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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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 更新:2023-01-10 19:57 字数:4894
成罗马尼亚文。此前他已有丰富的翻译经验:自幼起就试着就把英法俄文诗译成德文,把马克思著作译成罗马尼亚文,从劳改营回来后在一家乌克兰报纸做翻译。翻译对他如同跨越边界,在异地他乡寻找身份认同。当他译的俄文名著出版并受到好评,他骄傲地对朋友说:〃要是我妈妈活着看见它就好了!我觉得她有时对我没信心。〃
从1945年4月到1947年12月,策兰在布加勒斯特住了将近两年,是他人生的重要过渡:战后的轻松气氛和青春的成就感相呼应。据出版〃死亡赋格〃的杂志编辑回忆,除夕夜的晚会上,策兰唱着一首古老的日尔曼民谣,他坐在地板上,用拳头锤地打拍子。这民谣恰好是希特勒年轻时也喜欢的。
策兰和朋友们一度为双关语的游戏着迷。罗马尼亚文译者索罗蒙还记得他的不少妙语,比如:〃一个诗人并不等到拨号音才打电话〃。这语言游戏也包括名字。他的原名在罗马尼亚文中是Ancel,他把它颠倒成Celan(策兰),对一个现代作家,安切尔多少意味着旧世界。他给自己下的定义是:策兰,诗人,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受限于炉篦与炉渣之间。
他每天从事翻译,但一直坚持用德文写作。被问及这一点时,他答道:〃只有用母语一个人才能说出自己的真理。用外语诗人在撒谎。〃
作为德语诗人,策兰在罗马尼亚看不到多少希望。1947年12月,国王迫于共产党压力退位,人民共和国宣布诞生。匈牙利开始遣返难民,罗马尼亚捕杀他们。据说,有四万罗马尼亚犹太人于1947年逃到维也纳。
策兰在最后一刻逃离布加勒斯特,他没有任何合法文件,只是带着大批诗稿。策兰付很多钱给蛇头偷渡边境。策兰说,冬天穿越匈牙利边境是〃可怕的艰难之旅〃,睡在废弃的火车站,在匈牙利农民帮助下,向维也纳?他童年时代的北极星进发。在布达佩斯逗留一周后,他终于抵达维也纳。这城市成为他战后的终点,一个说德语但没有德国人的地方。
策兰带着他老师斯伯波(Alfred Margul…Sperber)的介绍信,去拜访奥地利文学界的名人巴塞尔(Otto Basil)。介绍信中写道:策兰是〃德国新一代最有原创性最明白的诗人。〃巴塞尔回忆道:〃出现在计划办公室的是个面容消瘦目光忧愁的年轻人。他声音柔和,似乎谦卑内向,甚至胆怯。这就是保尔(策兰。看起来饥寒交迫,他刚穿越匈牙利来到维也纳,有时候长途跋涉他带给我诗稿和斯伯波的信。〃
在维也纳的一次朗诵后,策兰写信给老师:〃相信我,老天知道他们说(就他们所知)我是奥地利及德国最伟大的诗人,我有多高兴。〃这多少说明他当时处境的艰难。在另一封寄往布加勒斯特的信上,他署名为〃条顿母语的悲哀诗人。〃
策兰确实获得了某种成功。巴塞尔在自己的刊物上发表了他的一组诗,还有人帮他出版诗集,安排他在奥地利电台朗诵。
他成为著名超现实主义画家杰尼(Edgar Jene)的好朋友。他为画家的小册子写了篇序言。他认为这篇序言并非阐释杰尼的作品,而是一种〃不能满足的发现〃的〃漫游〃,是布莱克,阿丽斯漫游奇景和维特根斯坦的混合:〃我在说我在深海听到的几个词,那里如此沉默,又有很多事发生。〃他十年后说到欧洲犹太人的灾难的发生不是历史的附加,而是变形。人无法说话,因为他们的词语在虚情假意的〃千年包袱下呻吟〃。我们表达的古老挣扎如今感到〃烧成灰的意义,不仅如此〃。
1947年,策兰到达维也纳后结识了巴赫曼(Ingeborg Backmann),她正在写关于海德格尔的博士论文,关于诗歌语言的限度,特别是在法西斯主义以后。巴赫曼后来参加德国〃四七社〃,成为奥地利战后最重要的女诗人。策兰和巴赫曼一度堕入情网。策兰在维也纳的诗大都是给她的,其中包括〃卡罗那〃。1971年,即策兰死后第二年,巴赫曼出版了长篇小说《玛琳娜》。那是公主和一个东方来的陌生人的寓言故事。那身穿黑色长斗篷的陌生人,有着温暖的眼睛和磁性的声音。巴赫曼把策兰的情诗,特别是〃卡罗那〃织进她的寓言中,试图创造一种超自然的血缘关系。〃你必须回到你的人民中吗?〃公主问。〃我的人民比世上所有的人民都古老,他们失散在风中。〃 陌生人回答说。
四
卡罗那*
秋天从我手中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我们从坚果剥出时间并教它走路:
而时间回到壳中。
镜中是星期天,
梦里有地方睡眠,
我们口说真理。
我的目光落到我爱人的性上:
我们互相看着,
我们交换黑暗的词语,
我们相爱象罂粟和回忆,
我们睡去象海螺中的酒,
血色月光中的海。
我们在窗口拥抱,人们从街上张望:
是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了!
