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节
作者:空白协议书      更新:2023-01-10 19:58      字数:4821
  “噢,上帝!”我心里顿时惊呼起来。
  说真的,我从未见过这么美丽、这么可爱、这么笑容可掬的耄耋老人,身着一套红色套裙,化着淡妆,脸上洋溢着仁慈的宽厚与善良,身上透出一种颇具教养的学者风度……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样一位慈祥的老人,居然在惨绝人寰的二战中,从纳粹枪口下救出过那么多条生命!
  我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着日夜思念的老人,激动地说了一句:“钱妈妈,见到您我太高兴了!”
  就这样,我终于走近了被比利时人民称为“比利时母亲”的老人。
  老人的住所不大,一室一厅,摆有沙发、电视、地毯,墙上挂的条幅是钱秀玲的堂兄钱卓伦将军亲笔所书。桌子上摆着一尊铜质塔形香炉,那是艾克兴市长赠给她的中国古董。窗台上,摆着几幅混血儿童小照,显然是老人的几个儿女。
  得知我从中国专程跑来采访她,老人像孩子似的笑起来,连连摇头:“N0!N0!我可没什么可写的,那些事都是我应该做的!”
  我的到来使钱氏家族的人大为震惊。老人的监护人大儿子米加医生,侄子钱宪人先生、钱为强先生都跑来看望我。钱宪人先生还在陆嘉兴先生的餐馆里,为我举行了欢迎宴会。
  餐桌上,大家兴致勃勃地谈论起《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这部作品的名字,钱妈妈还说了一句令人发笑的话:“盖世太保并没有拿枪口逼过我,我不认识他们。”
  米加先生问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见到我母亲那么激动?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激动的。我母亲只是做了她应该做的事,没什么可值得写的。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花很多钱跑到布鲁塞尔来采访她?”米加是典型的欧洲人,不会讲一句中国话。我们的交谈都是钱宪人先生当翻译。
  我说:“钱妈妈是中国人,欧洲的战争跟她、跟中华民族没有关系。但她却冒着生命危险,拯救了许多比利时人的生命。她崇高的人道主义精神及国际主义精神,是很令人敬佩的。”
  米加先生却说:“二战期间,很多人都是这么做的。我母亲跟他们没什么区别。你为什么偏偏要写她,就因为她是你们中国人吗?”
  我说:“是的,她是中国人的骄傲,也是比利时人的骄傲。”
  叼着烟斗的米加先生,仍然摇摇头,耸耸肩,还是不理解。
  是的,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不是几句话所能阐释清楚的。在中国,有人大老远地跑来采访,子孙三代都会觉得脸上有光。而在这里却恰恰相反,儿子不理解,孙女说祖母的荣誉是祖母的,跟其他人没有关系。不过,米加先生对我的来访却很支持。他从自己家里拿出比利时政府授予钱秀玲老人的英雄勋章,以及德国将军1966年去世时,他妻子西西拉温特写给钱秀玲的信给我看。
  当然,对我支持最大的是钱宪人夫妇。钱先生看我住的地方实在可怜,就让我搬到他家里去住,这给我的采访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每天早晨,我就跟着负责照顾钱秀玲老人的钱宪人妻子杜大姐,来到钱秀玲老人的家里,跟老人聊天,陪她散步,中午在她家共进午餐。老人年事已高,患有健忘症,好多事情都忘了,要靠我一点点启发,多方引导,她那沉睡半个多世纪的记忆才能慢慢地苏醒过来,有的却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随着老人时断时续、时而清晰时而含混的记忆,我跟着她走回遥远的过去,走进她鲜为人知的人生及家庭——
