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节
作者:空白协议书      更新:2023-01-10 19:58      字数:5215
  邹汉明
  就是这些诗
  源自古老的性灵——
  她们来了。害羞。不自然。转过头去
  小声说到自己的例假——但
  必须被认出,在未知的序列中
  她们是我的女儿、女友和偏爱争吵的情人
  她们填满了我,在每个日子的结尾
  显示意义——我曾如此紧张
  我的脸庞发烫
  一百零一首,不多
  全部是汉语的馈赠
  谈不上精制。我发觉——越是热爱
  越是喜欢粗口
  一个有斑点的灵魂——原谅我说到这个词
  原谅我水到渠成,在沮丧中抬头
  相信词与词的争吵、低语、和解
  相信——她们的存在多么必要
  没有人代替她们生活,甚至我本人
  这些都是我敲下的?——不,
  这些诗,都有一个清晰的名字,一扇窄门
  我愿意,仍然是那个叫做无名的人
  南美洲冰块
  伟大的事物是存在的,比如一块冰。
  我摸了多年,等到废黜视力,
  我才看清它是多么纯洁。
  而纯洁伤害了我——
  我眼睛瞎掉,两只大洋夹紧的大陆
  展开辽阔。我看见领带状的南美洲
  系于蔚蓝的球体。它的政体配得上这块冰?
  而纯洁伤害了我——
  有如初次的黎明,白色生下白色。
  我抚摩它。我打开枕边的书,
  奇异的冰块就说话,且用白雾加重语气。
  而纯洁伤害了我——
  伟大的魔术师啊,你找到殖民者的语言,
  带给一个高烧不断的大陆,
  ——以冰块的镇定、简洁和清凉。
  一本黄皮封面的诗集
  不管他的声音是否走调
  不管他说英语还是讲汉语
  总之,他存在,他的手遮了他的脸
  这是他的生活吗?
  没有结婚,何来妻子
  没有家,何来“家是多么悲哀”?
  诗集不厚,一如他的寿命不算太长
  每首诗短得像一个眼神
  他无意的一瞥,事物停止生长
  ……刺猬就这样卡在割草机里
  日子自动列队,叫醒我们
  我们何德何能,受邀出席一个伟大的婚礼
  一扇门的背后,我清楚他的目光
  带点研究,带点恶作剧
  一个乡巴佬——满嘴脏话,心底坦荡
  他走了,将桂冠扔在地上
  他有傲慢的理由——至少有一打
  他干吗一定要理睬你呢?
  斜白眼
  这个已婚的男人手提蛇皮袋
  从更遥远的建筑工地回来了。推开租屋的门
  他看到自己的婆娘
  膝盖上正低头缝补的短裤
  是什么拉住了他性急的脚步?
  她安静地抬起头来
  内心的狂喜差点刺她一针
  她的眼睛保存着四年三个月零十一天的寂寞
  她来不及涂口红的嘴唇咬着一轮满月
  舌头在水箱里发出重逢的声音
  站起身,褪色的短裤掉到地上
  那枚针在零下一度的青砖上跳跃,轰然有声
  是的,他回来了。离舌尖的蜜
  一张纸的距离,脚步突然凝固
  血红的眼睛里白多黑少
  门槛横在面前,且长满青苔
  她知道他胸口疯长的杂草——除非用除草剂
  老家小溪的鹅卵石
  只有躺在澄澈的水里才能看得清棱角
  ——其实看到这些并不困难
  气恨他望向门外的斜白眼
  “冤家,狠狠地望吧!望穿了才好!”