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
时间动荡有颗跳动的心。
是过去成为此刻的时候了。
是时候了。
*Corona系拉丁文,意为王冠、冠状物、(花的)副冠、(全蚀时的)日晕,因多意性我保留其音译。我主要是参照汉伯格的英译本译成的。我手头有王家新和芮虎的合译本,由于这首诗不长,全文录下:
花冠
秋天从我手里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从坚果里我们剥出时间并教它如何行走:
于是时间回到壳里。
在镜中是礼拜日,
在梦中被催眠,
嘴说出真实。
我的眼移落在我爱人的性器上:
我们互看,我们交换黑暗的词,
我们互爱如罂粟和记忆,
我们睡去象酒在贝壳里
象海,在月亮的血的光线中。
我们在窗边拥抱,人们在街上望我们,
是时候了他们知道!
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
是心脏躁动不安的时候,
是时候了,它欲为时间。
是时候了。
王芮译本主要来自英文,故和我参考的来源相仿。在我看来,他们的译本主要有如下几个问题:一,题目译成〃花冠〃过于轻率,策兰正是用这个词的含混和歧义来展示主题的复杂;二,〃在梦中被催眠〃,显然是过度阐释,应为〃梦里有地方睡眠〃,后面我再说明为什么;三,在中译本保留原文语序显得很牵强,比如〃是时候了他们知道!〃(是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了!)策兰的诗有时是故意倒装的,比如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傍晚喝,这样地方就要设法保留原来的语序,不能译成〃傍晚我们喝清晨的黑牛奶〃。而本来正常的诗句,非要按西方语言机构变成〃洋泾浜〃 ,不仅伤及诗意也伤及汉语;四,只要大声读一遍,就知道王芮译本的问题所在了,还是缺乏语感与节奏感,这甚至比错译更致命。
由于这首诗和里尔克的《秋日》有互文关系。为此,我们先把《秋日》第一段抄录如下:
主呵,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
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
让风吹过牧场。
策兰显然借用〃是时候了〃作为〃卡罗那〃的主题与基调,但没有了〃主〃。〃主〃的在场与缺席,也许这是里尔克和策兰的重要区别。同为德语诗人,里尔克虽一生四海为家,却来自〃正统〃,纠缠也罢抗争也罢,基督教情结一直伴随着他;而策兰则来自边缘——种族、地理、历史和语言上的边缘,加上毁灭性的内心创伤,使他远离〃主〃放弃〃主〃。
也许正是由于这一点,策兰的时间观不同。让我们来看看〃卡罗那〃的开篇:秋天从我手中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我们从坚果剥出时间并教它走路:/而时间回到壳中。秋天和我之间有一种共生的私人关系。从秋天孕育的坚果中,时间就象婴儿一样被剥出,并教它走路。它似乎惧怕世界,又回到其庇护所中去。在这里时间如此弱小,易受伤害,与基督教不可逆转的线性时间观相反,它是可以返回源头的。
与第一段形成鲜明对比,第二段采用三个短句:镜中是星期天,/梦里有地方睡眠,/我们口说真理。刻画出场景与状态。镜中是星期天十分绝妙:时空的互相映照,造成特有的宁静与空旷,同时意味着——情人躺在床上。梦里有地方睡眠和我们口说真理是第一句的延伸,梦与睡眠,口与真理都彼此映照互为因果。这一段用的是最简约的句式,表明一种朴素而诗意的存在。而王芮译本中的〃被催眠〃,显然是由于没有把握这一点而造成的误译。
