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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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协议书 更新:2023-01-10 19:58 字数:4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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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不过四十来岁呀。许多老伶工不是又在舞台上恢复了青春?人家梅兰芳大师六十好几了,到过朝鲜给志愿军慰问演出,回来还在青年团代表大会的文艺晚会上照样演《贵妃醉酒》。另—位大师程砚秋,侧着一座山似的身体出场,但一声呜咽幽深带着鬼音的定场诗,立刻压住台下惊奇的哄笑,把观众带入悲剧境界。苟慧生也胖得叫人认不出,可是一上台,他的红娘还是那么光彩照人,满台大步流星的步法,学小姑娘从牙缝中挤出娇憨的调儿念道白,跟我小水仙虽不是一个路数,演的也是花旦行当,照样赢得热烈的掌声。尚小云的嗓子更刚健了,《失子惊疯》中水袖甩得夺人心魄。而我小水仙已经过时了。踩着寸子满台扑跌翻滚,脚不点地的魂步儿,“蒜瓣就凉水”的又脆又辣的京白,我的那些个公认的绝招儿,全都过时啦。
“是啊,我怎么就再不能演戏了呢?”李长林忍不住自己的一腔怨气。
二十二
李长林认为自己恰当的位置,应该是在舞台上。在古老传统的戏曲中那套固定的程式里,他不但不会觉得受到拘束,反而从自己的一招一式里,从肢体到精神,都享受到说不出来的自由。在舞台上,他可以不受空间和时间的制约,进入角色又跳出角色,和台下并不认识的观众达成某种默契,彼此喜怒哀乐息息相通。他可以同各种曲牌和锣鼓经的乐调和音响配合无间,喝、念、做、打,欣赏着另一个不同的自我。他意识到他追求的正是这样一个境界,并且他已经能够得心应手地进入这个境界。他想,为了演戏我受了一辈子罪;现在,我演戏已经不是为了混饭吃,不是为了只图挣钱,不是为了仅仅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可别人不明白这个,不理解这个。他过去老是担心在台上栽跟头,现在,他相信自己的功夫已经能够使自己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他现在已经克服了对祖师爷的恐惧啦,他再用不着害怕那匹大白脸儿狼啦。
但是,他也同时觉悟到过去那些拿手戏确实已经“不合时代潮流”。通过认真的学习,他仔细地想了又想,按照把传统剧目分成“有益、无害、有害”三类,他那么成功地主演过的戏,岂不绝大部分得归人第三类?自己苦学苦练出来的绝招儿,实在都用不上啦。他应该做个革命人。他得下决心改戏,不能老唱《小放牛》、《拾玉镯》啊。替他打过戏的那批文人,倒也试着改了些老脚本,可满脑袋还是旧思想,改出的本子尽管添了不少新词儿,真要上台演出,只能闹笑话。别人新编的《乌龙院》,宋江是农民起义领袖,从头到尾的正面人物,闫惜姣的戏简直没啦。真正花旦这个行当中的泼辣旦、玩笑旦的戏愈来愈少,流行的是以青衣花衫为主、废了跷功的闺门旦,而李长林却以跷功擅长,纵使他就是爱“戴着脚镣跳舞”,可这条路子行不通了。
他应该死了重返舞台这条心。他已经死了这条心。李长林是个老实人,一点儿不糊涂。从理智上他承认脚底下绑着两根木头是畸形的、丑恶的,况且童年所深受的痛楚和侮辱他永远忘不了。现在是新社会,纵使让他演的那些瘸三儿、自鞋、大麻壳之类荡妇、泼妇的形象重现舞台,他自己也觉得羞耻。他应该安下心来,老老实实当个戏曲表演艺术的教师。有一阵子,他克服了思想上的矛盾。
但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宣布了。党号召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文艺战线上沸腾起来。戏曲界也有人鼓动开放一切剧目。中央说本来就没有下过什么禁令,取缔过任何剧目。
来找李长林的人踏破了他家门槛。过去一起搭班子的师兄弟们,还有那些专给他包头梳妆的、场面上操琴的、敲锣打鼓的、检场的,这些仍然为生计所苦的穷哥儿们,都不断来怂恿他:“小老板,您怎么还不露一出呀,老戏迷都惦念着您哪。你再不拉扯我们一把,这叫什么翻身?”替他整理过脚本的老文人,也都找上门来,给他出主意,斟酌可以演而且准能叫座的剧目。有的说:“连《黄氏女游阴》都有人敢上,那叫什么戏?如今谁还赶得上你那些绝活儿?”
