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空白协议书      更新:2023-01-10 19:58      字数:4757
  赵新华骂杨同光的时候,最喜欢用的词就是窝囊废,可当初为了把这个“窝囊废”抢到手,她在矿上闹出了很大的风波:她天天去找杨同光,但杨同光并不承认自己在跟她谈恋爱,当有人给杨同光介绍女朋友的时候,她竟然躺到杨同光床上去,赖着不起来!大家以为两人生米已做成了熟饭,也就不再多事了,只是骂赵新华不要脸。她不怕骂,以这种方式让杨同光终于接受了她,她感到自豪。那正是难得的理想主义时期,把文凭看得高于一切,杨同光读的大学是最好的,赵新华就为这个自豪。可结婚后,她才觉得过日子与读好大学是没有必然联系的,杨同光除了比别人更穷,实在无什么特别之处。后来出了那件事(数学家邀请杨同光去上海被他拒绝),她的自豪感就彻底湮灭了。数学家的那封信,并没寄到子弟校,而是寄到总公司,总公司又转到板凳山矿机关,落到了赵新华手里。赵新华看了信,激动得耳根都在抖。她并非不知道杨同光当年的历史,也清楚杨同光拒绝留校的理由,可她想,那时候的杨同光与她有什么关系?那时候的杨同光她根本就不认识,而这时候的杨同光就不同了,既是她丈夫,也是他们儿子的父亲,因此就应该为他们母子未来的命运负责。她兴奋得难以自持,当即就给机关许多人说了这消息,她的那些姐妹全都跑来酸溜溜地祝贺她,说新华要从一个黑不溜秋的矿山妹变成风花雪月的上海婆了。她心里产生了狂乱的梦想,当真把自己看成了上海婆。谁知结果竟是那样!从那以后,赵新华就常常骂他是窝囊废……
  妻子一骂,杨同光就真是一副窝囊废的样子,拖着手,歪着脑袋站在那里,由于头发太柔软,便死死地贴住头皮,看上去头发就是他的头皮,又薄又黄,有些地方还白沙沙的。
  赵新华说你总要放声屁呀!
  他说明天,明天我给邱董事长打个电话。
  明天是星期天呢,你知道他家里的电话吗?
  杨同光老实承认,说我不知道。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你除了当老黄牛,还能管什么用呢!
  杨同光坐下来,小声说,我看知道了也不一定管用啊。当初高院长的女儿,不也是你主动去拉来的吗,结果缓几天付医药费的面子也不给……
  赵新华气急败坏的,大声说,哼……你能看多远?你有多能耐?你大妈断了腿,还是我找我爹妈借钱医治呢,要不是我爹妈,你大妈早就被赶出医院了,痛都痛死了!
  这倒是实话。当时大妈摔下去的时候,浑身的神经都痛,职工医院的医生来扶她起来时,头发梢都碰不得。现在,只要一天不用药,她骨折的地方就红肿,就疼痛不堪。
  杨同光沉默一会儿说,大妈今天就没用药了?
  用药?钱没一分,谁发善心给她用药?我去给人家拍手板,人家嫌吵人!
  杨同光慢慢走到门边,换鞋。
  大妈一整天没用药,晚上肯定睡不着觉,身边不能没有个人。
  直到他把鞋子换好,赵新华才暴起一声:不要去了,我回来的时候,大妈都已经睡了!今天我找我爸又送了三千过来,靠你,那老太婆就只有等死!爸爸说,这是他最后三千块钱了,他在井下挖了四十年煤,本说挣点血汗钱养老的……我看你拿啥还他!
  接着又说,爸在井下得来的矽肺一直没好,虽说可以报一点账,但用药是有限定的,真正起效的药,根本报不了账。——我看你拿啥还他!
