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
冬恋 更新:2023-01-17 10:37 字数:4900
你不要起来小便吗?要不要我替你点灯?”我说不要,母亲便自己扔掉香烟头,放
下帐子睡了,我也不敢再开口,只睁开眼睛瞧着这黑黝黝的房间,心里觉得无限悲
哀与空虚。
良久,只见母亲又揭开帐子来瞧地板上了,像是不放心这烟头可会烧起来否,
她仿佛觉得我还没有睡着,便用细弱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假使婚姻成功,黄家还
答应帮助你读书上进呢。”
九、终身误
过了几天,母亲想宋文卿快要讨回音了,心中更加不安起来。
第一个念头是回掉他:“我的二女儿年纪还小哩,要好好的念书。”她以为现
在的女孩子只要能够自立,就是永远不嫁人也行,省得将来受男人的气。
但是,付不起学费又怎么办呢?姊姊快要高中毕业了,去考大学要用资,即使
真的考进了国立首都大学,顶顶便宜的学费也要十元,宿费六元,书籍费预缴五元,
而且吃饭零用钱都是归自己出的,她不敢再想下去。她连一个女儿的用度都凑付不
来,又怎能兼顾到第二个呢?然而我还只有概中毕业,还只有十五岁,既不嫁人又
不能让我继续读书,则将来又那里来的自立本领呢?想到这里母亲的心便冻结住了,
她叹息,流泪,一个人想来想去实在没有办法。我虽佯装不晓,仍自预备日常功课,
但是心里也郁郁不乐。
姊姊似乎也关心这件事,但是她不便开口,因为承德不选择她而要我,这于她
是顶伤自尊心的。她就想劝阻,也为了要避嫌,不好说出来,所以她始终默默无所
表示。
结果宋文卿的媒人终于做成功了,他们在讨论如何举行仪式。先是由宋文卿拿
了一张大红单子来,上面开明礼品各项,如龙凤金团若干,喜饼若干,酒几罐之类。
另外尚有小首饰两件,花缎衣料四件,都由鸣斋先生主张折现,说是此款可以存放
在他的钱庄里,加厚利息,以备二小姐不时之需。母亲听了这些话连耳根都羞红了,
她仿佛在接受人家的慈善赐与,所谓不时之需,还不是指我的求学费用而言吗?她
恨!她恨我的爸爸不该荒唐而早死,结果不但没有替她留下些钱来,连他身后的衣
裳棺排费都是从她平日辛苦积蓄里挖出来的。她后悔以前不该变卖首饰帮助丈夫读
书,如今却落得连女儿的求学都要靠别人来帮助了。想到这里她不禁盈盈欲涕,那
个宋文卿误会了,以为她在耽心读书钱不够,便又陪笑安慰她道:“符太太你可不
用忧愁,我们老板是顶慷慨的,他既然看重二小姐,一定要栽培她,将来我可以劝
他早些发聘,聘金加重些,你家二小姐不是就可以读到大学毕业了吗?这些过允的
小礼是不算什么的,今天且同你说定了,我就去回话,让我们老板可以早些择定日
子把钱送过来……”
母亲红着眼圈赶紧分辨说:“不,不是的,宋先生。”她仿佛觉得自己在出卖
女儿,廉价出卖年轻的女儿,那张红纸的礼单便是赃证。于是她连瞧都不愿再瞧,
把它趋紧塞回宋文卿的手中说:“就这样好,由你来先生主张好了,你们老板决定
的事总不会错的。”宋文卿知道大功告成,这才笑嘻嘻的回去复命。
啊!我不能说出我心里是感到何等样侮辱!我恨宋文卿那种貌作恭谨,暗中却
在冷笑瞧我们不起的样子,他口口声声说:“钱!钱!读书!读书!”钱可是他拿
出来的吗?而且我也恨鸣斋先生的假仁假义,这些小礼依当时规矩本来是应该给的,
我们是否用它来做学费或买衣料饰物那是我们的自由,但他却将我们应得之款作了
两次人情,算是他的额外恩赐,好精明的算盘!虽然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我不
懂得那些生意门槛,但是我却知道这是屈辱,一种难堪屈辱!
