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闪啊闪      更新:2023-01-10 19:59      字数:4698
  阎真:感情不可靠,这正是欲望化社会的特征。问题在于,女性发生“情感第二春”的机会比男性小得多,这是生理事实(青春不再)和文化事实(男性人爱年轻)对她们的制约。在这个欲望化社会,女性发生这种悲剧的机率是大大增加了,触目皆是,这是新的社会现实,也是我写这部小说的动因。
  记者:你的书还探讨了女性的自由。当然,是借助你的小说角色之口告诉读者,所谓的自由,到最后将成为女性无法承受,无所凭依的东西。这个论调似乎是逆潮流而动啊。
  阎真:在两性关系问题上,我个人对自由没有特别大的好感。这不是说男女不应自由恋爱,而是说,太多的男人在自由的旗帜下去实现妻妾成群的梦想,像小说中的夏伟凯一样,对女主人公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这种自由对女性来说简直就是恐怖主义。在小说中我说,自由不是谁想咬就咬一口的大苹果,这是对女性说的,也是我希望她们慎用自由的权利。如果有读者认为在两性关系上打破一切约束的自由是历史潮流,我非常愿意承认我逆历史潮流而动,我相信这是站在女性的立场上,维护了她们的利益。
  记者:女性是否拥有过权利?在这一点上,从恩格斯的母系氏族论到波伏娃,到你对于经济欲望社会的观察,有什么区别?
  阎真:欲望化社会给女性带来了极大的困扰,因为一旦青春不再,她就不再是欲望的对象。小说中种种关于女人年龄的“说法”,都来自生活,再现了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男性价值观。我们看看自己周围有多少青春不再的知识女性处于困扰之中,就会明白这个问题是多么普遍多么严重。为什么特别针对知识女性?因为她们面对的男性都很优秀,也有更多情感机会,这也是风险。因此我在小说中写到,恩格斯说母系社会的终结是女性具有历史意义的失败,而欲望化社会的出现是女性又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失败。我希望女性读者不要因为我写出了这种失败就对我不满,正视现实,勇敢面对是改变命运的起点。同时也要看到,我完全是站在女性的角度来表现生活的,小说就是要抗议欲望化社会对她们的不公平,但我如果不写出真实,我又怎么能传达这种抗议呢?我表现了现实,但现实不是我造成的。作家的责任在于直面真实。当然,小说把这种真实集中化了,这是艺术的存在方式。
  记者:我从你的小说中没有读到知识女性有什么积极的作用。知识对女性的自我改变有什么用?
  阎真:在谈积极作用之前,我想问读者,我表现的生活景象是不是真实?是不是具有相当普遍的意义?虽然我从整体构思到个别细节都是尽最大可能贴近现实去表现生活的,但不同的人还是可能有不同的生活经验。我只能忠实于自己的生活经验,也相信这种经验是能够跟读者沟通的。如果这一点得到了肯定,我的小说对知识女性就有很大的积极作用了,小说至少让她们看到了自己的生存环境,面临的挑战,以及应对这种挑战所需要的姿态和智慧。同时,我的小说也写出了女性对欲望化社会氛围的抗议之声。这种声音从第一节到最后一节,贯穿始终。
  记者:这么多年过去了,女性的生存困境方面,我们这个社会和波伏娃那个时代的几十年前有什么不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现实?构成女性自我解放的新的敌人有什么变化吗?假如你认同女性解放这个词汇的话…
  阎真:法国社会不了解,没资格谈。我们今天的社会现实对女性来说是太欲望化了,缺乏情感的展开空间,也就是说,女性的生存空间受到了极大的挤压。女性解放的最大敌人跟以前有了很大不同,已经不是家庭,不是道德,而是欲望化的社会氛围。有了男人自由表达欲望的权利,女人就丧失了爱的权利,因为,她不可能去爱一个自由表达欲望的人,那是一条绝路。连爱的权利都没有,还谈什么女性解放?难道我们没有看到,在这个自由解放的时代,女性实际上是非常不自由解放的吗?我的小说我是要表达这种状态,这是小说对女性最大的积极意义。
  记者:那么,男性呢?男性的生存和你对男性的观点是什么?
