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
冬恋 更新:2023-01-17 10:37 字数:4895
着头皮,一面他又想起瓜皮小帽来;便说:“那种帽子的确是很便当,呢帽似乎太
拘正了。我家里还有一块玛消,我自己舍不得用,承德,等你再过几岁,我替你买
顶好帽,就把那块玛瑙嵌在当中,那是很漂亮的。你们穿这种洋装有什么好看
承德不待他父亲说完便嚷道:“爸爸你叫我戴瓜皮帽吗?我死也不要!真丑死
人的!”我想起像承德这种美少年叫他戴瓜皮帽的样子来,不禁笑了,偷眼向旁人
瞧时,只见我的母亲与姊姊都端坐不动,她们似乎没听见这些话,不,她们当然是
听见的,只是装做不在意,静静地只是瞧着台上下。
这时候有一个很摩登的女学生在台下走道上出现了,她的头发烫得蓬蓬松松,
脸上脂粉涂得很厚,举止轻浮,我瞧着她似乎有些面熟,她向承德及姊姊连连招手,
意思要他们过去谈话。姊姊只微笑点首,又回望母亲及我一下,摇摇头,表示她陪
着我们不能过去。承德却再也忍不住了,撇下瓜皮小帽问题不谈,也不知道他同我
们说了一声什么,飞步便跑向走道去。他们见了面,只见承德对她说了一句话,她
便耸肩大笑起来,又像在咋他,又要不依他,最后他们两人就笑着,互相推搡着跳
跳蹦蹦的进内去了。我瞧着觉得非常不顺眼,鸣斋先生索性闭上眼睛不做声。半晌,
母亲忍不住低声问姊姊道:“这个女学生也是你们同班的吗?”姊姊点点头,若无
其事地笑道:“她叫仇莲华,就是刚才跳过海神舞的那位。”
鸣斋先生猛睁开眼来,重重的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的心中似乎对仇莲华憎
恨极了。母亲不敢再多问,只听见鸣斋先生对她说道:“女子应该是相夫教子的,
符太太,你说是不是呢?唉,我倒决不是一个老顽固,我很赞成女子读书。譬如我
的女人就不识字,笨极了,我见着她就要生气。女人读书为的是相夫教子,要贤惠,
你们的大小姐真好。符太太,我希望你能够给她读到大学毕业,学产科顶好,因为
孩子都是女人养,女人做产科医生,可以不必接触男病人。蒋小姐,你自己本人觉
得怎样呢?不笑我老而背时的吧。”
姊姊始终微笑着,最后听到问她,这才恭敬而温婉地回答道:“那里话。老伯
说的一些也不错,女子学…哗这个真是很相宜的。”说着她又带窘起来,觉得不好
意思直说出“产科”两字。
天晚了,同乐会也散场了。
以后我们与黄家便成了通家之好。鸣斋先生常请我母亲姊姊同我到他家去过节
或吃年夜饭之类,我母亲自然是辞谢的趟数居多,因为我们还不起礼,故不愿意常
跑去叨扰人家。我们家里是每逢节日反而更加没有吃的了,因为那天的东西太贵,
母亲说横贤过了节日一样可以吃的,落得少出些钱。然而鸣斋先生的好意的确不能
不令人感谢,他见我们不肯去,过后就叫宋文卿送些吃食及别的东西来,东西都是
用得着的,如毛巾肥皂酱油之类,又不叫佣人送,因为免得我们开销力钱,母亲再
三推辞不得,心中更加不安了。看他的意思似乎想讨姊姊做媳妇,母亲虽然不愿,
却也似乎无法拒绝。
八、一念之差
三年以后,宋文卿终于来说亲了。
那是个初夏的傍晚,太阳照得满屋子的橙黄色,母亲抱歉地拉拢了花布窗帘。
宋文卿穿着一件古铜色的绸长衫,领上用同色细条滚边过,但还是给他的后颈
擦坏了,宋文卿似乎很惋惜地,又带些不安神情,不时用右手摸着自己的头颈及衣
领。旁人瞧上去会疑心他在找虱子的。然而不,他今天身上穿得很整齐,连脚上一
双元色直贡呢鞋子,布底都是雪白干净,不知道他是否曾踏过街道尘埃,还是出大
门便忍痛喊好一辆黄包车直到我家来的?
“符太太,你的福气真好,小姐都是女才子,学问顶刮刮的……”他左手摇着
山水画扇,右手更起劲的搔着脖子说。
母亲只好随口敷衍道:“那里的话?生女孩儿中什么用?就算会读几句书,又
有什么相干?”
