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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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协议书 更新:2023-01-10 19:58 字数:4732
他露出思索的神色。李长林赶快说:“我这不过是
小事一桩,用不着谁来帮忙。可万一……”他顿住了,环视了一下夏小满的屋内陈设,立刻看出这个家庭光景有了变化,出现了败落的征兆一夏小满的爹久病卧床,夏老太太衣衫不整,正在屋檐下煎药。“可万一……”什么呢?反正他要做个有骨气的人。是的,跟着赵宗培去一趟“满洲国”,唱一个月能拿加倍的包银,兴许回来还能多置几套行头,赚出个箱子来,自己早就盼着也有一两副点翠头面,那可就真赶上人家名角啦。一副点翠头面,至少五十块现洋打不出来。可让我给小日本和“康德皇帝”去捧场,我怎么再跟这个朋友见面?唱戏的也有人格,凭那份不义之财,在台上也体面不了多少!我这个主意是拿定啦。
但是,怎么回绝赵宗培?李长林心又怦怦跳起来。师父说的,即使同行是冤家,也得讲义气,就算我*自己的本事在台上总算还有个人缘儿吧,可当初从在天桥小桃园起,没有人家长辈提拔着,赶庙会的“小香水”能挂上二牌?人家把你这个小年轻的后辈当个角邀你,居然敢说我爱国,我不去!再说呢,赵宗培虽说是下了海的票友,戏界哪个惹得起他?他是旗人,前清的皇亲国戚,连师叔田老头也不敢不当面称呼他一声“赵四爷”!而且这地面上也有保着他的势力,万一得罪了这个人,以后会有好果子吃?李长林心里不能不打鼓。
不能去!我豁出去啦,缺德的事绝不干。不能在这节骨眼儿上丢人,叫学生戳脊梁骨骂自己是汉奸。反正从小儿什么罪没受过?他下了决心:豁出去啦!
十五
鸣盛春社在天津的十天演出中,场场满座。赵宗培的须生本工戏,越唱越有精神;而李长林呢,却常常在戏里念错了词,在《思凡》那出昆曲里,唱到“我本是女孩儿家,又不是男子汉”,他竟唱出“我本是男子汉……”等自己发觉后,已来不及纠正了。他自个儿明白这几天为什么老在台上“闹鬼”。幸亏他扮相漂亮,做工细腻,观众并没有给他喝倒彩,但连田喜旺也看出他有时神情恍惚了。老头儿悄悄问他有什么心事,李长林这才把赵宗培天天催他“拿定主意”签订出关合同的事儿说了出来。田喜旺气得满脸通红,说:“咱们鸣盛春社可不干这缺德的事。谁去了,回来另请高就,别打算再搭我这个班子!你只管往你师父身上推,你师父那边由我替你兜着。这可是关系一辈子名节的大事!你不是糊涂孩子……”李长林几天来对赵宗培支支吾吾。赵宗培大概也看出来了。
最后一场是在天津大舞台演全本《乌龙院》,从“刘唐下书”起,直到“准带《活捉》”。这是赵宗培特别跟田喜旺提出的戏码儿,他有意在出关前,捧李长林唱大轴子《活捉三郎》。梳头的已经来催李长林上妆了。赵宗培悄悄来到身边,告诉他已经拿到在日租界签订的合约,支了一笔款子,他准备分给李长林一半,让他赶紧置办行装。李长林不能不明确态度了:“这钱我可不能收。我师父说我年轻,没见过大世面,叫我上复赵四爷……”没等他吞吞吐吐说完,那位名须生立刻明白了,一声冷笑,吓得李长林一哆嗦。“好,好!你小子有志气,你爱国,是不是?告诉你,这两天我早看出来了,你压根儿就不想跟我合作。还告诉你,我姓赵的才不怕人家说我是汉奸呢。我收到不少恐吓信,什么‘反帝大同盟’,不知哪个忘恩负义的兔崽子走漏了消息。我早就听说你跟一帮子思想激进的学生很有来往,你小子有种,悉听尊便!”接着又一阵冷笑。忽然又收住笑声,“可咱们今晚上还得唱完天津这最后一场合作戏吧,是不是?台上见!”紧跟着他呵斥跟包的:“给我拿髯口来!”他是从“刘唐下书”演起的。接过髯口,又就着跟包的手上小青蓝彩釉瓷茶壶的嘴儿嘬了几口,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正眼不看李长林,骂着跟包的:“给我滚出去,不识抬举的王八羔子!不办妥别来见我!”跟包的扫了李长林一眼,缩着脖儿溜出去了。
