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
冬恋 更新:2023-01-17 10:37 字数:4947
歧途佳人
作者: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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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一、邂逅
海平轮启破了,我发现第十三号官舱里只有两个女客,一个是我,另一个乃是
穿着黑绸旗袍,肉色玻璃丝袜,白虎皮高跟鞋的少妇。这时候她正闭目装睡,因此
我得仔细打量她一番:她生得可是不难看,一张薄薄的瓜子脸,颜色苍白如象牙,
下巴尖尖的,端然托着那只娇小玲珑的嘴。她的唇上浓浓涂抹着口红,因此鲜艳如
玫瑰。脸的当中是一条高而挺直的鼻梁,犹如白玉茎。眼睛闭着虽然瞧不出什么来,
但是蛾眉淡扫,宛若古装仕女画中人,惟一摩登化的地方便是她的两排浓密乌亮的
长睫毛,齐齐整整地向外卷,却又不时一闪一闪在跳动,因此知道她其实没有真睡
着,大概是因为怕烦扰,这才独自假装睡的。
不久,茶房来请吃晚饭了。她微微睁开眼睛说声:“我不要吃。”茶房以为她
也许是吃长斋的,便告诉她说素菜也预备着哩。她似乎感到不耐烦了,连连挥手说
是:“吃不下。”说毕仍自闭目装睡。啊!这次我可看清了她的眼睛,是大而圆的,
黑白分明,像一颗灿烂的乌宝石嵌在水晶球里,光彩逼人。她的一瞥像流星掠过天
空,不肯稍逗留,虽然我的脚步已经跟着茶房出去了,但是心里只怅惆,仍在思量
这神秘美妙的一切。
等我吃完晚饭回舱时,她大概是真睡熟了。她的身躯侧向里卧,显得腰肢是如
此细瘦,蜷曲着,像一个快要中断的S字母。我不能想象她明天袅娜地走出舱门时,
给海风这一吹,是否会摇摇欲折断?一个女人有如此好身材,若肯去做舞女倒是很
相宜的,她可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自始至终沉默着,令人难以猜测。
我如此想了一会,又看了一会小报,也就和衣入睡了。
当我被臭虫咬醒的时候,看见她已经不在对面床铺上了,而我所看过的几张小
报却给移放在那边,想是她醒来已久,拿去看着解闷的。八月天气,舱里仍显得闷
热,我想到船尾去站立一会,迎风看月亮,不料走近那面,却见她已先倚靠在栏杆
上,怔怔的望着天空哩。
于是我越趄着不知是否应该走上前去。她似乎也觉得了,悠地里回过头来,我
只好似笑非笑地算是向她招呼。
“不睡了吗?”她先开口问我。
我就走上前去,在部边与她并肩站定了答道:“舱里怪闷的,所以我想出来吹
吹风。”说毕大家也就再没有话讲,我犹豫片刻,只好与她稍站开一些,各自眺望
着横在前面的大海。
夜已深沉了,海水呈深蓝色,只自无尽无休地奔流着。在极远处似乎有一条黑
痕,那可不是岸,乃是水与天的交合线,上层是浑浑饨饨的气,下面是浩浩荡荡的
水。啊!我可忽然想到了月亮。中秋节快要到了,天空尽管模糊不清的,乌云,白
云,灰色的云都混杂地飘浮在一起,月亮给遮没了.只有几颗小星若有若无地,在
点缀这凄凉的夜,我不禁轻轻叹息了一声“唉!”
她忽然在旁边笑了起来,牙齿很细很白的。大概她已经偷窥我多时了吧?我到
底脱不掉文人习气,处处显露出自作多情善感样子,想起来倒有些不好意思。
半晌,我只得讪讪对她说:“我刚才是在想这宇宙之大……”说了半句,自己
又觉得未免太文缓缓了,赶紧止住不说下去了。
不料她却似乎感到什么兴趣似的,逼着我说道:“你倒颇有诗人气质。宇宙之
大。…,始哈,其实我们所看见的宇宙之大与我们所知道的宇宙之大还是相差得太
远了。我们的眼光都很短,所谓一望无限,其实也不过几十里远娶了。’”
我默然不答,心中暗自就激,她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是知识分子,当然。
那么她究竟是读文学的?哲学的?自己是有些神经不正常的?
