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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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协议书 更新:2023-01-10 19:58 字数:4776
出过心智上的代价,所以面对已经成型的不顺眼也就懒得再去纠正,任凭小璇一直跟着张奶奶住,直到张奶奶被他侄子接走。
小璇和倒霉蛋的同窗关系一直保持到高中毕业,张奶奶一直采取心照不宣的纵容态度,所以倒霉蛋也很孝敬张奶奶。
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暑假,倒霉蛋塞给小璇一张难看透顶的一寸标准像作纪念,小璇和他相约:大学毕业并且学会做饭以后,到小院聚齐。
小院的院墙上已经划上了大大的一个“拆”字,整条胡同顿时显得苍老破旧得厉害,先前的闲适味道彻底没了踪迹。
邻居们都忙着找周转房腾家具,小院散了。
张奶奶被她侄子接走以后就没再回小院,她成了人质。他侄子把她诓了去,拿老太太做幌子,冒充四世同堂去跟单位要房子,四大间到手,却把老太太弄到一间背阴的杂物间里住。
张奶奶是特别要脸面的人,心里头苦可是倒不出来,人一天天郁闷下去,直到小璇屡次去信不见回音,趁寒假按图索骥摸到营口的那间杂物间里,才迎住了一双浑浊老眼里的清亮泪光。
小璇回转身面对着营口大汉,丝毫没有犹豫就马上选出头脑里最恶毒的语句:“小心烧你的时候炉子停电!”那侄子阴阴地站在原地,眼神也很浑浊地盯着小璇,动也不动。
张奶奶回到北京就住进了医院,她没能撑过那一年的正月,元宵节的那晚,故去了。死亡证明书上写着:心力衰竭。
小璇觉得那不仅只是一种疾病的名字。
小璇也在同一年毕了业,分配在一家国营机关当文秘,爸妈都挺满意,觉得那是小璇唯一可以胜任的职业。
小院拆迁完毕,小璇占了户口的便宜,得到了原地回迁一居室的优惠。爸妈一个劲儿地念叨小璇是呆人有傻福,眼看着快到结婚的岁数了,房子也送到手上了。年纪轻轻就成了户主,无疑加重了他们女儿待价而沽的砝码,小璇只昏昏地觉得拿到房契的那一刻仿佛有了八十岁,仿佛还没有迈步,终点就已经到了。
天花板上有两处装修时忘了堵上的钉子眼儿;厕所的门把手锈了,有时候拧不开门;厨房的水龙头每隔三秒钟漏一滴水……幸好客厅里每天中午有一长条阳光可以晒进来,小璇把身体埋进摇椅,打开那种手动播台的老式收音机,调到小说连续广播节目,一切光线、音响、道具都准备好了,只等那个令人发困的男声敲击耳鼓作为引信。
闭上眼睛,期待已久的酸酸的暖意果然涌了出来,漫过周身。世俗的慵懒蜂拥而上裹住肢体,沁人意识,小璇觉得受用极了。
小璇每天这样如法炮制,屡屡得手,开始感到这么过一辈子也并不是什么艰难的事。正在这种志得意满的日子就要形成惯性的时候,他出现了。
倒霉蛋留了校,但还想继续考研,出国留学。小璇觉得如果自己智商够高,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后半辈子如此规划出去。
正好,让他替自己,小璇又轻省了。
倒霉蛋也问了小璇的情况,最后竟有些抱歉似的承认他没学会做饭,而且婉转地暗示说有个女孩三年前就憋着想给他做饭,而且过几天就要领到能够永远给他做饭的“执照”了。
小璇终于笑了出来,说有时间叫她一块儿来玩,反正咱趁房子。他的视线从卧室的地板跳落到小璇脸上,半分钟的停顿后像谶语一般嘟哝了一句:“这房子是个硬壳,你被扣在里面,现在只剩眼睛还能喘气了。”
小璇被他彻底吓倒了,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和小璇客气地道别,说只要小璇愿意,他会始终保持与小璇联络。
听着他下楼的脚步渐渐远了,小璇“喘气的眼睛”里蓦地涌上钻心的酸痛,同时恶狠狠地嫉妒他以相同的年龄却拥有了十倍于自己的锐利,而且,他看起来竟然称得上是英俊了。
足足用了半年的时间,小璇学会了做饭。不敢耽搁,小璇立即向单位递了辞职报告。办公室那位招小璇去的主任没有流露半点吃惊的神态多少有点儿刺伤小璇。
随后那间黄金地段的一居室被小璇以超高价脱了手,用那笔钱小璇在万安公墓给张奶奶立了块碑,上面斗大的方字刻了一行:户主张奶奶之墓。
张奶奶喜欢人家这么称呼。
小璇终于忍不住,在墓地里就唱起了歌子。