第三段是对第二段的强化与变奏,明确了这首诗的爱情主题。首句直截了当提到性(sex)(而非性器),因其普遍性含义更有诗意。我们交换黑暗的词语与我们口说真理相呼应,交换对口说,黑暗的词语对真理。那是战后创伤的自我治疗:情人谈到战争中各自的经历。我们相爱象罂粟和回忆,/我们睡去象海螺中的酒,/血色月光中的海。罂粟是美与毒瘾的象征(或代表遗忘),与记忆连接,有着沉溺与止痛的功效。海螺中的酒与血色月光中的海有相似性,区别在衡量尺度,可以说,后者是前者的扩张与深化。血色暗示着战争创伤。
第四段无疑是全诗高潮。首先我们会注意到情人处境的变化:从第二段静静躺着,到第三段的行动与交流,而此刻他们干脆站起来,在窗口拥抱。接下来就是一系列〃是时候了〃,共五句,把诗推向高潮。第一句是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了,公开他们的爱情秘密,第二句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是以一种从内心迸发的精神力量否定死亡。在策兰的诗歌符号中,石头是沉重而盲目的。石头要开花,则是一种解放和升华。第三句时间动荡有颗跳动的心是第二句的从句,是说明为什么石头要开花。第四句是对时间的置疑。其中包含两个时间,基于两种动词时态:It is time it were time(是过去成为此刻的时候了),表明这两个时间之间既有对立和裂痕,又有必然的联系。这句很难翻译,大意是:此刻是来自那过去的时间的时间。为此,他感到疑惑。最后的结论是肯定的:是时候了。
在我看来,这是最伟大的现代主义抒情诗之一,和特拉克尔的〃给孩子埃利斯〃和狄兰(托马斯〃那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一起,作为任何时代任何语言最优秀的诗篇,由我推荐并选入2000年柏林国际文学节的纪念集中。
五
在维也纳,策兰不能继续受教育,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决定搬到巴黎去,尽管他第一本诗集《骨灰瓮之沙》出版在即。
1948年6月5日,在去巴黎的路上,他在奥地利英斯布鲁克(Innsbruck)附近下车,专程来到特拉克尔墓前献花,并插上根柳枝。他还拜访了特拉克尔的编辑和恩师费克(Ludweg von Ficker)。在费克面前,他念了自己的几首诗。第二天他给他的老师斯伯波写信说:〃你可以想象,当我被告知我继承了席勒(Else Lasker…Schuler,犹太女作家),我有多高兴。起初我不知所措,因为——我羞于承认这一点——我与席勒的关联,远不能跟特拉克尔和艾吕雅相比,我也不知道费克对她的诗的看法他还认为特拉克尔也总是受惠于她。他对我说话时,好象我是他们中的一员。让我特别兴奋的是,他真正涉及我的诗歌中的犹太特性——你是知道的,这对我有多么重要。〃
和维也纳相比,巴黎似乎有更多的机会,策兰法语流畅,战前曾到过巴黎。这是世界文化的首都,波特莱尔、魏尔伦、兰波及那些超现实主义者,还有海涅、里尔克都在这儿住过。1948年以色列建国后,很多欧洲的犹太人都迁移过去,但策兰还是决定留在欧洲。他在给以色列亲戚的信中写道:〃也许我是活到欧洲犹太人的精神命运终结的最后一个人。。。。。。一个诗人若放弃写作,这世界什么都没有,何况他是犹太人而他的诗歌语言是德文。〃
1938年初访巴黎,策兰曾去看望住在索邦大学附近的舅舅。十年过去了,舅舅死于奥斯维辛,自己成了流亡的孤儿,他决定住在同一条街上。
1948年8月,他第一本诗集在维也纳出版,协调出版的画家杰尼,还为它捐献了两张石版画。策兰对纸张装帧不满,再加上几处致命的印刷错误,让他恼羞成怒。他责怪杰尼,并决定放弃这本书。〃也许我应该不考虑出版而写诗,〃他说。这本诗集三年只卖了二十几本,1952年他得到版税350奥地利先令,等于14美元。策兰让朋友把存书回收后打成纸浆。
到巴黎头几年,他诗写得很少。除了现实生活的压力外,有着更深刻的原因。1948年10月,他在给一位瑞士编辑的信中写道:〃我好几个月没写了,某些不可名状的东?