  阎真:总的来说,男性在这个时代是相当欲望化的。每揭发出一个贪官,没包养情人的几乎没有。这就是现实。虽然我的小说对欲望化社会提出了抗议,但我对男性还是一种理解。他们的多爱化倾向造成了无数女性的悲剧,但这种倾向在很大程度上是来自特定的生理现实。在这个层面上,我又觉得应该理解他们,这是悖论,也是困境。
  记者:你如何看待波伏娃和萨特关系中,感情、自由等等这些因素的?你欣赏这种关系吗?理想的两性关系应该是什么?
  阎真:我根本不欣赏波伏娃和萨特的关系,更不认为他们的关系在中国的实践中会有任何积极意义。波伏娃一生跟随萨特,不结婚不生子,付出这么大,但萨特从来就没有中断过找别的女人,太多了。他死了以后连遗产也没给波伏娃,波伏娃不难堪吗?波伏娃是一个特例,不是谁都可以学的,谁学谁就要准备充当悲剧主人公。至于理想的两性关系,“和谐社会”的提法就能很到位地表达,这很难,越来越难了,人人都很自我,太自我,又有这么多自由表达欲望的机会。这也是当代知识女性面临的挑战。
  记者:你如何看待女权主义?
  阎真:我觉得女权主义在理念上不符合和谐社会的理想。我在现实生活中看到的具有女权主义倾向的女性大多生活状态不好。因此,从理念到实践,我对女权主义不敢恭维。
  记者:你知道你这个意见会在当代知识女性那里遭到多大的激烈反对吗?因为它还是将女性置于一个从属的、被动的位置上。而当代女性的经济地位、自我认知都已经有了很大不同。作为一个女性读者,我必须说,你这本书,你的观点,让我很难接受。太残酷了,太男权了。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女性竟然又回到了这样一个情况。是女权主义不可行,徒劳一场,还是女性自我解放任重道远,阻难重重,新情况新问题不断出现?我猜你的书会在思想界和读者那里引起很大的反弹和批评。
  阎真:我写出了在男权社会中女性特别是知识女性的生存困境,这不能说我太男权了,只能说这个社会太男权太欲望化了。如果说太男权太残酷,那么残酷在于社会现实社会氛围,而不是表现这种现实氛围的作者。我不写出来现实就不残酷吗?作者的责任是写出真相。直面真相是残酷的,但不直面真相,真相仍然是真相,残酷仍然是残酷。请读者观察一下自己身边的生活吧!只要我写出的是生存的真相,残酷的责任就不在于我。小说主人公柳依依的境遇,只能说是一个平均数,远不是我看到的最极端最残酷的现象。我恳请女性读者原谅我这么集中地写出了这种社会现实,我所有的观点和出发点都是为她们说话的。至于“女性又回到了这样一个情况”,这正是我要揭示的生存真相,并想通过这种揭示,让人们看到很多女性特别是知识女性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如果有些女性读者对我的小说不满,我相信通过“反弹和批评”,她们会看到我跟她们是站同一战线的。最后,我要感谢你以这么尖锐的方式提出问题,让我得到了与女性读者沟通的机会。
  最后我希望读者对这部小说的艺术品格给予更多的关注,看看一个男性的教授能够将知识女性的心理状态表现到怎样细致入微的程度,看看作者在人物对话和语言想象力方面表现出了怎样的艺术创造性。作为作者,我可以说,这部小说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刻出来的。
  那声音好像有点熟,有点熟,有点……是的,是有点熟。
  这天晚上,柳依依在蒙娜丽莎中西餐厅吃了饭,正准备离去,忽然听到隔壁小包厢传来了那个声音。声音像蟋蟀的触须,在不经意间触动了她心中的某个角落,使她本能地感到这声音与自己有着某种特别的关系,就产生了探求的愿望。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正与一个女人说话,说什么听不真切。柳依依屏息静听,反复细辨,最后确切地告诉自己,这声音是熟悉的。她在记忆中挖掘,挖掘,想把它和某个形象联系起来,却没能成功。气恼中柳依依叹息一声,似乎是对自己失望,又像是对别人失望。这时她听清了那女人的声音:“地球是转的,人是变的,何况一个男人,一个自称精品男人的男人?嘿嘿。”男的说:“不一定每个男人都是转的。”女的说:“你也别表白了,我是自愿的傻瓜,行了吧?”男的说:“谁有勇气去骗一个女孩,特别是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一种记忆陡然鲜明起来,像一头抹香鲸刷地跃出海面,显出那清晰的身姿,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弧线。这时,那女的咯咯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是哄我的,但我还是愿意受这个骗。”