尽管田喜旺嘱咐过李长林,别跟着人家起哄,但老头儿自己却附和有位学者在一次座谈会上提的意见。这位学者建议:为了保存历代帝都古老文物,不妨留下一处老北京的旧戏园子,例如尚未改建的广德楼,恢复历史上传统的舞台模式,不拆掉四根柱子,照旧挂出将入箱的守旧;也不妨演出作为保留剧老戏,让检场的仍然上场,等等,供后人怀古,供专家研究老北京的民俗,还可供外国^观摩或游览。在外国,也都有这样活的古迹保留下来。这位学者很认真,还一再诚恳地表示,他绝不是反对戏曲改革。他可没想到,就因为他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后来多少人给打成右派,连他自己也未能幸免。当时小喜旺听说后,立刻手舞足蹈地专门跑来告诉了李长林。
鸣放会上,戏校党委们一再鼓励李长林提意见。李长林从来不会在什么会上发言,半天才讷讷地说:“我本来也想上台演戏,可是我的戏过时了……”他并没有说完自己的话,不料第二天报上来了段花边新闻,标题竟是:小水仙说:“我也要演戏!”有位党委立刻鼓励他组班子演出,而且告诉他,有位中央首长点名要看他的拿手好戏《活捉三郎》,还一定得恢复老戏台的守旧装置,踩跷上场!“没有鬼魂,就没有莎士比亚!”据说那位首长还发表了这样的论断。
消息马上传开了。小喜旺第一个跑来,愿意代替他爷爷扮演张文远。李长林问他,师叔是不是已经表示同意,小喜旺说:“我爷爷就怕我不敢上,说你也配!”又告诉他,领导已经安排好,在九城各戏院半个月内轮流演出,可以用自己的老班底,戏码除了大轴儿只演一折《活捉》,还可以请赵宗培来出《清风亭》。收入除了包戏园子租金,完全归戏班子自己分配,政府免收上演税。“大鸣大放呀,百花齐放也有你这一朵儿!”很多熟人都跑来了,都说可别错过这次重返舞台的机会。
二十三
李长林经不起众人撺掇,何况早就技痒难耐。他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久已收藏起来的那对木跷,挑选出白绸裙袄和月蓝绸带,让老伴铺在八仙桌上,烘熨斗,喷水,烫平。李长林的媳妇不知怎么有些儿犯疑,她反倒劝李长林沉住点儿:“这事儿来得太急。而且班底究竟怎么凑起来,咱们也得从长计议。”看
见李长林又给自己绑上了跷,正试着走台步,她皱起了眉毛:“肚子都鼓出来啦!几年不练功,可别栽在台上!”他师娘听见,破口大骂自己的侄女儿:“有你这么说话的,不图吉利!现在没人记得当年的水仙花啦,早就该再给他师父露露脸,叫他们见识见识真正的玩意儿!”