  中国女人与纳粹将军的故事
  钱秀玲出生在江苏宜兴王婆桥钱居村一个文化底蕴丰厚、有着良好家教、“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名门望族。
  钱家出过两位国民党将军、八位博士。她父亲钱西勋是泽被四方的乡长。1934年,蒋介石从德国请来一位高级军事顾问,他就是后来被希特勒派驻法国(北部)及比利时的军政总督亚历山大·冯·法根豪森将军。钱秀玲的堂兄钱卓伦将军就负责他在中国四年的联络工作,正因有这段渊源,所以才引出后来的故事。
  在宜兴电视台徐风台长的陪同下,我曾去寻觅过钱家的旧居,但时间太久远了,钱家只留下一处老屋的残破台阶、一块林木葱郁的老宅地,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徐台长告诉我,宜兴是紫砂之都。这里山清水秀,地灵人杰,自古就崇尚文化,盛行读书之风,曾出过十名状元,十名宰相,二十名院士,七千多名教授,两位清华、北大的校长,两位大陆、台湾的教育部长。蒋南翔、周培源、徐悲鸿、吴冠中、潘汉年等许多名人都出自宜兴。
  钱家为人善良,家里办有学堂,全村几十个孩子都免费到钱家来读书。钱秀玲在六个子女中排行老四,从小聪明伶俐,三岁就跟老师读《百家姓》、《木兰诗》,十一岁考入苏州女子师范学校附中,没等念完又跳到上海大同大学读预科。1929年春,她得知哥哥钱卓儒要去比利时留学,她也要同去。父亲不同意,她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吃不喝。父亲只好同意放行了。当然,这其中还有另一个原因,她三岁时父亲给她定下一门“娃娃亲”,这位未婚夫正在比利时留学呢。
  1929年11月,十六岁的她随同哥哥及三十多名中国留学生,踏上了开往法国马赛的客轮。在船上,她遇到宋庆龄女士,还给宋庆龄唱了一首《运动歌》。至今她还记得这首歌:“世界风潮涌,获得山河动!东亚病夫供人嘲弄,苦痛!苦痛!尤其我女界,几千年来叮叮摇摇尤苦痛!运动!运动!愿我女界齐奋勇!运动!运动!愿我女界齐奋勇……”
  到布鲁塞尔以后,她就向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夫提出解除婚约。当时,深受“五四”思想影响的女子,对学业、对婚姻,都表现出一种先锋女性的独立人格。
  不久,她以优异成绩考进欧洲著名的鲁汶大学化学系,成为该系唯一一名中国女性。六年后,二十二岁的她获得鲁汶大学化学博士学位。1935年10月27日,她同鲁汶大学医学系白俄罗斯青年白兰芝先生携手走进新婚殿堂。他们相濡以沫、相亲相爱地度过了六十多个春秋,相继生下五个儿女,直到三年前,白兰芝医生先她而去。
  婚后,她和丈夫决定回中国定居,就在他们辞去工作准备起程之际,爆发了日本全面侵华战争。无奈,她只好随丈夫来到距离布鲁塞尔160多公里的偏远小村艾尔伯蒙,开了一家乡村诊所。
  我去过艾尔伯蒙小村。这里环境幽静,林木葱郁,一条清澈见底的色莫河,从村外蜿蜒而过。我找到了他们当年居住的三层小楼。
  在这里,她一直过着相夫教子的平静生活,直到1943年3月12日,她30岁的生日这天,一张布告忽然打破小村的宁静,从此改变了她的人生,也改变了许多比利时人的命运。
  布告上写到:三天后,将在村里绞死反战青年罗杰!
  罗杰是家里的独生子,父亲是警察。他在夜里偷埋地雷准备炸毁德国军列时,被盖世太保发现了。
  看到布告,全村顿时陷入了极度恐慌与绝望之中,纷纷跑到罗杰家里哭作一团。这时,钱秀玲却跑来对大家说:“请大家不要难过,我想办法去救罗杰!”