  外面风很大,经年的阳光
  扯破她亲手缝纫的蓝布背包
  她的脸早已红透半边
  饥饿的镜子
  从不睡眠——它本身就是最深的睡眠
  它记得的一切皆为虚幻——也许,这就是梦
  世界在它面前不过是一个反影,孤独、无声……
  你动,它动;你喧哗,它哑默
  有很好的胃口,只要你有胆量
  随时将你吃下——连皮带核,从来都是一口
  吃得实在,也只吃实在的事物
  吃你的青春,你的骄傲——
  从不记得姓名,更不记得脸
  哪怕凶狠地盯着它看——看到骨髓里去
  还是满不在乎,还是
  用同样的方式回敬你——
  难道我害怕?难道我是拄着拐杖、练习方言的瞎子
  不,我理解镜子以及饥饿
  就像镜子理解我
  我们隶属同一个种族,是两只绑在海底的妖怪
  药 片
  年轻人蔑视它,觉得它是一个侮辱
  年轻人是有理由的,他们的神经
  受不得麻痹;他们的器官
  保持高度的敏感
  老年人依靠它,用一个小玻璃瓶
  随身携带着。一束冷却的
  白色火苗,温暖松弛的肉体
  它们形影不离,像一对革命的伴侣
  我们年轻过一回,知道它黑暗中的调皮
  我们不以为然,对着它挥起了手:走开,走开
  青春从我们身边走开了
  自信和力量从我们的肌肉中走开了
  再没有理由蔑视这小小的药片
  老年会到来,身体的反叛会到来
  这小小的药片也会到来
  前来安慰我们灾难深重的老年
  活下去
  活下去是容易的
  当你的想法
  像一件旧衬衫有了一个破洞的时候
  往远处看(经过这个小洞)
  山峦的黑发系上云朵
  而白云白得像一个葬礼也休想叫醒
  山不动,在时间中,在空间里
  在撕破裙子的云的胯下
  往近处瞧(再次经过小洞)
  波斯狗并不因你放松绳子
  而奔向自由,它转一个较大的圈
  又奔回来了——比以前
  更加心安理得地回到你的脚踝
  于是我们找到自然界和动物界的榜样
  在一条单向街上,只要我们
  高扬那一件带洞的衬衫
  (既不让洞增大也不让它缩小)
  保证它有足够的氧气
  就足以修正我们活着
  ——活过任何一粒尘埃
  向下生长的树
  树根安静地生长着,向下,向下
  它有相反的力,一个反方向,一个坏脾气
  它与泥土的缠绵,至今没人拆开
  也没人摸透
  它一黑到底的决心
  我目睹了它的生长
  缓慢、无声,向着发烫的岩石靠近
  我不是一个窥视者,是过客
  我打扰它了
  身怀打扰的罪责
  我远远地望着,看着它和大地焊得那么紧
  我心生嫉妒,又暗地里祝福
  眼眶里涌出泪水了
  站在原地
  出神,一直站到天黑
  我知道,我不会轻易掉泪
  从根本上,我否认自己是个诗人
  只是一个过客——百代光阴匆匆的过客
  感觉着它的力
  钉子一样穿透大地
  穿透我……我既不能心生怜悯
  又不能无动于衷——这年轮里的恫然啊
  我清楚,树梢哗啦哗啦地追问与它本无关联
  诗四首
  冯 晏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这个挤满世纪珍宝的地方
  我已向往了十年、二十年
  我要让目光在那些艺术品的
  笔法和刀工上细致地漫游
  躺在这儿的埃及古墓夜夜失眠
  古墓里加重的忧郁,让来自
  现代的人感到惭愧,古埃及
  被移植到博物馆的部分
  分明是为了带更多的人
  穿越时间隧道,然后随便
  就可震撼谁的感觉,随便就
  指给一个灵魂所向往的迷宫
  阳光,每天都奢侈地在美术馆
  大厅里游走,穿过古典的严谨
  飘向随意的印象派,或者
  落在罗丹雕塑的姿态上
  那天下午,我晕在油墨和
  泥块的芬芳里,艺术品的
  原材料充满了质朴的香气
  在脆弱和敏感面前服药
  为了镇静这穿越世纪的反差