  杨同光弯着腰,抬起灰色的额头,说谢谢你新华……你爸爸的钱我会还的,你放心。
  赵新华说,我就是放不了心!又说,你不知道邱董事长的电话,就不知道问啊?明天你找马校长的秘书问问,问到了就给他打过去。
  杨同光没回答,把鞋带系好,开门出去了。
  背后的屋子里,又发出几声脆响。是赵新华把那个摔扁的瓷盅再次扔到地上去了。
  医院里很安静,大厅和病房的走廊上,都看不到一个人。没有了人的搅扰,医院里那股特有的药味就越发的浓烈,浓得一块一块的,能用刀割下来。这药味倒给人一种难以言传的宁静感。大妈病房的门虚掩着,杨同光轻轻推开,就看见了傍门边的大妈。大妈的腿上还系着两块砖,但她矮小的身子却尽量往下缩,头都睡到床中心来了,这样,那两块砖就一平一扁地搁到了地上,根本没起到牵引的作用。杨同光看着床中心那一堆芦苇似的白发,在心里喊了声妈。他只能在心里把大妈叫妈,有好多次他都提出改口,但大妈不同意,大妈说你把我叫了妈,你就会慢慢忘记自己的妈,大妈说你的妈呀,是个好人!我跟你妈虽然是妯娌,却像亲姊妹一样。大妈每每说到这里,就泪流满面地诅咒那场可恶的泥石流。杨同光的父母都死在四十年前的那场泥石流中。
  杨同光悄悄叫了几声妈,就踮着脚走到大妈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他的屁股刚一挨床,大妈立即条件反射似的,身子往上一耸,让那两块砖重新吊起来。
  由于用力过猛,大妈满脸的皱纹缩成一饼,嘴却大大地龇着。里面已不见一颗牙齿。
  杨同光明白了,那两块砖一定让大妈难受,但她不敢在赵新华面前把砖放在地上,因为那是花钱的,放到地上就等于白花钱了。
  大妈,杨同光揉了揉鼻子,细声说,你要是受不了,就像刚才那样睡吧。
  大妈睁开了眼睛,说娃娃是你呀。又很不好意思地说,还是吊着吧,那是花钱的呀。大妈的眼里丝毫没有睡眠的影子。
  杨同光说大妈你是装睡?
  大妈的脸舒展开了,说我也不是装,我是看新华累得可怜,就……装着睡了,好让她回家去把脚打直了过个夜。又说,新华就是脾气大了些,可她人真是没说的,你要对她好哦。
  杨同光说我知道。
  知道就好,大妈说。然后她突然悲戚起来,说娃娃呢,是我把你误了的……
  杨同光知道她又要提那件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事情。这些年,只要赵新华不在,大妈就要说起那件事情。当时,上海那位数学家来信邀请杨同光的时候,杨同光实在太想离开矿山重返上海,他分明知道大妈的身体比他刚毕业时更差,天气一变,她的腰就痛得像扁担在砍,但他还是回到后山的家里,征求大妈的意见。大妈反应的剧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本是平心静气地在剁洋芋,听了他的话,立即将铡刀一扔,扶住自己的腰,痛得哎哟连天,大汗淋漓!她说你走吧,你走!我反正都是快死的人,你管我做啥呢!他什么都明白了,大妈是不让他走。他把老师那封信在贴心的地方揣了半个月才回复,信笺上留下了斑斑泪痕。
  这件事赵新华并不知道。她只明白杨同
  光拒绝去上海是因为大妈,并不知道杨同光还去征求过大妈的意见。杨同光多次告诫大妈:你不要在新华面前提这件事,否则,她会恨你的……
  大妈又说,娃娃呢,是我把你误了的!大妈悲伤的调子,穿胸透骨。
  杨同光拦住她说,那不怪你,那是我自愿的!你不要再说那事好不好?
  大妈知道杨同光说的是假话,甚至是气话,心里越发的疼痛和愧悔。作为母亲,她分明感觉到,这些年来,虽然同光受着上上下下的尊敬,可是他过得一点也不快乐。
  她掬了几下瘪瘪的腮帮,好,我不说了……我在医院躺这么久了,你哪来那么多钱给我治病?到底花出去了多少钱?听她说——大妈指了指一个像拉锯一样打着鼾的病友——吊这两块砖砣砣一天都是好几十呢!
  这证明,赵新华还从来没在大妈面前抱怨过钱的事。
  杨同光说你自己安心休养,钱的事你别管。
  我咋能不管?都把钱花在我这个老不中用的身上了,你儿子读书咋办?