他笑道:“女人家总要吃亏一些,那倒是真的。不过有了好女儿,就可找好女
婿呀。那时候养你老太太到百年之后,不是同儿子一样的吗?”说完,他自己也觉
得真善于辞令,忍不住把一腿搁在另一个膝上,慢慢抖动起来。
母亲没有回答,只拿热水瓶替他加斟了一些热茶。他连忙把捆起的一只脚放下
来,一面呵腰说:“不敢,不敢。”接着就拿起茶杯,咽了两口茶,这才干咳一声
开口道:“今天…今天我们老板叫我到这里来,意思是…你替小开做煤。这里的小
姐……学问好…”他结结巴巴的说出意思来,母亲慌得连胜也涨红了,姊姊本在旁
边椅子上看小说的,连忙站起来直走进卧室去。只有我觉得可笑,呆呆地站在屋角
里瞧着他们表演尴尬的镜头。
那时候姊姊已经有十八岁了,承德比她大两岁,今年夏天他们都可在县立中学
的高中部毕业。我比姊姊小两岁,也可以在初中部毕业了,为着我们姐妹俩下半年
的升学问题,母亲已经忧愁万分。她本来想要把祖传几十亩田卖掉若干,可是又不
敢,因为她自己没有儿子,按人虎视既敢地注视着将来继承问题,如今她若为女儿
读书而卖田,不将惹这班凯觎者出来干涉吗?她也知道按照规行法规定,女儿与儿
子是同样有继承权的,但是她不敢如此做,因为田产是祖宗传下来的,祖宗已经全
过去了,安知他们在阴间是否已经把脑筋刷新,前来这里吃女孩子做的羹饭不呢?
是的,她可以自己不吃羹饭,却不能勉强祖宗的鬼也挨饿,她不敢!她虽坚持女儿
须读书求自立,但却不敢公然按照现行法律给予她们以这份薄产。她想不出一个妥
当的办法来。也许此刻宋文卿的提议能予她若干帮助吧?
于是她慢慢着说:‘咨谢你来先生好意。但是……但是我们的眉奖她很想读书。
暑假毕业后她想去考首都大学。不知道…他们黄家的亲事著是说成了,是否就要迎
娶的呢?”
宋文卿把两眼合起来,笑迷迷的安慰她道:“这个,符太太你尽管放心,我们
老板是讲究新派道理的,他说要等到小开大学毕业后,才管他讨家主婆哩。不过。
…不过…”说到这里他忽然睁开眼来,而且是很不愿意似的钉着我说:“二小姐,
你最好请到里面去看看你的姊姊吧。”
我听着就把嘴巴一撇,理也不理他,意思是说:“我姊姊好好的躲在房里,又
要我去瞧他干吗?你做煤就是做媒,何必要支使开我,好让你鬼鬼祟祟的同我妈讲
什么条件吗?”打定主意,我又购部一挺,屹然站立在角落里。
宋文卿见我不愿进去,便只得笑了笑,一面又对我说道:“二小姐真是漂亮,
男孩儿似的神气十足,怪不得我们小开要选中你。符太太,我今天是替二小姐来做
媒的哩。我们老板本来想叫我来说大小姐的,但是小开本人喜欢二小姐,所以我们
老板也拗不过他。”
“啊!”我的母亲完全出乎意外地,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期期文艾说:“这…
…这我倒是没有想到的。我以为……我们眉英同黄少爷是同班同学,他们两人看上
去感情也不错,怎么你们老板会想起小眉来呢?”
宋文卿在旁更正她道:“不是我们老板,是我们的小开。”顿了一顿,他又抱
歉地说明:“我们老板是很看重大小姐的,他见过她做戏,说是如此贤良的女人世
间少有,但是我们的小开定规讲是二小姐好看,他用新派字眼来形容,讲二小姐是
顶‘横派’的,我也不知道什么叫‘横派’,但他的确不是坏话,他讲二小姐‘横
派’,是的,‘横派’!”
我母亲怔怔瞧着他,似乎莫名其妙。我起初也是莫名其妙的,但后来想想也就
明白过来了,大概承德说的是“活泼”,他却认为是“横派”了吧?想到这里我忍
不住要笑,但毕竟不好意思,就扭转身子跑进卧室去了,只见姊姊站在门后听,她
不提防我会直接进去的,吃了一惊,立刻脸红起来,我不知道她是羞愧呢?还是愠
怒的表现?