  人们都以为她在吹牛,当时,罗杰父亲找国王说情都不行,她一个中国女人能有什么办法?然而,当她拿出堂兄的来信,大家顿时看到了一线希望。
  原来,早在三年前,德国入侵比利时不久,她在报纸上第一次看到亚历山大·冯·法根豪森的名字,就给堂兄钱卓伦将军发去一封急信,问堂兄,这位法根豪森将军是不是给蒋介石担任过军事顾问的那个人?如果是他,他了解许多中国的军事机密,会不会把这些机密透露给日本?堂兄回信说,法根豪森虽然是德国将军,但他为人正直,极富正义感,对中国有很深的感情,不会向日本出卖中国。堂兄还告诉她,法根豪森将军是他要好的朋友,她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可以去找他,他一定会热情接待。
  于是,全村人急忙联名写了一封求救信,又请市长写了一封求情信。
  当天晚上,她抱着吃奶的孩子,将几封信藏在孩子的被子里,连夜乘火车赶往160公里外的布鲁塞尔。第二天,她通过中国驻比利时使馆查到法根豪森的电话。法根豪森一听是钱卓伦将军的妹妹前来求见,立刻同意了。
  1943年3月13日上午11点,她第一次走进森严壁垒的德国驻比利时的军政总督府——塞纳福城堡。
  我去过塞纳福城堡,它距离布鲁塞尔60多公里,是一位犹太银行家所建。半个多世纪的风剥雨蚀,丝毫没有削弱城堡的恢弘气势,它仍然显得宏伟而壮观。城堡正面是二层主楼,侧面对应着两座圆顶小楼,宽阔的庭院外设有铁栅栏围墙,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视野十分开阔。城堡既幽静又安全,难怪纳粹当年把“总督府”选在这里。
  已过花甲之年、一身戎装、眼睛深邃而冷峻的法根豪森将军,非常客气地接待了她,问她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帮忙。
  她急忙掏出几封信递给他,说:“法根豪森将军,听卓伦堂兄讲,您是一位极富正义感的将军,为人正直,心地善良,请您看在全村父老乡亲及罗杰父母的面上,看在堂兄的面上,赦免罗杰的死刑,留他一条生命。我们对您将不胜感激。”
  说完,她紧张地注视着法根豪森,尽管堂兄在信里说他富有正义感,但他毕竟是纳粹将军,是比利时执行纳粹意志的全权代表。而她却跑来为一个反纳粹的死刑犯说情。
  他却说了一句:“好吧,我会尽最大努力去帮助他。”
  三天后果然传来消息,罗杰的死刑被改判成苦役,被押送到柏林集中营。而且,另一名被关押在波依隆小镇叫罗杰的死刑犯,也因重名而获救了。
  这个消息在比利时引起了极大震动。当时,纳粹对抵抗者一律格杀勿论,国王出面说情都不行。而她却一下子救出两名被宣判死刑的反战志士。
  于是,全国各地被捕人员的亲属都纷纷跑来找她。而她则有求必应,经常奔波在艾尔伯蒙到布鲁塞尔160公里的铁路线上,一次次走进塞纳福城堡。
  听老人讲到这里,我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她怀抱吃奶孩子,怀里揣着被营救人员名单,提心吊胆地坐在火车上,杀人不眨眼的纳粹分子一次次从她身边走过,甚至用怀疑的目光盯住她……我不知她柔弱的躯体里,蕴藏着何等勇敢的精神,又蕴藏着何等崇高的境界!要知道,被处死者不是她的同胞,更不是她的亲人——他们只是一些跟她毫不相干、毫不相识的生命。
  我问老人:“您想没想过,一旦被德国人抓住怎么办?”
  她笑着摇摇头:“No!No!我只想把他们救出来。” “您遇没遇到过危险?” “No!法根豪森将军多次叮嘱我,要我当心,他说在城里和乡下,到处都有比利时的卖国贼,好多事情都坏在这些人身上,要我一定把名单亲自交到他手里。”
  我又问她:“法根豪森拒绝过您的请求吗?”
  “No!他说他非常钦佩那些抵抗者的爱国行动。所以,我每次去,他都把纸和笔往我面前一放,让我写出营救人员的名字。有时他还帮我出主意。”
  “您一共救了多少人?”
  “No!No!不记得了。”
  从我查到的资料看,从1943年3月到1944年5月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有的记载她救了25人,有的记载是50多人。但最后一批被营救的人质却是96人。
  那天是1944年6月9日,诺曼底登陆后的第三天午夜,三个风尘仆仆的男子突然闯进钱秀玲家里,他们说是从100多公里外的艾克兴市赶来求救的……
  我陪着钱秀玲老人去过艾克兴市,余美和参赞派使馆文化处的刘忠泽先生开车送我们去的。市长杜特里约先生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一位历史学者向我详细讲述了营救人质事件的经过。
  艾克兴距离布鲁塞尔60多公里,小城不大,像欧洲的许多小城一样,给人一种古朴而典雅的宁静,但这里却是一座英雄的城市。在二战纪念馆里,我看到许多烈士的遗物及游击队使用的枪支、电台、发报机等物品。纪念馆门外还停着一辆锈迹斑斑、成为一堆废铁的雪铁龙轿车,它却向人们昭示着那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
  在市长办公室里,我见到两幅珍贵的照片,一幅是90多名人质从集中营出来后的合影,另一幅是钱秀玲老人与市长父亲的合影。市长对我讲,他父亲就是96名人质之一。所以后来在电视剧《盖世太保枪口下的女人》新闻发布会上,他讲道:“我有两位母亲,一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