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冬恋      更新:2023-01-17 10:37      字数:4915
  就是讲朋友到你家来了,你总得拿好酒好肉款待他,不可失礼;至于夫妻呢?自然
  要丈夫拿出些米钱来给妻子用,然后妻子才忠心扶持丈夫。蒋小姐,你得向他讨呀。”
  我心里想:谁又不曾向他讨呀?但是讨不出来又有什么办法呢?如今离也离开
  的了,还有什么可多说的?
  诸爱月也知道同她讲不明白,便改变话题道:“窦太太不是要我找一个家庭教
  师吗?你瞧这位将小姐怎么样呢?”
  窦太太放下牛奶杯,仔细打量我一番,这才微微笑道:“蒋小姐倒是老老实实
  的。好,等我同窦先生商量,再来给你回音吧。”
  我只觉得这是侮辱,难堪的侮辱。
  但到后来我还是进去了,因为他家的待遇好,而且别的职业又找不到。
  进去的时候是薄暮,花园旁边的走道上汽车鱼贯而入,都是慢慢开着,像鸟壳
  虫在爬行。整幢的大洋房像火山般吐出炫人的灯光,花园周围灿烂如星带,我这才
  领略朱门豪华,而与上次冷冷清清的情形大不相同了。
  窦太太打扮得容光焕发地坐在牌桌旁,女宾们围着一大堆,珠光宝气,锦绣绚
  烂地令人不能遏视,我深悔不该到这里来,想起自己的朴素衣着,不免感觉到寒怆
  可耻。
  于是我踌躇不安地站在窦太太身旁,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
  “蒋小姐,你会编结绒线衫吗?”她不经意地问。
  “不大会。”
  “会刺绣吗?”
  “不”
  这时候她忽然拍手大笑起来,原来是她拿到一副好牌了。我不敢打搅她,只静
  静站在旁边瞧,心里想你是请我来做家庭教师的呢?还是叫我做上等娘姨?想犹未
  毕,只见她已手舞足蹈地拿进一大堆筹码了,瞧我呆呆的站在旁边,便笑着安慰我
  说:“不要紧,你请坐吧。我家里虽然没有什么阔绰,但也决不至于多你一个人。
  就请随便住下,你要什么只要关照当差的便了。”我听着心里很不安,仿佛我在这
  里是白吃白住似的。
  一会儿,窦先生差人来请我过去了。他坐在书房里,旁边也有许多宾客,他口
  街雪茄,头发有些花白了,但仍精神饱满,态度庄严地。
  我怯怯不敢向前,众人的眼光都注视着我,我急的几乎想哭出来了。
  “是蒋小姐吗?”他温和地说:“请坐呀。”样子像慈父爱抚他的受惊的孩子。
  我就放心坐在他的旁边了。
  “我的女孩子身体弱,资质也平常,望你好好教导教导她。”他放下雪茄缓缓
  的说。我觉得自己脸热,心想也客气两句,说是令爱天生慧质之类,但却毕竟开不
  得口,只自把头低下,只听见窦先生呵呵笑道:“也还是一个小孩子哩,很天真的。”
  所说的大概是指我,我觉得不好意思,但另一方面却也觉得很受用。
  “你自己也有小孩子吗?”他又问。
  “是的,我带着二个女儿。”
  “男孩子有没有?”