那时内行没有人不知道,他赵宗培虽然票友出身,现在红得发紫,变成了戏界一霸。“台上见!”这是什么意思?那几声冷笑老在李长林耳边响。上妆时他有点儿晕晕乎乎的。扮张文远的田喜旺早已涂白了鼻子——那时后台规矩,小丑不先勾脸,别的角儿不能上妆,远远早把赵宗培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这时他悄悄走过来,附耳低声警告李长林:“别走神儿,长林!赵四气色不对,你在台上可要留个心眼儿。”
果然。在“宋江闹院”这一场里,这位赵四爷在台上不断编着新词儿,而不少观众却颇欣赏他的油腔滑调,不断喝彩叫好,专门捧他的场。当宋江一面唱一面搬起椅子时,本来应该哼哼的'四平调'是“自家的椅子自家搬哪”,他忽然来了句“小水仙原来就是天桥的小香水”,接着插入一句韵白:“他乃鼎鼎大名的相公李长林!”台下观众全给逗乐了,有人怪声叫好,表示赞赏。李长林窝了口气。本来台上临时逗个趣儿是名角彼此之间常有的事,李长林扮演的闫惜姣又是花旦,开个玩笑不算什么离格。而且在这场戏里,闫惜姣必须故意赌气,会处处占着上风,表现她恃宠而骄。她满可以在说白里对宋大爷来一番连挖苦带损,但李长林仍然按着戏里的剧情,注意掌握一定的分寸。因为,这乌龙院是宋大爷盖的,闫惜姣是宋大爷花三十两银子买来的,后边一场就有“买你的骨头买你的肉,打死你如同打死一条狗”的词,最后果然把她杀了。祖师爷是这么传下来的,师父是这么教的,别的名角也是这么演的。她到底不能老是占着上风啊。
现在。戏到了宋江用椅子故意挤兑闫惜姣的一系列动作。为了逗弄她,宋江把椅子一点一点移近闫惜姣,而闫惜姣就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椅子挪远。但宋江终于还是靠近了她,然后把一条腿搁在她身上,同时用韵白拉长了声说道:“花钱的老爷么,我爱的就是这个调调儿!”这本是历来照例的演法,可是这一回,李长林明知道在做戏,心里却一阵别扭,忽然感到恶心。他脑中闪过夏小满说过的那些话。他愣了一下神,赶紧又进入角色。他果然很快又进了戏,当宋江问她你想也不想我,他流畅地说了那一段京白:“我早晨起来,头也没梳,脸也没有洗,前厅跑到后院,后院跑到厨房,左手拿个碟儿,舀碗凉水,右手拿个蒜瓣儿,凉水就蒜瓣儿,蒜瓣儿就凉水——我就是这么想你!”最后一句恶狠狠的,又脆又辣,赢了台下一个满堂彩。这是他从筱翠花那儿学来的有名的一段说白。接着照例又狠狠地抬高了声调:“你妹妹想你!你妈妈想你!”此刻李长林已经定下心来。姓赵的,你就找岔子在台上撅我吧!
戏发展到了“杀惜”的紧张时刻,被激怒了的宋江,拿刀追杀闫惜姣了。几个“漫头”过来,刀尖对准了她的胸口,在“嘟儿……仑”的点子里,她瞪大眼睛盯住刀子,两个黑瞳仁在那一声“仑”顿住时,集中在一起,显出极度惊恐的神色,全场都屏息无声。就在此刻,忽然赵宗培凑近来,低低说了声:“好小子,有你的!”这话台下听不见,可是李长林听得清清楚楚。接着,她得挣脱宋江的手,两人在“巴仑,仑……”的点子里,绕个小圆场,宋江把她前拉后推,拖来拖去,最后拧住她的腕子。按历来演法,她这时必须翻身向里,让宋江一刀扎下去。可是赵宗培突然松了手。
这真是个冷不防!闫惜姣身不由己,翻了个仰八叉!
