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节
作者:
空白协议书 更新:2023-01-10 19:58 字数:4762
梳头的请瞪着大眼睛犯傻的李长林坐正了,好给他在头后用大发垫起发垫,梳上大头,让他自己贴水片。见他老不动手,就只好推了推他,劝他动手扮戏:“我看没什么了不起的,谁不知道您历史清白,是出了名的爱国艺人!这次上台又是领导决定的。您可别走神儿啊,这是最后一场啦。”
是啊,这是最后一场啦。你是活该。党把你解放了,可你自个儿愿意戴着脚镣跳舞。党把你当人看,你偏要变成鬼。人家反对妇女缠足,你倒踩着寸子给新社会出丑。人家主张改革,你偏守旧。你给戏曲界抹了黑。李长林啊,你完啦。可今儿晚上还得上台,演完这最后一场啊。原来我老伴比我明白,她一开头就对这次演出有点儿犯疑。不错,小喜旺和大伙儿都撺掇我,可这本来就是我自个儿要重返舞台。我连累了大伙儿,连累了师叔,让老人家脸上也无光。树怕扒皮。人怕丢脸,我算完啦。
李长林对着镜子,却不敢看自己的脸。舞台监督又来催他赶紧上妆了。赵宗培的《借东风》已经临近尾声。倒是小喜旺此刻来鼓动他了:“打起精神来!咱们非把这台戏演得叫人心服口服不可,这叫为艺术献身!”
李长林脸上已贴好了片子,用勒头带勒紧了头,包起了黑网子,梳头的给他系好背上长达五尺的线尾子,在两鬓耳边挂上了两缕的纸条穗子,穿上了裙袄,依然一身缟素。他慢慢接过月蓝色长绸带,在腰间系着蝴蝶结,依然站在大镜子前发愣。梳头的给他理顺了长绸带垂下的一端。他现在又变成闫惜姣的鬼魂啦,等会儿上了台,他最后就得解下这条长绸带子,套住小喜旺的脖子,把张文远活活捉拿住,逼着这小子跟自己一起下黄泉:冤有头,债有主,你既欠下风流债,今日捉你赴阳台……
前台响起谢幕掌声。赵宗培散着头发,手持长剑,身披八卦衣下了台,老远就招呼李长林:“嘿,我赵四这个‘反面教员’还当得真不赖,今天嗓子特别痛快!诸葛亮完成了装神弄鬼的任务,该你真鬼上台啦。”
二十四
台上响起了更鼓声。检场的把鬼脸、面具递给李长林。李长林依然站着不动。
正踱来踱去的舞台监督走过来,给了他同情的一瞥,又低下头去。他原是从老区来的一位干部,平常对李长林很尊重。他不敢再看李长林,只是小声叮嘱道:“李长林同志,准备上场。多留点儿神。告诉你,今儿晚上有外省的首长在座,刚才还派了个警卫员找我打听你呢。”
检场的已在上场门等着撒烟火。李长林慢慢向台上走去,忽然又站住,恐惧地回过头来对整个后台扫了一眼。“祖师爷保佑!庇护我这傻小子!”他大声祷告,但后台犄角已经没有了黄围子铺着的红柚木供桌和牌位。他只看见自己的老伴静静守在戏箱边坐着。望着李长林张皇失措的样子,她似乎长叹了口气。正想站起来。场面上'急急风'的锣鼓点已经催他上场。他踩着跷,一纵身跳上了台。检场的赶紧抢出去撒出那第一把烟火。
他忙戴上面具,踩着'急急风'的锣鼓点小碎步上场上。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绸带遮着面具,习惯地走着碎步奔到九龙口蹲下去,然后等第二把烟火一亮,赶快放下绸带,用牙紧紧叼住鬼脸亮相。然后照例奔回上场门,在台帘后把面具交给检场的,等胡琴拉过门。他唱完那句'西皮倒板',觉得神经不那么紧张了。再出场时,随着'慢纽丝'做着身段,三步后又紧跟着'快纽丝'向左转身来那个“鹞子翻身”。他感觉出台下观众依然是那么屏息凝神望着他。他又交替走着蹉步、赶步、倒步、仰身卧鱼,然后走蹋步,在台上四角亮相。“我能对付下去。我的唱念做打,我的手眼身法步,现在又随心所欲了。从前师父教给我的四功五法,再捆不住我啦。”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刚才小喜旺告诉他的噩耗,忽然又使他猛醒过来,仿佛头上挨了一锤。他赶快定下神来,勉强进入角色。他现在回想起刚才亮相时应该响起的掌声,都来自后排的观众。前几排始终鸦雀无声。他忍不住觑空瞥了一眼脚灯下的前排。他立刻发现有个矮壮的军人,低头脑袋,手托着腮,眼睛并没有盯着台上。这是谁?有点儿面熟,可记不起来。现在他应该向下场门走去了。“噢!”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的腿在哆嗦,他眼前金星乱进。他知道他的跷尖又戳进了台毯上什么窟窿里。他来不及抢救这个失误了。他一个跟头栽了下去。
李长林栽在舞台上,从此再也没有爬起来。
舞台监督跑出来,喊着:“拉大幕!拉大幕!”