  “也有一个。只是他们家不肯给我。”
  窦先生忽然叹一口气道:“夫妻离开是顶不幸的,尤其在女人同孩子方面。你
  的二个女孩子其实也还是不必带出来的好,你一个人自由身体,就可以快些找归宿。”
  归宿,我就想到诸爱月的秃顶老先生,不禁暗自笑了起来。
  窦先生似乎误会了我的意思, 以为我的心事真被他猜中了, 便朝着我说道:
  “我讲的话对不对?女人的归宿是嫁男人的,谋职业等等都是靠不住的。蒋小姐,
  你不必耽心,我这里往来的多是闻人,将来我替你好好的做一个媒吧。”说得众人
  都笑了,我再也坐不住,只好装做羞愧难堪的样子,飞奔出来。
  到处是无线电的唱声,笑语喧哗,直疑心此刻已是太平盛世,所以人们可以无
  忧无虑的享乐下去了,侯门如海,就仿佛与整个苦难世界完全隔绝了似的。
  第五节
  十三、窦公馆
  现在我要来谈谈窦公馆的状况了。偌大的一座窦公馆,真正的主子其实只有四
  个:窦先生,窦太太,窦少爷,窦小姐。窦先生是一个很有势力的人,每天下午四
  五点钟起,直到翌日早晨为止,宾客不绝,牌声不停,而烟炕上面也是迷迷雾雾的
  吞吐不绝。窦太太生得白白胖胖,脾气顶大的,连窦先生都惧怕她三分,因此窦先
  生虽也一般的在外面偷鸡摸狗,却不敢十分明目张胆,要是一不小心给太太知道了,
  小公馆怕不给打个落花流水?窦先生为人顶漂亮,在玩女人上面也是如此,假使他
  看中一个女人,就给钱,多给些也不在乎,只是你不能缠扰他,春风一度,萧郎陌
  路,否则他赫然震怒起来,对于这女人是很不利的。至于窦少爷呢?在好色方面也
  一如其父,只是手段便不及他老子辣了,他很容易入迷,大捧钞票会塞给女人用,
  但当他发现这个女人其实是当他温生看待时,他便气得暴跳如雷,恨不得一刀把那
  个女人杀了,因此他的争风吃醋闹武剧的事常有发生,他老子娘得知了不但不怒,
  反而觉得自古英雄未有不好色的,一个男人爱玩女人,便是表明他的内分泌强,也
  就是精神旺盛,这种男人还有不大发达的吗?据命书上讲,桃花运就是鸿运,人到
  得意的时候,大爷有钱那个不想玩玩的?不过窦先生的意思以为玩女人只是逢场作
  戏之一种,千万不必太认真,更不能妨害自己的事业及名誉;窦太太则以为这个女
  人若不知道喜欢她的儿子,就简直是瞎掉眼睛的贱货,应该结结实实给她一顿生活,
  让她知道窦家的厉害。少爷摸着路道,所以每逢碰到钉子的时候,总要哭诉老娘亲
  的,窦太太也曾替儿子出过几次头,但是窦先生得知了总劝阻,他说话说得很幽默,
  大家也就转怒为笑,不再动气了。假使那个女人吃了亏,窦先生也肯拿出些钱来叫
  人用好言安慰她,女人畏威怀德,也就化为无事了。这是窦先生常对人乐道,认为
  是自己的多情及厚道处。
  窦小姐就是我的学生,她今年还只有十一岁,生得面黄肌瘦,不知道打过多少
  补针也没有用。她的父母对于子女希望太大,他们一心要培植她成个名媛,故除了
  在某教会小学念书外,课余还要叫我替她补习,还要请个外国女人来教她弹琴,还
  要请琴师来替她吊嗓子,还要带她参加各种应酬场面,我觉得她整天到晚忙着学习,
  忙着换衣服,忙着招呼行礼与吃东西,她这个小小的身躯实在支持不住,我很担心
  她总有一天会忽然病到的了。
  窦公馆里还有一个半主半仆的女人,大家都喊她为汪小姐。说起这位汪小姐来,
  年纪也有了三十开外了,姿色平庸,人家说她是窦先生的小老婆,看样子他们也是
  很随便的,也许是个不得宠而又无名义的妾吧,窦太太对于她倒是毫不妒忌。她帮
  着窦太太管家,似乎很忠心,但却不见得能干,因此窦太太自己仍领良辛苦的。她
  像影随形似的伴着窦太太,一天到晚编结绒线衣服,这些衣服也有窦太太的,也有
  窦小姐的,也有窦太太叫她一件一件编结好了送给别人的,那年窦太太也叫她管我
  结了一件紧身马甲:很贴身如意的。但是她实在不喜欢我。不知怎的,她对我有护
  忌。她不是妒忌窦先生待我好,而是在她瞧来,窦太太似乎对我比对她看得起些,
  所以她恨。我别的没有什么,就是始终沉默着不肯多讲话,所以自取其辱的机会较
  少,窦太太虽然心中并不见得顶喜欢我,却也不得不对我保持相当的礼貌,我知道
  她们的脾气,所以每逢有同汪小姐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时,我总是托故避开,免得听
  她说出不合宜的话来。见了窦先生我也是避开的,尤其是别无他人在跟前的时候,
  窦先生有时候高兴想同我谈谈,我总是一本正经的回答两句,便走开了。因此窦太
  太对于这点似乎还满意,汪小姐就想媒孽我也无从入手。而窦先生则是所到之处无