“你是…你是读过文科的吧?”我低碍着问。
她笑答道:“不,我没有进过大学,我是随便乱着书的,我愿意相信科学。你
对宇宙之大也许是看做神秘,因此发感慨,但我却知道我们所处的宇宙乃是一个星
辰的集团,地球不过是太阳系的一个行星罢了……”
我听着不禁瞧了她一眼,只见她秋波频传,似乎很有些得意的样子,心想你莫
非当我是一个小学生在讲解吧?但是她却似乎不在意,只管说下去道:“地球与太
阳的距离是九千三百万零五千里。太阳系最外的行星是冥王星,据说与太阳的距离
比地球与太阳的距离要运四十倍,那就是三十七万万又二千零二十万里远哪,你想
我们这个太阳系又该是多么的大呀。”
我冷冷的说声:“你的记忆力可真是不坏。”
她笑道:“是呀,但我所讲的还不过是地球与太阳之间呀。太阳虽比地球大至
十万倍,便也不过是银河系中一千万万个恒星之一罢了,而且比较起来还是非常渺
小的。 全银河系的直径约有二十万光年一一一一W个不能用里来计算,只好采用光
单位,一个光年是六万万里。——除此之外,宇宙之中还有三十万个类似我们的其
它银河,每一个银河间相隔距离约为一百五十万光年。
我心里不禁暗暗烦恼起来,悔不该跑出来同她瞎攀谈的,半夜三更,放着觉不
睡,谁又耐烦来听她背诵地理教科书呢?也许她的神经方面真是有毛病,因此只得
继续敷衍她说:“那银河系真是大极了,大得不可思议。”她听着菀然一笑,似乎
也有些料到我的心思,但仍恶意地接下去说:“还不仅如此哩!这些众银河之间又
因相互关系而组成更大的体系,即所谓超银河系,超银河系约有四十多处,更有人
说有三千多处之多。简单来说,我们的机器眼截到现在为止,所能观测到的宇宙空
间的体积,已有五万万光年的直径范围。然而这还不过是人类所已知的宇宙,也即
是所谓实际上存在的宇宙,我们当然还可以把宇宙想象得更大
我想:你的“大”话说得也差不多了吧?于是便打断她道:“但是无论如何,
诚如爱因斯坦所云,宇宙虽无边却总是有限的吧。”
“我们也不能一直相信爱因斯坦下去呀,”她睁大了眼睛急急地说:“爱因斯
坦不一定永远会对下去的。他将不存在,他与他的学说也许统统都消失了。啊,人
是会消失的,会不存在的,譬如说我的姊姊吧,她就快要……”她的语声忽转悲切,
凄然而止。我心里很想追问她的姊姊究竟快要怎么样了,却又觉得不应该管人家私
事,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这样大家就沉默了许久。我的眼睛呆望着拖在船尾的一条长绳。那绳是飘浮在
海面上的,迎浪蜿蜒而来,远处仿佛还系着什么东西,却又瞧不清楚。她见我呆瞧
着似乎不懂,便又抓住了谈话机会,凑近前来告诉我说:“这是计程用的。你瞧,
船边还有一个表哩。啊,我们离开青岛已有这么多ndle了,明天下午就可以回到上
海啦。”她一面讲解一面把计程表上所指的里数指点给我看。但见我似乎并不感到
怎样兴趣,她只得又改变话题说:“你是上海人把?”
“不,我是宁波人。”我懒洋洋地答:“不过住在上海已有十二年了。”
“在上海教书!”地估计我的职业是教书,我本想含糊答应一声,但又讲不惯
说话,便只好照实说:“不,我…确是胡乱写几句文章的。”说了以后不禁脸红起
来。
她的眼睛睁大了,好像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却又非常感到兴趣的问:“恕
我冒昧,可以请教你的尊姓大名吗?”
我真想不到她在田间如此沉默寡言,而在此刻却又会酸酶不休地同我讲下去的,
我后悔刚才不该对她说出自己是个写文章的人, 但是事已至此, 只好赧然回答:
“我叫做苏青。”说了,又恐怕人家未必会知道我,便赶紧解释:“苏赴苏州的苏,
青是青天白日的青。”
她似乎想了一想,便惊讶地问:“啊,就是写《结婚十年》的苏小姐吗?”