  杨同光说我叫你别管你就别管。
  大妈不再言声。人老了,许多事情,真叫你管你也管不了。她的眼神沉得很深,沉到了过去的岁月里。那时候,她还是山里一个年轻妇人,矮小羸弱的身躯后面,拖着四个孩子。杨同光的堂哥堂姐,年龄相差都只有一岁,最小的那个只比杨同光大两岁,四个孩子就像四只雏鸟,成天对着大妈嗷嗷待哺,大妈是怎样熬过来的,杨同光并不十分清楚,他只记得,当他晚上饿得睡不着觉的时候,常常听见大妈房间里传出微弱的声音,像呻唤,又像叹息。这声音让他害怕,加上饿,就哭。他一哭,另外三个也跟着哭。他们同样饿得睡不着。整个村落里只有他们的哭声,连狗也不叫。这时候,大妈总是无可奈何地怒骂着,慢慢起床,接着听到她揭开泡菜坛子的声音,接着闻到了一股质地饱满的酸辣气息。大妈摸出一片泡青菜,走到他们床前,一绺一绺地撕,撕成四份,再喂进他们嘴里。大妈说,快吃,吃了睡!泡青菜也是粮食,吃了那么一绺,果然就不饿了,几个人就安静了。大妈回到隔壁的屋子里去,立即传过来她咂手指的声音。她的手指上沾着盐水,她在舔那盐水。
  后来,杨同光大些了,饿得再狠晚上也不哭。他已经明确知道自己的父母死了,他现在唯一的依靠就是大妈,要是大妈不喜欢他,就会把他扔掉,让山上的野狗掏空。有段日子,杨同光觉得大妈真是想扔掉他的,因为她总是莫名其妙地一把拽住杨同光的手,泪水说来就来,她一边流泪一边摇头,摇得风快。这么摇上好一阵,她才把手松开,按着自己的胸口,哑声哑气地说,娃,捡柴去。大妈又给他派活了,证明不会扔他,杨同光才从恐惧的泥沼里爬出来,拿着小弯刀上山。不管干什么活,他都力图于得最好,后来读书,也要读到最好。他以这种方式让大妈宽心,为自己留住一个家。他的堂哥堂姐都是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而他却一直念到了大学,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他的成绩太出色了,大妈说,这么好的成绩不读,可惜!她的理由就这么简单,而她却为这简单的理由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上中学后,堂哥堂姐明显对他读书有了意见,堂姐甚至撕了他的书本来做鞋样,但大妈就怕他“可惜”,呵斥自己的儿女,照样送杨同光上学。大妈白天种地,晚上去矿上做选煤工攒书学费。所谓选煤工,就是站在离井口不远的地方,将传输带或矿车从井下送出的煤做第一道筛选,捡出其中的矸石;矿上缺人手,加上这活又单调又艰苦,就让矿工家属和附近的农民去做。大妈一站就是大半夜,一双手磨得稀烂,流出的血把手上的煤灰冲出一道道黑色的沟壑,大冬天里,回来也把腿伸进凉水里消肿;而且她每次回来都不是打空手,她带着一个篓子去,将矸石背回家,用锤子敲打,把其中含着的一丝丝儿煤剔出来,积攒到一定数量了,就背到十五里外的乡场上去卖掉。到他念高中时,堂哥堂姐都到了婚嫁的年龄,而家里的全部精力,还放在杨同光身上呢。当大堂哥的未婚妻因为大妈家的穷困退了亲,三兄妹对大妈终于产生了恨,说杨同光才是你生的,我们三个都是你从矸石山捡回来的!杨同光刚上大学,他们全都去了新疆,出去就没回来过,信也很少有。这几年,干脆就没有一封信。他们说反正杨同光才是你的亲儿子,你也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就让杨同光为你养老送终吧……
  此时,杨同光坐在大妈的病床边,把手伸进被盖,握住大妈干枯僵硬的五指。他知道,大妈多么盼望他远走高飞,当时之所以那么决绝地不同意他去上海,是因为她太孤独了,她害怕杨同光一走,就没有一个儿女再认她了。同时杨同光也清楚,他欠大妈最多的,就是恶化了她和自己儿女的关系。这是他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大妈虽然嘴上不说,可她心里的疼痛,时时处处都能触摸到。只要她空下来,就常常望着她想象的方向发呆;那个想象的方向就是她儿女们讨生活的地方。每当杨同光拿回一封信,她的眼睛都希望从杨同光的神情中剜出她渴望的内容,杨同光把信放下,并没给她说什么,她一有机会,就偷偷去摩挲那封信。有好多次,杨同光都想对她撒谎,说那是堂哥堂姐写来的,但他知道,尽管大妈不识一个字,心里却是敞亮的,他不能这样欺骗她。
  大妈又闭上了眼睛,轻重不一地呼吸着病房里暖烘烘的空气。
  她一定又在舔食自己心灵上那块溃烂的伤口。
  时光慢慢流走,大妈的手指松软下来,睡了过去。
  杨同光站起身,揭开大妈脚头的被盖,他发现,大妈的左腿已经缩短了至少一寸。
  空气越来越辛辣。新州市就是这样,越往早晨走,空气反而越变越辣。辛辣味还没凝聚到最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