  不受女人笑靥相迎的,现在居然也有像我这样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在他心里反
  而觉得新奇。
  有一次窦太太笑对众人说:“蒋小姐品等倒是很好的,女人应该像她这般庄重
  才好,只是太忠厚了,未免吃亏。”她说话的意思大概是指我不能控制丈夫而言,
  而且我又不大会陪太太们上公司买东西,所以她就认为我是不中用了。窦先生听着
  笑道:“你们以为她是只忠厚而不聪明能干吗?假使她一旦得志,也许就是一个西
  太后呢?”我听了心中一惊,恐怕窦太太从此会疑忌我;同时心里却也有些高兴,
  因为一个人总是宁可人家说他坏而聪明,决不愿意人家想他笨的,从此我对窦先生
  不免有些知己之感。但是窦太太决不肯相信这句话,她只是一笑置之,毫不介意。
  窦太太的确是一个比较聪明而能干的女人,可惜学问与见识差些,所以谈吐举
  止总不免带些庸俗。假使她能在外国教会学校念几年书,也许就可以成为名夫人了,
  虽然外国教会学校出身的女人也还是另有一种庸俗的样子。
  我常瞧她站在楼梯头大骂裁缝没良心,衣服做得不称心,逢时逢节还要讨酒钱。
  据她说,老主顾是应该连工资都要打折扣的,后来她把制成而未穿过的所谓不称心
  的例仅送给我了, 因为我的腰肢比较细, 当时她还恋恋不舍地拎着新农对我说:
  “这种料子,现在连买都买不到。蒋小姐,你穿着这件虽然嫌宽大些,但还是不要
  去改小吧,也许你明年就要胖了。我像你这样年纪的时候,腰身比你还要小得多呢,
  真可惜的,这料子。”但事实上我穿着这件衣服也是觉得很不称心,因为颜色太娇
  艳了,花样又大又呆板,我不喜欢这种她们所认为漂亮的衣服。窦先生有一次看见
  我,笑着对我说:“这件就是我太太送给你的衣服吗?真漂亮。”我觉得他的话决
  不是出于真心的,不知怎样,我总相信他一定是有审美眼光,他也一定同我一样不
  喜欢花花绿绿的料子的。同时我又恨窦太太不该把这种琐事也告诉丈夫,把自己不
  要穿的衣服给我,这可损伤了我的自尊心,于是我的脸红了起来,半晌才低声说:
  “这件衣服是很好的,但是窦太太穿着就配,我觉得我自己……”窦先生马上就知
  道我的意见了,他微笑点头道:“将来我要送你几件颜色淡雅的衣料,你的身材很
  不错。”我看了他一眼,便走开了。
  后来不知道是窦先生授意的呢?还是窦太太自己想到的,她居然拣了一匹浅灰
  呢出来,说要送给我一件旗袍料。她问我尺寸多少,我说大概是长度三尺半吧,她
  不相信,拿尺在我背后横量竖量的,结果送了我六尺半单幅料了,对折做成短袖旗
  袍,身长不过三尺二寸光景,连裁缝也说我这件衣料买得太苛刻了,我的心里觉得
  不好过。
  而且她还自夸对于裁衣的内行。“裁缝知道些什么,”她说:“他们只知道揩
  油衣料,最好你把整匹的绸缎给他,他们才开心哩。”所以她连根姨及当差的制服
  寸尺都一律要由自己动手量过才放心。
  她常常说要送这样送那样给我,但结果总是口惠而实不至的次数居多。譬如说
  白皮包吧,她说:“蒋小姐,夏天到了,我想买一只白皮包来送你,你自己千万不
  要去买呀!”其实她家里现有的白皮包很多,而且又不见得都是名贵非凡之物,就
  挑一只出来送给我也不妨,但她却说一定要去买来送我,自然我也不好催索,结果
  秋风起了,她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又说:“啊,蒋小姐,我上次说要送你的白皮
  包,偏生今年没有好货色,现在只好送灰色的了。”我心里很不高兴,心想你若早
  不说送我,我自己也就去买来了,这次我可再不能相信你,所以我就径自去挑了一
  只灰色皮包来了,她看见了又抱歉地说:“真是的,我这几天恰巧忙,所以就忘记
  了,持小姐,现在我还是送你一只黑皮包吧。”结果是连黑皮包也不曾送我。
  听见什么公司有廉价品出售时,她总要急急要赶去买,惟恐错过机会。有时候
  每人眼买一样,她就硬要我们同去,连我们应得的一样也由她出价买下了,阔人们
  还要占穷人的便宜,真是的。
  她家里也常常更换佣人,虽说佣人在她家里做事,吃着都好,外快又多,但还
  是待不长久,因为她们根本不把人家当做人,开口就是“笨蛋”,闭口就是“混帐”,
  又骂人家没良心,不肯拿出忠心来报答她们,须知人总是感情动物,你待他们如此
  凶,又叫他们那里能够忠心于你呢?
  少爷带着朋友整天在外面胡闹,有时候也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