我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下来了,果然自己的大名是妇孺皆知的,便不免稍带
些得意的心请来谦虚两句:“写得不好,怪丢人的。”
她这下子可兴奋地笑了,知道我对于她刚才的谈吐态度一定有不满意的地方。
她就解释说是自己恐怕有些精神变态,有时很爱静,有时却又感到寂寞起来,喜欢
同人家措碴,而且还要开玩笑,故意说得人家不耐烦的。“刚才我同你讲一大妾银
河系起银河系的话,你是觉得很可笑,同时心里也在讨厌我吧?”她说。
我笑了一笑,心想你倒居然也有自知之明,但毕竟不便告诉她说是我真有些不
耐烦的意思,只好敷衍道:“那里的话,我倒着实钦佩作的记忆力不坏唤。”
她忽然叹一口气说:“不是我的记忆力好,是因为我感到无聊,常记着这些东
西玩的。我的生活…真是一言难尽!”
海,横在我们面前的,仍是茫茫大海。
我说:“我们还是回到舱里去谈谈吧。”
她答道:“好的,苏小姐,我要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你也许可以写成一本小
说呢。”
下面便是她所说的经过。
二、姊姊在青岛
她说:
我姓蒋,名字叫做小眉。我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姊姊叫做眉英的,现在青岛养
病。在青岛养病,听起来该是句颇阔绰的话吧?何况我姊姊患的是肺结核症,据说
正应该在青岛这种美丽的地方去疗养的,可惜事实上并不是如此。她去青岛已有两
年多了, 虽然是抱病去的,却并非为著疗养的目的,她在S大学当讲师,为的是赚
钱维持生活。不料到了那边,这病仍一天深似一天,起先还勉强支撑着去授课,后
来自然非访人代店不行了。直到三个月前的某天,她忽然又大量咯血了,校方看着
她不行, 叫她正式辞去职务,但仍予她以方便与帮助,她搬到S大学的附属医院静
心医治。
她的病重的消息起初不敢通知母亲。母亲住在人城,年老身衰了,还管我带着
两个女孩子,家里田租的收入不够维持生活,大部分都是靠我在上海“混”了几个
钱来津贴家用的,姊姊这次进医院的时候,不但吐血,而且右足剧痛,腿以下是碰
都碰不得的。右屁股上又生了一个疮,流脓不止,疮口有莲子确般大小,据说这种
东西其实不叫做疮而叫做漏。漏脓到死为止,是永远治不好的。至于腿痛的原因呢?
她起初写信告诉母亲说是‘风湿症”,后来又说是“关节炎”,直到这次到了青岛
以后,才知道也是结核菌在作祟,医生用X光照射过了,证明是骨髓结核。
在青岛照料她的是堂兄世村夫妻两个。世材哥现在青岛银行做事,他的太太每
天烧饭汰衣服,只有一个儿子在大学念书,入的恰巧是我姊姊那系,因此他们一家
便分外同我姊姊接近起来了。这次我来青岛也是世材哥写快信叫我来的,他们看着
姊姊的情形不好,恐怕以后出了事情反给人家埋怨,因此先请我来商量一番。
“小姑姑!小姑姑!你来啦。”当我拎着皮箱上码头时,十八岁的侄儿国保便
叫喊起来。几年不见,他长得更高了,更黑瘦了。后来我把这话告诉他时,他说:
“我喜欢游泳,整个暑假期中我就天天去学游泳,还在海滨沙滩上滚着要子,所以
皮肤就晒黑哩。”接着,他又兴高彩烈地把青岛海滨浴场的情报统统告诉我,唉,
这时候我感到自己真也有些老上来了,听他说得如此兴奋,我却始终引不起兴趣来,
只忙着询问我姊姊的病况道:“她近日究竟怎么样了呢?”
那个青年蹩着眉尖答:“大姑姑吧?这几天总算没有高热,是吃爱尔邦药片见
效的。这药片近来很难买到,我爸爸替她找遍了青岛的药房,他们都说货色没有了。
后来我爸爸托人想法子,这药的限价是二元六角金圆券一瓶,我爸爸情愿出八元钱,
总算在黑市场里买到它了。”我随口说:“真是亏得你爸爸……还有你妈妈同你照
顾……” 说了半句却又觉得未免太周到了, 反而类乎敷衍似的,便又改变话题:
“此刻你爸爸到行里去办公了吧?”他答道:“是的。爸爸本想亲自来接小姑姑,
但是因为轮船到得迟,他等不及了。妈妈此刻在家里替你预备点心哩。”
于是我们便坐上二辆黄包车,上坡下坡的,许久才到达他们家里。世材嫂迎接
出来,她的面容很憔悴,衣服也是旧的。他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