红丝绒大幕迅速落下。惊呼着的观众纷纷拥向舞台。
就在此刻,那个矮壮的老军人匆匆赶进了后台,身后紧跟着个年轻的警卫员,腰上挂着拴着红绸子的盒子枪。
“我本来应该早点儿来啊,李长林!我来迟了一步!”老军人愤怒地挥着手。原来他果然是夏小满。他知道李长林刚才在台上已经发现了他,认出了他。“抬到我的汽车上去,赶紧送医院!”
李长林的老伴早已抢步上台,搂起了大睁着眼珠子,呼呼喘气的李长林。
舞台监督在大幕前急急向观众解释着:
“请观众原谅!演员急病发作,演出只好到此结束。”
小水仙被认为身怀绝技的一代名伶,没有演完最后一场《活捉》,就在一九五七年秋天一个晚上,这样结束了他一生充满辛酸,却交织着苦与乐的艺人生涯。
作者附记:
人物和故事当然都出自杜撰。从小儿爱听戏,并不懂戏。写时参阅了一些前辈戏曲表演艺术家的回忆录,有些情节,是根据《京剧花旦表演艺术》(小翠花口述,柳以真整理,北京出版社1962年版)一书中的文字改编的。
责任编辑 陈东捷
题 字 李纯博
麻星
老 猫
1.麻星老摸
老摸获得“麻星”的称号,是在上大学的时候。
那时候改革开放,万物生长,天下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老摸这一批大学生,也是恢复高考后考进大学的前几批应届高中毕业生。本来想抖一抖天之骄子的份儿,没想到没人承认他们。父辈觉得他们没吃过什么苦,对这帮人压根就不答理,早几年的学长则对他们充满鄙视,说:“你们以后到社会上锻炼锻炼,一定会有出息。”
既然出息要等到几年以后,老摸他们自然也就不着急了。同班同学逐渐分为几派:读书派、朦胧诗派、麻派。读书派主攻尼采柏拉图,朦胧诗派推崇北岛杨炼,麻派则专打麻将。反正没有一派正经学习功课的。
老摸最初是读书派。可他对外国人名一向记不清楚,外国原著翻译成中文后的绕口句子,把他的脑袋都看大了。他每每去图书馆都要提前占座,吃晚饭前把书包放在那儿,吃过晚饭再回来。盘踞在费了好大力气抢到的座位上,翻开书没几页,就困得迷迷瞪瞪。就这样,花了一个学期时间好歹啃完一本《存在与虚无》,合上书,居然想不起来这书说了什么意思。
想想看,比起西方哲学来,还是朦胧诗直了明白,更何况当时是诗人横行的时代,会写诗的男生往往能率先获得女生的青睐。功利在前,于是老摸改变方向,开始写情诗泡女友。刚写诗的时候,不敢拿出来给人看,就自己偷偷记在一个塑料皮本子上,反正都是情啊爱啊的,在风格上来说更接近舒婷。但有一天,这个本子突然找不到了。
当时老摸也没往心里去。那年代大学里风气淳朴,在宿舍里有什么,一般不会丢,也许就是埋在哪堆东西里,经常是过个三五天就会重新出现。比如有一次老摸的一条被子不见了,一周后他在隔壁宿舍发现,被子正铺在桌子上当打麻将的“麻毯”。
可那天晚上熄灯后,突然有一哥们儿说,在教室里捡到一个本子,“里面全是酸诗,应该读出来与大家奇文共欣赏。”那小子打着手电开始念:“你是我心中的乱麻,爬在胸口,爬在肩头……”每念一句,就引起大家的一阵哄笑,说这还真不是一般的酸,赶上独流老醋了。老摸在被窝里那叫一个臊。从此,他的诗人之路也彻底断绝。
新学期开始,老摸不知道干什么好,似乎剩下唯一的选择就是打麻将。老摸小时候就打过麻将,但还没跟人真刀真枪地赌过钱,所以对麻派一直敬而远之。那天早晨,第一节是上摄影课,老摸醒得有点晚,看看周围同学,似乎没人有起床的意思。他把一只手伸到床旁边的桌子上,那上面摊了一堆麻将牌,昨天晚上打完没人收拾。老摸心想摸到字牌就去上课,摸到别的就不去。结果他仔细地摸啊摸,终于感觉到自己摸的是个一桶。这说明两个道理:一是上天不让他去上课;二是他对麻将并不在行,一个一桶都要摸半天。