刻不容缓,李长林必须及时抢救自己的失误。他趁势一个鲤鱼打挺,跟着满台翻滚起来,两只小脚在空中踢蹬得令人眼花缭乱,台毯上的灰尘都扬起来。他来了一圈在台上全靠背部和腰腿功夫的“乌龙绞柱”。场面上的锣鼓一下子全顿住了。宋江在愣怔之后,连忙半蹲着身子吹髯口,举着刀用走矮子步跑圆场来配合。然后等闫惜姣一纵身跃起时,抢前一步重新抓住她,一刀下去结果了闫惜姣。然而,赵宗培却没有料到,挨了刀的闫惜姣又来了个旦角一般不用的硬抡背,前扑虎接倒插虎,又起身变“硬僵尸”。用大眼珠子愤怒地紧紧盯住宋江,好一会子这才“咕咚”向后直倒下去。
这不是“杀惜”历来的演法。不明个中真情的观众,却以为这是名角事先安排好要打破惯例,出新点子来个“杀手锏”!居然叫好之声,不绝于耳。他们不知道李长林为了抢救失手,把《战宛城》里张缔杀婶时的动作用在这里了,还使出全身刀马旦的解数,要吐出胸中一口闷气。也亏赵宗培毕竟有丰富的舞台经验,用了《翠屏山》杨雄的动作来配合,每一个招式居然还配合得严丝合缝,没露出任何破绽。只有场面上的锣鼓全哑巴了。可是谁也没注意到这个。
这是唯一的一次,李长林在舞台上塑造了一个被侮辱被损害而宁死不屈的闫惜姣的形象。可惜他当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更可惜的是,那个听了几出旧戏就爱发议论的夏小满,此刻也没有欣赏到这一意外的演出,当时他不可能有机会到天津来啊。
十六
高潮过去了,戏还没有完。宋江揩干净刀上血迹,在死尸衣服里搜出刘唐下的书信,用颤抖的手烧化后,下了场。一进后台,就奔了正坐在梳头台前还处于激动状态中的李长林:“哎呀,可真亏了你,我的长林!我得认罚,差点儿把戏唱砸了!你他妈也真有两下子!行啊,我服了你,咱们彼此谁也不能再说谁给谁‘翻场’的话。而且,咱们这出戏呀,我看今后就照今天这个路子演下去,这叫做别开生面!没按老规矩演,人家听戏的主儿,还真欢迎哪!俗话说的好: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真是一点儿不假。别愣神儿,快快换装吧,下一场就是你的大轴儿重头戏了,没我赵四的事儿啦,我得吹两口去,回来给你把场!”
扮演张文远的田喜旺,这位忠厚的长者,鼻子上已经涂了白粉,却含着泪来安慰李长林:“真难为你,孩子。刚才我在后台,可真吓了一大跳。我看出来了,你是豁出去了。可是照咱们梨园行的老规矩,他赵四要是真翻了脸,让你‘清香’、‘讲公堂’、‘挂匾’,硬告你个‘翻场’,你有理也说不清!旦角在台上走‘硬抡背’,变‘硬僵尸’,连我还没见识过呢。现在可得沉住气,不能乱来了。定下心来换装,请老郎神庇护着,我会在台上照应你!”
下边该是最后一场“活捉”。李长林努力控制住自己,迅速换着装。给他穿衣服重整头面的那个跟包的,忽然悄悄跟他说:“我告诉您,这事儿有点儿透着邪行,怎么台下听戏的主儿都忽然抽签往外走了呢?”李长林心又一紧,连忙奔到台上把守旧帘儿掀开一条缝,往外看去,果然发现池座大部分观众正起身纷纷散去,后边观众却乱哄哄赶到前边来抢空了的座儿。显然这又是赵宗培弄的鬼,表示人家听的是我赵四爷的戏,没人捧你小水仙的场!他的心凉了半截。
“还有没走的呢!我得打起精神来,对得起这些主儿。”他想。
台上灯渐渐暗下来,大鼓“咚”的一声,又咚咚慢下来,表示更深夜静,闫惜姣的鬼魂一身素色裙袄,腰里系着绸带,耳边挂着两缕白纸条儿,要出场了。他赶快用嘴叼住了面具,等检场的撒出一把烟火,立刻在'急急风'的锣鼓点儿中走着碎步上场,抢到台口,用绸带遮着脸,蹲下身去;在检场的又撒出另一把烟火里,猛然放下绸带,露出嘴上叼着的鬼脸亮相。台下一片惊呼。然后他又返身下台。接着,摘掉鬼脸面具,在场内唱完“闫惜姣魂离体阴风一阵”那句'西皮倒板'后,依然俊扮上场。这回是飘飘荡荡,表现出被一阵阴风吹出来的动作。场面上交替打着'慢纽丝'和'快纽丝',每走三步,配合着(快纽丝'向左转一个身。几个鹞子翻身,交替走着蹉步、捻步、赶步、倒步,然后是卧鱼,走蹋步,在台上四角蹲下来亮相。他感到台下虽然剩下不多观众,却听得出他们全神贯注,为他几个亮相真诚地叫好、鼓掌。“先看一步走,再听一张口”,这是当年师父用鞭子抽出来的绝活儿。这也是夏小满的娘那么赞叹的,看起来仿佛脚不点地,在空中飘着个纸人儿似的出色表演。李长林开始又用蹉步往下场门走去了,他微微晃动着上半身,对自己脚下的功夫充满信心,想象着自己现在是个没有躯壳的鬼魂。他感激那些观众屏息歙气欣赏着他的表演。但是,突然他又想起满场只剩下稀稀拉拉这么少观众,一股不平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