右手拿着根槌,边敲边在被烈日晒得滚烫的柏油马路上跳着、跑着。几个各种装束的男“牛鬼蛇神”,也挂着牌子跟着她跑。
红卫兵们则躲在屋檐树阴下等阴凉处监督并欣赏“表演”,时而吼上几声,不让他们停下来。
玉兰煞白的脸上挂满了豆大的虚汗,虚弱的身体终于挺不住了,昏倒在马路上。头头见状宣布收兵,扬长而去。同病相怜的“牛鬼蛇神”们七手八脚地将玉兰就近抬到旁边的王老爹家里。刮痧、喂水,一阵忙碌,玉兰醒过来了。众人见无大碍,便各自回家舔舐伤口去了。
玉兰撑着身体坐了起来,道过谢后问王老爹:“王老爹,你老人家不是世代贫农吗,为何这次也有你的份呢? ”
王老爹摇摇头,无奈地说:“唉! 别提了! 你知道我老伴儿女死得早,孤身一人,就靠捡垃圾为生。这些日子什么也没拣着,锅都揭不开盖了,一时气上心头,就刮了些锅烟灶灰,涂了一副儿时的对子贴在房门上。偏偏那天夜里来了个贼,翻东翻西什么也没摸到,就把我贴在门上的草纸对子揭走了,跑到红卫兵那儿去告状。结果他们说我搞四旧,居心不良,给社会主义、给文化大革命抹黑。那个蟊贼因检举揭发有功还得了奖,我却被拉到太阳底下陪绑挨批斗。”
玉兰问:“你贴了副什么对子? ”
王老爹叹了一声,念道:“鼠因粮绝潜踪去;犬为家贫放胆眠。”
玉兰听完苦笑了一下,又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难道以前盼来盼去的好日子就是这样的? ”丈夫被抓,儿子走失,受尽歧视,好不容易将爱美和浦生拉扯大了,又要受这种罪。她觉得自己的命实在太苦了! 感叹命苦的当然不止她一个。就连远离尘世的慧修们也未能幸免于难,甚至老窝也被端了。大小佛像顷刻间化为碎片,苦梅庵被疯狂的火舌吞噬摧毁。无处落脚的尼僧们在山沟里找到了一座废弃的残破野寺躲避风雨。野寺的墙壁上残存有一副弥勒佛联:开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于人无所不容。
慧修念了一遍,对众尼道:“阿弥陀佛,此为人生在世之最高境界也! 吾等眼下所受的磨难,正是佛祖对信徒的考验。”
然而这些考验还仅是刚刚开始。不久她们就被另一帮更革命的人抓了去,关进了被搬空的学校课室。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壮汉气势汹汹地围成半圈,个个手里拿着木棍、皮鞭,逼她们并排跪在地上,交代罪行。他们将解放初期报纸上关于慧修奋不顾身夺回国宝的报道和照片作为证据,逼慧修承认自己是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头目怒目圆睁,连珠炮似的喝问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你赶快老实交代,你当年甥哪来那么大的狗胆把特务头子放跑? 你的上级是哪个?你把电台藏在哪儿? ”
慧修惶惑不安地回答说当年放走庞彪是为了换回国宝“双麟戏珠”,她提出的证人是政府的龙山海。她满以为龙山海得知她的处境后就会赶来救她,哪知道龙山海也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而且这些人也不可能去替你找什么证人,只想用严刑将他们所需要的口供掏出来。他们把她当成了一条漏网的大鱼,一旦证实,他们就是革命的大功臣了。
然而手段使尽,仍然得不到他们想要的结果。慧修被打得昏死过去几回,醒来后仍坚持自己只是个削发修行了三十年的出家人。审问者好不扫兴,使出了更阴毒的一招,先饿她两天,然后弄来些荤腥肥肉来引诱她,让她自己露出假尼姑的尾巴,眼见这招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