  对了,我还以内行自居
  带我来此的华裔朋友
  是学工的,像父亲一样
  喜欢大自然。只是他不清楚
  凡高在麦田里自杀是画画
  画到了极限,他对艺术
  敬畏却充满了平和。我激动
  不是因为印刷品和真迹的
  隔阂,也不是因为真迹在这里
  可以随便临摹。我是被
  太平洋隔怕了。敢来穿越
  自然的无限,却对距离的数字
  充满恐惧,恐惧世界的博大
  会把我漏掉,犹如漏掉的
  太平洋中的小鱼,或者
  像来美术馆参拜的众人
  无论多么喜欢,停留的身影
  最终也要被大师的作品放弃
  汽车自燃
  两年来,我的车还没有过
  什么大不了的事故,我知道
  这并不意味着永久安静
  一个沉闷的天气里
  车选择了自己燃烧,这样的
  意外,落到我眼前,的确
  与一片叶子飘落到我的头发上
  感觉完全相背。围观的众人
  看车燃烧的时候也在看我
  看一个人是否站在接近
  承受力的边缘,是否在哭
  或者镇静来自极度的克制
  人们真正好奇的
  是生命中内部的事物
  除了隐私,身体上还有比隐私
  更多令人关注的感觉
  车烧得并不很重,但消息
  像被绑在了信鸽的腿上
  漫天飞舞,义务送给了
  认识我的每个人。燃烧
  是一个具有撞击性的名词
  我只是在感情上真正理解过它
  当它和事故连在一起
  和我连在一起的时候,我发现
  生命犹如一张纸,而重量
  却轻易就超过了金属
  以及比金属更加沉重的
  任何物品。甚至当名贵的物品
  遭到不幸,我们会为
  生命的平安而庆幸,犹如
  雷雨掠过的天空,
  当厂家顺利地送我一辆新车
  作为补偿,那白色云朵般的车漆
  轻易就替代了我心中燃烧的
  蓝色,以及蓝色给我带来的
  漫游世界的感觉和梦想
  由此可见,物质的相互替代性
  这小小的药片也会到来
  优越于具有独特情感的生命啊
  父亲病逝
  直到眼睛被泪水浇灌成
  熟了的水果,我才相信,
  那棵守护我的老树,被
  疾病的蛀虫彻底折断了
  我的山脉哪去了?被空旷
  包围的感觉,何止是
  失去父亲的孩子,一时
  找不到家;何止是多年
  忧郁的疾患,又压上一层
  将燃烧的煤;何止是
  脚发抖地踩着时间
  那几日,云彩多得像
  祭奠的白菊花
  我无处可去,
  在地平线的一边,被夕阳
  镀成一尊僵硬的铜塑
  悲哀踩进了泥土
  我吃饭,仅为
  夹菜的筷子,用来添满
  那种空。心如止水那是
  生前的奢侈,树木折断
  表示和风诀别,而我
  却不是风。我和父亲诀别
  是用悲痛,那悲痛一定要
  穿透体内的所有器官
  才肯罢休。躲到世界的边缘
  自闭在哀伤里,坍塌的
  碎瓦把心埋葬也不算完
  已经好多日子了
  我还坐在路上,挡着前方
  穿过父亲的树林和草地往回看呢
  路 经
  昨天,我是从道外十道街
  绕行到江边的,遇见了
  成片被拆迁的茅屋,当时
  它们正在瓦砾中追忆,只有
  虫子们,仍然忠实的和废墟
  呆在一起。当时我也恰巧在想过去
  只是体内的旧街区
  还没有被拆迁的预感
  里面行走着那些衰老的
  面容和声音,依然充满感激
  我文物般保护记忆区域内
  那些风中的留痕,提防
  呼吸会碰落门窗上开裂的漆片
  相比之下,这些坍塌的房屋
  尽管可以指望一点
  历史的记载,但是
  成堆的伤感还是避不开路人
  当时是下午四点,江北的
  夕阳,正燃烧在虚幻
  和现实的转变中。这景色与
  碎土坯扬起的漫天灰尘
  没有什么不同,时间正在
  痛苦地聆听辞行的身影
  在云中移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