  夏伟凯。一张面孔朦胧地浮现上来,瞬间像电光一闪,就清晰了。的确是夏伟凯,是他。他带了那女孩从北京来麓城游玩,两人正发生着一种争执,女孩还要去庐山,他却想明天就回北京了。女孩说:“你人在这里,心惦着你老婆,我回去了一定要看看她什么样子,可能是个七仙女下凡吧,值得你这样惦念。”夏伟凯说:“可怜可怜我这个没有自由的人吧。”两人又说起了蜜里调糖的话,亲吻啧啧有声。
  今天晚上,柳依依本不该独自坐在这里的。公司里的人,都到麓山玩去了。自己本是爱热闹的,却在客车远远开来的那一刻,突然失去了感觉,找个借口离开了。今天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因为心情好,戴了一副艳红镜框的茶镜,等车的时候,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纯白的小狗,大家都拍手要它到自己身边来。柳依依也扭着腰肢拍手说:“狗狗,姐姐给你东西吃。”小狗果然跑过来了,她抚着小狗说:“知道你最喜欢姐姐。”这时小丽就说:“柳大姐越来越年轻了。”柳依依心往下一沉,“大姐”这个词像一根骨头卡在喉咙里,而“姐姐”两个字也被意识到有了点装雏的意味。的确,到了自己这个年龄,还戴着艳红的茶镜,还扭身子表达着幅度那么大的肢体语言,是不合时宜了。在这个年代,你不年轻不漂亮,那不但是有错,简直就是有罪啊。
  隔壁的包厢有一点响动,是夏伟凯在买单。她从门帘缝中看见他们转了弯,又犹豫了一下,中了电似的站起来,跟了上去。灯光下柳依依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随时准备装着理头发用手把脸遮住。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这样跟着算怎么回事?可还是抵抗不了跟踪的诱惑。她几次在心中设想着超越那两个人,然后装着不经意地一回头,看看到底是两张怎样的面孔,特别是想看看那个女孩,可就是没有勇气。最后终于超了过去,还是没敢回头,万一那一瞬间夏伟凯认出了自己怎么办?她掏出手机装着接电话,停下来,侧着脸,让他们又从身边过去了。她急急地追上几步,突然,停了下来,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夏伟凯穿着白衬衣的宽肩在人群中闪了一下,消失了。
  柳依依往回走,心里恨自己没有勇气,怕什么?认出来又怎么样?为什么不自信?柳依依想拦一辆出租车回家,手刚伸出去又改变了主意。她打了个电话,保姆苏姨告诉她,琴琴已经睡了,她没问丈夫回没回,不想要苏姨知道自己很在意这个。他现在在哪里,跟谁在一起,干什么,她真不敢往深处细想,想了心中就发痛,这痛又提醒着自己的失败。没有办法,上帝在男人那一边,没有办法。夏伟凯瞒着妻子,带着小自己近二十岁的女学生有情有调地出来玩,这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不可能。人家要你年轻,要你漂亮,才有情绪,才愿付出,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上帝对女人太残忍。
  夜已深了,影子在灯下长长短短。她突然注意到眼前是一幅巨大的霓虹灯广告,“雪浪花洗浴中心”,是新开张的,自己记忆中没有。她想着有谁需要到如此豪华的地方来洗浴,叹了口气。她一路看了过去,觉得这夜是有浮力的,也是有侵蚀力的,只有夜才能将城市的本质裸呈出来。那些霓虹灯招牌闪耀着,“热舞会所”“皇家足浴”“佳人夜总会”“梦幻休闲中心”,什么也没诉说,可又诉说着一切。在十字路口,巨型的电视屏幕在播放香港回归十周年的庆典,一会儿又打出了字幕:“热吻大赛,谁是麓城热吻第一人?”柳依依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叹了口气,对这个世界,自己实在也不能再幻想什么,要求什么。
  记忆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