无论如何,小璇现在也是户口本上的第一页了。
走在街上,小璇一心想的就是撞上那些注定即将遇到的那人那事。
责任编辑 宁肯
雨夜驶过P镇的列车
平 原
卢福牵着阿小的手已经在这座站台上等了好久。
身后的修车室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连同卢福、阿小在内的八个人都站在站台上一动不动,眼巴巴地看着一节接一节的车厢呼啸着向南驶去,风吹开了卢福的衣襟,弄乱了阿小的头发。
P镇的这个站台卢福头一次来。但火车卢福六岁的时候就仔细见识过。那次他受着一股无名力量的牵引,脚下生出了风,刚跑出自家的麦地时,就见到了P镇传说得当紧的黑糊糊的火车。
也是从那时起,P镇开始筹建这个车站。镇上贴出告示,十四岁以上的孩子,只要出足三百块钱,就可以拥有在站台等车的权利。
卢福是家中老三。父亲交上去三百块钱,让他的二哥上了站台。
那时他的二哥正好十五岁,父亲给他穿上家里唯一的料子服——一件藏蓝色的中山装,母亲从舅舅的头顶上取下了一顶黄色的军帽扣在二哥头上。最后,父亲咬了咬牙,将他压在箱底的印有“奖给模范饲养员”字迹的人造革皮包颇为郑重地放到了二哥手里。
卢福再没见过他的二哥二娃。那时候卢福十一岁。P镇那些上了车的孩子从来没有一个回来过,但不知P镇的人从哪里得到的消息,都知道他们各自的孩子的情况,比如娶上媳妇没有,比如生了几个孩子。后来人们听镇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分析说,怎么可能回来呢?只有那么一条轨道,这趟车轰隆隆往南不停地开了十七年,根本腾不下往北回的路。
进站的费用每年都在涨,今年新上任的镇长在喇叭里讲,要把车站弄得漂漂亮亮,冲着火车的那边装满灯泡,让火车能将P镇的车站从那些黑头黑脑的车站中区分出来,火车一到这里才愿意停下来。
车票涨到八百元。卢福只攒下一千元,原来指望着阿小和他的姐姐棉花都能上车,现在只能让阿小一个人去了。留下棉花,卢福心里窃喜。再怎么说,自己还是舍不得两个孩子同时走掉。留着棉花,家里就留着颜色。
卢福从三个月前进了站就再也没有坐下过。他知道父亲牵着二哥的手,在站台上站了不止三个月。第三个月的头里,下了场雪,卢福的母亲见父亲还没回来,就约了几个人去站台送棉袄、棉裤,却被站长转身拦住,他说,这个站台是有暖气的站台,里面热得穿着薄褂都要出汗。等上了车还要好,想热就热,想冷就冷,这些笨重的东西一点用处都没有。
第四个月头,父亲身旁的一个人提醒说,好像从来没见过这辆火车停下来过。这下人们开始有了反应,他们质问牵着一双儿女同样在等车的镇长。镇长慢吞吞地说,这么大的一个家伙,光停下就得费不少工夫,留给咱们镇的那节车厢还在后面。
卢福再一次环顾四周,阿小是这群等着上车的孩子中年龄最小的,只有十一岁。卢福为此颇为得意。虽说按照镇上的规定,要年满十四才能上车,可是卢福的舅舅在镇上公安局,就给阿小改了户口。不过镇上年满十四的孩子越来越少,能走的全都上了车。余下没钱走不了的,也一直没钱。比如后洼乡三村,这十八年总共才送出去三个孩子,还是由村长挨家挨户从全村集来的款资,最聪明、最听话的孩子才可能被送上车。那是一个庞大的仪式,卢福有幸见识过。三村那次上车的孩子叫水娃,被全村的人簇拥着走了一天一夜,到车站的时候,水娃他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全村的人磕了几个响头。卢福听人说,本来要走的不是水娃,原本选出的那个孩子突然就生了大病,整日介躺在床上咳,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村子的人等了一个月,见还没有好的迹象,就又选了水娃出来。
火车终于停下来的那天夜里,下着大雨,还好卢福带了伞,他把伞撑到阿小头上,一直到阿小的脚踏上踏板。阿小回头看卢福,嘴角歪着像是要哭。就着雨水卢福抹了一把脸,拍拍阿小瘦伶伶的脑袋,阿小就被人拽上车。卢福听见一声长鸣,本能地闪开身子,就看见这黑糊糊笨笨的东西咔嚓嚓挪动起来。
卢福回到家,先被阿小妈的尖叫声吓了一跳。阿小妈指着他的脸问咋了。卢福用手一抹,抹下一层黑来。他才明白,为什么刚才下了雨,火车的上半截就变成了白的,不像他小时候见到的那个黑色的火车了。