订婚的日子终于到了,前几天母亲已经忙着张罗这样,张罗那样的,把屋子内
外统统收拾干净,她又舍不得雇人相帮,只是把自己双手弄得嵌满灰尘,额上汗如
雨下,我们看着实在过意不去,姊姊已经三番四次对她说:“妈妈你歇一会吧,我
来帮你擦窗子。”母亲不作声,看了她一眼,心里似乎还不大愿意。但是她毕竟精
疲力尽的支持不下去了,只好把抹布汰干净交给姊姊去试做,不料当姊姊指到第二
块玻璃时,她又从姊姊的手里把抹布夺回去了,再汰干净自己去擦。而且把姊姊刚
擦好的两块统统又重新擦过。我在旁边看着她们,心里很不安,但却也不好启齿说
什么,因为现在她们所忙的乃是为着我的喜事,我不便阻止,自然更不能参加去做
的。
黄家送过来的喜饼金团之类都是顶上品的,母亲觉得很光荣,在寥寥无几的贺
客之前。其实他们商人办发是项精明的,出八元钱可以买到比我们出十元钱还好的
货色。而且他们店里伙计多,鸣斋先生要差那个便差那个出去,大家都想巴结老板,
那里还敢不竭尽心力?即使鸣斋先生有想不到的地方,他们也都献殷勤给他想周到
了,只有我母亲却是件件都要自己做的,她的身体又不好,脑筋又不灵,买了这样
又忘记买那样,走进走出忙个不了,走路又舍不得花车钱,最后为了要购一盆万年
青,不知费掉多少气力。在持据的经济状况下赶办喜事,她把她预备将来自己人殓
用的两颗鞋头球也售出去了,攀上一门富亲不但没有沾着一分光,而且相反地为了
要配合他们送来的东西,我们不得不勉强凑齐可观的回礼之物,母亲知道商人的眼
光厉害,顶会估斤较两的,我将来要到他家去做媳妇,与他们共同度过一生,母亲
不能不替我撑些场面。
却说那天宋文卿押着八个朱红描金漆的大扛箱进来,上面绒花球插得满天星似
的,沿途看热闹的人无不啧啧称羡。母亲的脸上也不免露出些笑容来,虽然这几天
以来她的精神已撑不住了,但是她还是起劲地笑着,笑得几乎连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所谓折首饰衣料的几百元钱,乃是元泰钱庄打出来的一张在票,用大红纸袋封
着,宋文卿当面把纸封拆开来给母亲看过,母亲不好意思地把它拿进来,开了橱几
把这郑重地放进抽屉里,然后又把橱门锁上了。锁好以后她还不放心,又把橱门试
拉一下,门当然拉不开,她知道的确是锁牢的,这才放心出去了。这些钱她隔着几
天又把它放过元泰钱庄,博取较厚的利息,由吗斋先生给与存折一扣为凭。她不愿
多到元泰钱庄去,给人家指指点点说是小开的丈母娘来了,因此她就始终未曾去拿
过钱,这样存折后来就给我做妆立了,呜斋先生也许早就料到这一着,所以才有这
个提议的吧?可怜我们孤儿寡妇打不过他的算盘,想弄些保障仍旧是得不到。
结果我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却意外地领到了贫寒子弟补助金,而且为了这个,
填调查表啦,找铺保啦,忙得不亦乐乎。我的姊姊在首都大学念书,下学期也有免
学费希望。只有承德因为毕业考试不及格,留级一年,仍在本校高中三年级读书。
他对于我领补助金的事似乎感到很不满意,以为这“贫寒”两字加到他未婚妻的头
上是不光荣的,幸而鸣斋先生给解释开了,钱总归是钱,只要学校肯补助,贫寒与
否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久,九一人事变发生了,于是男的组织学生军,女的组织救护队,整个的学
校便自成立了一营,由军事训练教官担任营长,女体育教师担任救护队长。救护队
里缺乏药品,绷带,扛人床之类,便由学生发动募捐,因为承德有这种能力,他就
渐为学校方面所看重起来。
学生不论男女都穿上灰色的军装,灰色的帽。承德对于这点最不肯守规则,每
天集合早操的时候,常发现他一个人还是穿着浅灰色西装,仍旧带上条花绸领带,
这在五六百人的队伍里是很触目的,我深以为耻,但他自己却洋洋得意,军训教官
曾告诫过他几次,到后来他总算勉强把灰布上装穿起来了,口袋上还插着几支派克
钢笔之类,裤子仍旧穿咖啡色或常青色的,以表示与众不同。教官问起他时,他回
答说是昨天操练时在场上沾着泥土了,现在交给洗染店在烫洗中,所以只好先穿这