那天还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摄影课的老师突然进行了点名,想必是来上课的人太少,把老爷子给激怒了。凡是没来上课的学生一律除名,下学期才有资格再修这门课。第二件是,老摸第一次上庄,码好一副牌后半天没吭声。旁边的人等得不耐烦,催促说:“干吗呢?相面哪?”老摸说:“我……我……好像是和牌了。”
老摸的“天和”震动了全年级的麻派。很多在旁边观战的同学都说,被摄影老师除名也值,因为这一辈子,很难再有机会目睹一次这样的“天和”了。
也就是这两件事,促使老摸最终走上了“麻星”之路。麻将,成为他毕生追求和不懈努力的东西。
确立“麻星”的地位,则是因为另外的几次艰苦战斗。
第一次是和别的年级的同学打牌,其中有一个体育专长生,身高臂长,以前是打篮球的。他一上来就表态:“体育运动都是相通的,能打篮球,也能打麻将。”这小子在老摸的庄上来了一“杠滋”,把老摸给抽立了。他兜里那五十块钱,本准备用来给女朋友买情人节礼物,一下没了,立刻被逼上了绝境。老摸就想,如果我这个时候认输走人,不仅女朋友没的泡,以后还会给心灵造成相当大的阴影,所以必须得扳回来。他主意打定,向身边同学借了钱,气定神闲,开始了和强敌的周旋,终于在六个小时后,在专长生的庄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来了一把“杠滋”。这一把把那个高个子打得万念俱灰。他站起来,冲老摸拱拱手,不玩了。
那天的情人节约会老摸迟到了三个小时,当然也没时间去买礼物。虽然没有直接导致和女友分手,可两个人从此有了龌龊。毕业前夕,他们终于散伙了。当时老摸还挺伤心的,但后来老摸遇到了女中豪杰宁彩霞,也是麻坛高手。老摸常常慨叹,要是不打这六个小时的麻将,就不会和女友分手;要是不和女友分手,就不会和宁彩霞在一起;不和宁彩霞在一起,人生将会变得多么没有意义。所以说,人生如牌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第二场扬名立万之战,则发生在毕业前夕。眼看着大家都要离校了,有人提议来一场车轮大战,人歇牌不歇,以便给大学生活留一个难忘的回忆。这种活动当然缺不了老摸。他起手就风调雨顺,连坐七把庄,打得同学们变了颜色。最后他想,老这么赢大家就没情绪了,干脆想办法下庄吧。于是他起手做大牌,也就是清一色门清一条龙。那个意思,这牌简直太难和了,要是不和,正好下庄。谁知道牌就是这样,你越想和牌,牌就越不来;你越是无所谓,牌越上得快。转眼间老摸又落听了,一手漂亮的条牌,只等卡七条。
直到这个时候,老摸也没想到自己能和,因为桌子上已经扔了三张七条了。他想,不可能吧,就算是金手,也未必能抓出绝张来。就这么想着,伸手就把绝七条薅起来了,在老摸旁边看牌的同学都叹了口气,摇晃着脑袋。老摸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大牌。
这牌一和,大伙就不干了,说你是麻星,就别和我们瞎掺和了,再这样下去,这车轮战就没的玩了。旁边观战的秃老鸹(也就是念老摸酸诗的那位),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非换老摸下来。老摸也有点不好意思,想去给女友买生日礼物,于是就走了。
那是老摸在大学里打的最后一场麻将,也就是在那天,老摸最终没能讨回女友的欢心,和女友正式分手。牌场得意,情场失意,老摸想,这可不是宿命论,这是事实。
老摸走后也就半个小时,学校保卫处禁赌小组出现在打麻将的学生们面前。以前学生们打麻将,都是十分小心的,学校查得松的时候在宿舍玩,查得紧的时候甚至躲到水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