在当天晚上,我睡在床里反来复去的再也睡不着,听见母亲与姊姊似乎没有声
息,我也不好意思去惊动她们。许久,母亲以为我们都睡熟了,便轻轻揭起帐子来,
点着一枚香烟抽吸,我听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妈妈!妈妈……”我忽然喊她。
她听见惊慌起来了, 急忙丢掉烟尾, 一面装出放下帐子去睡的样子对我说:
“怎么小眉你没有睡着吗?不要响,姊姊会给你吵醒的。”
我说:“不,妈妈,你下次再不要理那个姓家的老头子,我们不许他上门。”
她默然半晌,便说:“人家替你做媒也是好意呀!况且承德也常来我家……”
“不,我不要嫁那种纨绔子弟。”我愤然嚷了出来。
不料我母亲却也有些左性,她是一个存着“恶”念却又不得不继续干“善”事
下去的矛盾人物。我在这里用“善”“恶”两字来区别她的行为与思想当然不大受
当,不过也只好如此来说明她。她在当初乃是个纯粹善良的女人,善良了这许多年
却始终让她吃苦,她也不免怀疑了,觉得做人应当用手段,应当讲究功利主义,但
是事实上她又做不到,她常恨我父亲忘恩负义,因此主张女子要自立,而且不必太
忠心于自己丈夫,然而直到父亲死了为止,大概她是没有一天不忠心替他服务着的。
她只不过在嘴里说说气愤话罢了。
“纨绔子弟,是的,承德是一个十足的纨绔儿。”母亲痛苦地说。于是她的声
调马上转为激昂的了:“但是贫寒子弟又怎样呢?他们肯苦读,像你父亲一样,后
来果然发迹了,还不是也就变成纨绔子弟一般,爱好声色犬马,厌弃长时期共过患
难的糟糠之妻了吗!”
我说:“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不但是呀!”母亲说得更兴奋起来了:“不要以为夫妻真个是
一体的,不要以为男人的成功就是连他太太一起成功在内的,世界上人们只知道崇
拜英雄,崇拜圣人,谁肯同情为这英雄或圣人而牺牲一切的他们的妻子呢?女人总
是不幸的,连从前贵为六宫之主的皇后娘娘,还不是只能够在博个贤德的美名下,
眼睁睁地看皇帝丈夫荒淫无耻下去吗?”
“这是封建社会的不平现象。”我说。
“那末到了现在呢?”
“现在是资本主义的社会,男女问题当然仍旧不能得到合理解决。”
母亲哑然失笑道:“你以为社会主义下的女性就一定会幸福吗?据说苏联女人
虽然得到了一切做‘人’的权利,但却消失了许多做‘女人’的特有权利。女人是
离不开孩子们的。啊,假使我此刻失去了你们,我不知道自己将如何能够生活下去?
天生女人要养小孩,女人就得永远吃亏一着。还有女人容易老,女人渐渐的老上来,
不论她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或在社会主义的社会里,都将被冷落而失去爱……”
我反对道:“但是,妈妈,婚姻是不能专讲年轻美貌这一套的呀。”
母亲瞥了姊姊一眼,见她丝毫不动,便放低声音冷笑道:“你说婚姻是不讲美
貌的,那末他们黄家怎么不来要你姊姊呢?”
我听着不免有些替姊姊难过,但在下意识中却也感到自己的幸福,嘴里仍是说:
“但是有学问的男人就决不会以貌取人呀。”意思中说承德没有学问,所以我们不
能以他的意见代表一般男人。
母亲摇头道:“那也不见得吧?书呆子一旦出头了,看见花花绿绿的女人,只
会比普通人更垂涎呢。丈夫的学问与太太有什么相干?他的学问是在他自己肚子里
的,你又不能把它挖出来派用场。还是他放在衣袋里的钱,倒是多少要拿些出来给
你用的
我的心里很不以为然。仿佛母亲在今夜简直不像是往日的她了。过了许久,她
的兴奋渐渐平静下去了,她忽然叹口气说道:“啊!我刚才说过些什么呢?我不应
该对你说这类话。你太年轻,你是不会懂的,你不需要懂。唉,小眉,我们应该把
这件事重新考虑过。我不为别的,只因家境太不好,你们姊姊俩又都快要毕业了,
你姐妹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我不愿叫她中途而废,而你……
“话未说完,我们似乎听见姊姊在转身了,母亲便急忙换了话题说:“小眉,
你不要起来小便吗?要不要我替你点灯?”我说不要,母亲便自己扔掉香烟头,放
下帐子睡了,我也不敢再开口,只睁开眼睛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