个,教官因学校在募捐筹款时常需他老子帮忙,也就不再多说了。
最后,他终于也背上三角皮带了,嘻皮笑脸的强要女同学们向他敬礼。
“小眉,瞧你的Fiance多坏!”一个女同学对我说。
“啊!是黄承德吗?他昨天把枪口对着我,说是要瞄准我的…确的……”另一
个也接口上来,大概承德所要瞄准的是她不好意思说出来的部分,所以她的面孔倏
地涨红了。
我听了垂头无语,心中像有无数利刃在猛戳着。从此我再也不多同别的女同学
们谈话,只自埋首编辑《救国周刊》,因为我是学生会里的常务委员兼宣传部长,
所以负责担任这项工作。
不久学校方面又发起救国募捐。承德有一次在路上遇见我,责难似的向我说道:
“小眉,你怎么连一些慰劳品也不肯拿出来呀?我们全校同学若都像你这样的,成
绩比赛起来不是要大大落后了吗?亏得我替他们撑撑场面,我已经…”不待他说完,
我便冷笑一声答道:“我知道你已捐出许多钱,但是我们穷,我们只好对国家贡献
我们的劳力。”承德急急分辨道:“谁又叫你自家挖腰包呢?你不好向亲戚朋友家
里去募捐的吗?”我掉头径走不再理会他,心想:“你家便是我的亲戚,那末就请
你多多替我们捐出些钱来吧。”
母亲似乎也料想到这种情形,有一天,她郑重地拿出四元钱来交给我说:“小
眉,听说你们学校里大家都在募捐,我想把这四块钱去捐给他们了吧。”我摇头道:
“不要的,妈,爱国并不一定要捐钱,我们出力宣传也可以的。”母亲说:“我也
不是完全为了爱国才如此,我是恐怕你没有钱拿出去给他们,怪难为情的。何况承
德也与你同校,他一定捐得很多了吧。”
但是我始终不肯拿去,后来募捐结束、自捐或经募得多的人,学校把他们的姓
名公布出来,承德因此还得了一张奖状,’我心中不禁暗暗为自己叫屈不置。
“这是不公平的,”我心里想:“有钱的人要什么便有什么。承德不过由他父
亲代捐出一些款,奖状便到手了,这算是奖他有爱国的热忱呢?还是奖他有一个有
钱的爸爸?”
然而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救国周刊》也停办了,捐款也多为随便的了,人心
的热度由被迫而至于自动的冷下去了。我白忙了几个月,什么也没有得到,只好珍
重地藏着自己所费的心血——出了不多期的《救国周刊》。承德也并不后悔拿出钱,
因为他对于钱本来是无所谓的,他只夸耀自己的奖状。惟一使他不快的便是学校方
面把功课加重了,教育部还公布要举行会考,这可对于热心爱国运动的学生加了个
一大打击, 他们恨学校出尔反尔, 当初叫他们“读书不忘救国”,如今又要他们
“救国不忘读书了”,害得他们白白宣传演讲了几个月!承德留过一次级,这回不
得不格外用功些,会考总算给他敷衍过去了。
我们的婚期便拣在同年七月举行,因为承德已考取了上海沪明大学的政治系,
鸣斋先生知道上海这地方多的是妖妖娆娆的女人,怕儿子要着迷,所以又改变主张
要提早娶媳妇了。那时候我才十六岁,他也不过是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哩。
起初我自然是哭吵着不依,但是母亲说:“这又成什么样子呢?你既然已经许
给了他家,便是他家的人啦,说娶就得给娶去,不然我做娘的还有脸儿去见人吗?
儿呀,我也后悔这件事,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好在你就同他结了婚,也
还是可以继续念书的。”
于是我就委屈的上了轿,不久又因怀孕而辍学了。
第四节
十、鸣斋先生
鸣斋先生是我的公公,这个人也有一谈的价值。
当我最初嫁过去的时候,他简直是高兴极了,遇见客人就说:“瞧瞧!女人总
是读书有学问的好,小后虽然年纪轻,但是肚里明白,说起话来也斯斯文文的,那
里有像她婆婆这样笨头笨脑呢。”这类话,他甚至于当着婆婆的面前也说,我觉得
怪不好意思,却又无法可以阻止他。
有时候,他忽然恨起承德来了,便写他:“不中用的东西,我花了这堆很洋钱
给你读书,你还要留级,瞧,小眉虽然比你低两级,但是她的程度比你好;看你这
个不害臊的,当心给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