阿小上了车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和他以前闻过的任何味道都不一样,有点酸,还略发苦,让喉咙上方有些不适。阿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连口水都跟着喷了出来。
领着阿小的这个男人高大异常,脸色若隐若现,迈着大步只顾往前走,阿小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好几次险些被对面来的人碰倒。阿小伸出手轻轻拉住这人的衣角,听见有人从对面骂骂咧咧地走来,阿小抬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对面走来的这个人胡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头顶上净光光的,四周却围了一圈羊毛卷似的红头发。他的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阿小不懂的话,双手夸张地挥在空气中,走近阿小时,突然放慢了脚步,像是想从口袋里掏出什么,阿小本能地闪到一边,却被一条伸过来的腿绊了个趔趄。
“春旺?!”阿小惊喜地叫了出来。
春旺收回腿,摸摸阿小尖溜溜的脑袋说,你也上来了。
春旺还是那个春旺,只是大了几号,嗓门也变得又粗又哑,脸倒是比以前白净了许多。阿小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扑到春旺的怀里。但还没容他做出这个举动,阿小的手里就被塞来一团白色的东西。阿小低头一看,是厚厚的一个棉花样的东西,两头都系着带子。阿小抬头,却见给他东西的大胡子已走过去了。
春旺把这团棉花网团好,塞到阿小的口袋里。然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递到牵领阿小的那个人手里,说,我带他去吧。
阿小注意到,春旺说话时与在家里不大一样了,舌头顶上总是一卷一卷的。
让春旺拉着手,阿小的心里踏实多了。他问春旺还要走多远。春旺歪着嘴角向车厢顶上扫了一眼,回头说,走累了我们就休息。
阿小看了看旁边,左侧是一间间紧闭着门的灶房那么宽的房子,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从这些门里走出来。右侧是银白的墙壁,上面大大小小地都是窗户。阿小伸出手一摸,才发现窗户连同灰色的窗帘都是画上去的。窗户里没有风景,黑糊糊一片,看起来总是在夜里。
头顶上一连串昏暗的光晕,吱吱作响,像是随时有停电的危险。
阿小很想问春旺是不是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最终出口的却是:我妈说你早就淹死了。
春旺终于很爽快地笑了起来,他松开阿小出汗的手,从上衣口袋里捏出一支烟点着,得意地说,就当我淹死好了,那杂碎还活着?
阿小点点头。他想起小时候春旺被继父打得回不了家的时候,都要坐在阿小家的炕头,吃一口阿小妈给他的馍,再喝上一碗香喷喷的小米稀饭。
春旺又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回头问阿小,想见你二叔吗?
阿小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才明白春旺说的二叔就是多年前上了这车的二娃叔。他和棉花姐无数次地听父亲讲起过,仿佛是份家族的荣耀。
阿小用力地点点头,问,他在哪里?
春旺又是那样像从牙缝间挤出凉气似的说,我也没见过,听人说他就在前面,我们不停地走就会碰到他的。
阿小本来脚底板胀得生疼,听春旺这么一说,轻松了好多,他拽起春旺的袖子,催促他起身。
不知道又走了多远,两边的门还是一扇接一扇没个尽头。阿小的肚子都叫了半天了,可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他满鼻子都是那种陌生的气味,而且这气味越来越重,直到靠近一扇墨绿色的大门。
门本来看上去牢不可破,春旺只用手指点了几个数字的按钮,门就静静地从中间分开。
阿小被突然而来的白光刺得闭上了眼睛,随后,一股更为刺鼻的味道让他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这是一间大大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