李长林试着走了几步儿,觉得已经不能适应了。但他咬着牙,在堂屋里走碎步跑圆场,重新温习蹉步、捻步、蹋步、倒步,直到深更半夜,他渐渐又捡起了脚下的功夫。他笑了,想起了《打刀》里铁匠吴衍能的话:“还怕你脚底下不利落,给你绑上两根木头!”忽然他想到了夏小满,心里一阵不快。人家现在是在四川当大首长啦。几年来一封信都没来过。
小喜旺第二天一早就跑来,还邀来了琴师、打鼓佬和敲小铜锣的,跟李长林过了一遍戏,居然颇得乃祖门路,只是有点儿过火。“我昨晚在家走了一晚上矮子步儿,把老爷子鼻子都气歪了,骂我凭这点本事敢上台逞能!还说,瞧你那副德性,我真纳闷当初怎么把你揍(造)出来的。我心里说,干吗纳闷儿啊,还不是当初我爹他们老公母俩一时的高兴!”把个李长林的师娘笑得抿不下瘪瘪嘴:“这小子,有你这么说话的?”李长林的老伴亲自到附近饭馆叫了两桌炒菜。多年来李长林家里没这么热闹过了。
报上登出小水仙重返舞台的新闻和上演《活捉三郎》一折的大字广告。压轴戏是特邀赵宗培演出,戏码是由他自己安排的,每晚轮流上演《清风亭》、《打棍出箱》或《借东风》,这都是他的久未上演的拿手戏。李长林很过意不去,因为自己只演一折,未免过于轻松。但这是领导决定的。据说这位须生泰斗,在大鸣大放的座谈会上,很大放特放了一通,对戏曲改革提了不少意见。
四家戏院七天的票头几天就抢光了,场场客满,每晚戏院门口挤满了等退票的。居然有外国记者和艺术专家赶到后台拍照、祝贺,上台献花篮。
戏台果然恢复了守旧,全按过去老例演出。赵宗培得意洋洋,在台上大摆名角谱儿,不时招呼跟包的捧着朱红小茶壶上来,故意用水袖遮着脸润嗓子,再接着唱,表示不在乎戏台上原已废止了的饮场旧习。有些老戏迷居然为此给他喝采。
李长林已经一连演了六场。他觉得自己如醉如痴,来不及想什么。但有时忽然一阵心慌,恍惚感到戏院的气氛仿佛不大正常。但他又给自己找理由解释,我这里兴奋过度啦。他被外国记者在后台的访问,艺术专家在台上的献花,简直弄糊涂了,几天来忘了累、乏、困、饿,像在做梦。我得打起精神来,别在台上“闹鬼”。这几天他还是真卖了力气,演到凡该得叫好声的地方,果然都照样赢得热烈的掌声。脚下的功夫还真的恢复了。但他已经不能进入那自我陶醉的自由境界。不知怎么猛孤丁会突然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因为他得时时照应那个小喜旺吧,他唯恐这小子在台上有什么闪失。如果在台上的是师叔那老头儿,我也许就用不着这么分神了。但小喜旺配合得还真不错,这个机灵鬼!师叔后继有人啦。他们的确合作得十分默契。在“活捉”那间不容发的紧张时刻,他们彼此都照顾得严丝合缝。为了满足台下的观众,两个人都有意把节奏放慢,把戏演得足足实实的,让戏迷们过足了瘾。然而,李长林老是下意识地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在最后一场演出前,他这才忽然明白过来,可是已经晚啦!
在第七天晚上,李长林在后台正准备上妆时,赵宗培拿着髯口,忽然抢到李长林化妆台前,压着嗓门叫了一声:
“傻羊肉,咱们爷儿俩叫人家给涮啦!”
当时李长林正担心小喜旺怎么迟迟不到,怕他误了场,只见小喜旺风风火火跑进来,也立刻赶到他身边,凑近了他的耳朵:“我的兄弟,咱们捅下了大娄子喽!你还蒙在鼓里哪,戏校大院,一夜之间贴满了大字报!从五楼顶上挂下一幅旧报纸糊的大标语:‘小水仙是文艺界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急先锋!’咱们背上黑锅啦!”
与此同时,赵宗培哈哈怪笑起来,重复着:“哥儿们,咱们真的叫人家给涮啦!有人已经警告我了,让咱们上台是什么‘引蛇出洞’,今天报上已经登出来:打退右派的猖狂进攻!”
主持这次演出的舞台监督,原是戏校政工人员,此刻慢慢踱过来,微笑着对赵宗培说:“我看哪,给尊驾戴上一顶右派帽子也许正合适。不过呢,领导上说了,还是放,不会收!诸位赶紧上装,今儿晚上有外省首长来看演出,大家可别乱了套!”又告诉赵宗培,“该您上场啦。”
台上已响起了锣鼓。
李长林愣在那儿,胳臂软了,手哆嗦着,几乎举不起拿梳妆的用具。赵宗培还在那儿冷笑,但已经戴上髯口,准备出台。小喜旺慌慌张张用白粉勾脸,一面还凑过来不住口地小声说下去:“大字报是一夜贴出来的,学生们围得密不透风。我爷爷料事如神,也慌了神儿了。听说有个外国记者赶着向国外打电报,说虽然‘百花齐放’,小水仙的《活捉》可是第一百零一朵花!”
梳头的请瞪着大眼睛犯傻的李长林坐正了,好给他在头后用大发垫起发垫,梳上大头,让他自己贴水片。见他老不动手,就只好推了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